由于尚未昭告天下,是以今日我同疏凌将在天后的锦霄宫参拜,也算是正式给长辈行礼,这礼行完,我才真正算是天宫的媳妇儿。
自逸清宫至锦霄宫,可说是将天宫里最华丽的一段路给走全了。一路走来,入目不是玉树琼花便是金银做顶玉为柱的楼台水榭。连地上铺的石子也闪耀着说不尽华美的七彩光华。这段路,我走得很艰辛。而一想到日后我就要定居在此,胸口竟莫名生出郁结之气。走路也有些不稳当,幸好疏凌扶了我一把。
只听他关切道:“怎么了?”
我哀怨地扒着他手臂:“凌叔,以后我不会就一直住这里了吧,实在消受不起啊!”
他伸手捏捏我鼻子:“你不是说我是蕖驸马么?驸马当然跟你回药乡?”
回药乡?好像又太简朴了。这可如何是好,身为一尊女神,我的性格怎么总是矛盾?再环视了一圈周遭壮景,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回药乡吧,这么华美的宫阙,我一定是无福消受的。老天既给我安排了清苦的命格,我就当遵守,逆天而行是会倒大霉的,我没胆量挑战。
下面半段路程,我走得心不在焉,大约是半拉着疏凌走的。只是彼时我全然不知,当时扒拉着疏凌的姿势,在外人看来是多么暧昧,活像一堆新婚夫妇。不,就是活脱脱一对新婚夫妇。
我尚不知自己无意中已在众人眼里上演了一场恩爱秀,而当时或有意或无意看到的仙娥仙官,不到一炷香时间,已将此事传遍天南地北。
今日天帝天后也将自己收拾了一番,玄衣纁裳,徒增威严。其实殿内比起昨日还少了不少人,原本该上演家庭温馨戏的,如今却没的让人全身紧绷。相较之下,爷爷依旧是往日一副老风流模样。笑嘻嘻地坐在一边自顾饮酒。天君左侧的疏影姑姑满脸笑意,倒像是她才是刚刚嫁了人的新媳妇儿。
我与疏凌拜过一干长辈,终于也有了自己的位子,等着一班晚辈来继续拜。
天君他老人家勤于政务,只找了天后一个老婆,是以孩子也没多得泛滥。只是他那些儿子显然比他闲得多,侧妃一个个的娶,小天孙也是一窝窝地生。我望着一张张稚嫩的脸蛋,听闻他们对我的称呼,突然满心血泪,很想遁地而逃。
一张张小嘴咿呀呀地喊:“叔婆抱抱……”
这些呼喊再一次无情地打击了我铁一般坚毅的年龄事实。一想到年龄,我便忍不住头晕目眩。
这场家宴真是充满我无限的哀伤,真不知几时才能结束。可为什么大家都好似很开心,难道这就是悲伤之人眼中与之作对的世界?果真惨淡的从来不是世界,而是我们的眼睛。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我已有些坐不住了,直觉头痛欲裂,而自己身子则在左右摇晃。疏凌许是看出我的不适,伸手揽住我,低声在我耳边道:“回去休息?”
我不知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抑或做了些什么,只记得回答完疏凌那句话之后,我便眼前一黑。生平第三次晕厥。
这一觉睡得漫长,梦里经历丰富。其中最丰富的,便是见着我英年早逝的父母了。而我则惊异于自己凭着那点残存的印象,竟还认得出他们是我父母。不是三万岁前的人事都不记得了么?若不是爷爷一遍遍的给我灌输,我对自己的家人可说一无所知。也可以这么说,若是我遇到的不是爷爷,而是心怀不轨的歹神,他们完全可以把我培养成一代妖姬,祸害苍生。相信我,我有那种被骗的资本。
依稀记得梦中我是个欢快的姑娘,穿着一身粗麻布衣,流连于各大山头,满山的鲜花随我舞动。起先我惊讶于自己为何当时也穿着那身米白粗布衣裳。于花丛中转了几圈后,才发现每沾着一种鲜花,衣裳都会随之染上同一种花色。一眨眼便能换上十多种颜色。如此我才安了心,看来我是生来就喜爱花花绿绿的衣料的。并不是脑子撞过之后出了差池。
接着画面跳转,原先站在一边的父母不见踪影,我也静静地坐下抚琴。仔细一想,俨然便是那日梦中见到的景象。当日未看清女孩容貌,却不想竟是我自己。若这与当日梦境相同,那我手中的琴岂不是会被人抢去。红色的身影,也不知谁这么无聊,跟个小女孩抢把琴。正想着,红影一闪,瑶琴脱手,景物又转。
这回我又成了旁白之人,只看到个红衣男子低头吻白衣女子的嘴唇,那姑娘似正好梦。并不知自己被人吃了豆腐,嘴角还微微露出笑容。其实若仔细一看,两人还都只算得上是小娃娃,却不想心性倒是成熟得很早。我正端着架子预备欣赏一幅香**,却脑中灵光突现,那白衣女子不就是我!有人吃我豆腐!一个箭步冲过去,面前突然天旋地转,只看到冲天红光与滔滔海水。我忙刹住步子,却还是被之前的冲力带至海滔中,近呼绝望地喊了个名字,我满身汗水地醒来。
“小蕖不怕,我在我在。”疏凌轻轻搂住我,慢慢抚着我后脑。我被那最后的海水吓得有些忪怔,双手颤抖地拉着疏凌的衣襟,就似握着根救命稻草。
我喘着气沉默良久,最后开口发现自己竟带着哭腔:“凌叔,我想回药乡。”自从出了药乡,思绪便开始不断地混乱,若能想起以往的事固然好,可如今我不但一点正事记不起,反而总想到些莫名的画面。若不是好事,忘记了我也不稀罕。看来爷爷不让我出门也不无道理。爷爷总是待我好的。
疏凌嘴角抵着我额角,缓缓道:“好,我们回药乡,我们回家。”
他这么轻声抚慰,很令人安心。若不是气息还没顺过来,我怕是就会直接应道:“好,回家。”
静坐良久,心绪平静之后,我又忙不迭开口:“凌叔,我见到爹娘了,我娘真是个美人,我爹没你好看。”
“是么,那小蕖你喜……”
“梦里还有人吃我豆腐,我一定要想起来,再把那人暴打一顿,看样子他好像跟抢我琴的是同一个人。真无耻,太无耻了!”
“呃,你没看见他的样子?”疏凌声音怪异地问。
我摇摇头:“就是没有才可恶,只看见一身红袍子,现在想想好像是绛色的。真骚包,大男人穿那么红艳。”
疏凌又干干咳了一声:“大男人?”
我想了想,又否决:“不对,不是大男人,分明也是小屁孩,跟我差不多大么。那么小就耍流氓,我定要将他找出来海扁一顿。大不了干一架,我也好久没活动筋骨了。”
说完我忍不住磨拳搽掌,全没注意到自己说话已与往日有些许不同,记忆中,我可是从未找人活动过筋骨。
疏凌则耷拉着眉角:“小蕖,你心情转得也太快了。”
我又转了话题道:“凌叔,我们过几天是不是还要表演拜堂给别人看?”
他点点头,眼神则示意我继续说。
我又道:“那是不是各路仙家都会来赴宴?”
他低缓而略显沉静的嗓音传来:“你担心他回来?”
我不语,他又道:“小蕖,他不在乎你。他已不是许言,即便是当日的许言,你又对他了解多少?”
我摇摇头,我知道许言待我是真心的,却不知有多少真假在其中。那两年我过得很舒心,那种感觉骗不了人的。只是两年太短,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感觉的真谛,就同许言做了诀别。至于再见后的单昕,虽不愿承认,但我知道,多数是我一腔热情。或许单昕对我的情感,终只不过是因为体内有了我当日的元神罢了。
我从来不愿相信,并不代表我一无所知。他对我有着异于旁人的亲昵感,可他同样也对毓嬅关爱有加。对于初次见面的新婚妻子,又哪里那么容易便生出兄妹之情。男女间有一种叫做一见钟情,可有哪对异姓兄妹不是天长日久磨合出来的。
我抬头对上疏凌灼热的目光,无力地摇了摇头。如今我既能让暮雪送去那卷轴,就能坦然每对他的到来。我既没对不起毓嬅,也不愿他觉得欠了我什么。这第二回的相遇,权当是我曾经的元神想我了。
“凌叔,你娶了个傻姑娘,还请多担待。”
他微笑道:“无妨,我就喜欢傻姑娘,好养活。”总觉他今日的笑容有别以往,似是舒展开不少。
那笑容让我看得出神,慢慢搜寻者记忆。他在药乡初见我时,也有这般的笑容,只是当时涵盖了太多失而复得的喜悦,而如今却比当日更多了几分甜味。看着看着,有觉莫名的熟悉。
我脱口道:“凌叔,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扶着我手臂微微一怔,继而看到疏凌嗔怪的表情:“不是说了我是你叔叔,当然是见过的,怎么不长记性?”
我哼了一声:“叔叔你还娶侄女呢,这都什么跟什么,好意思说。”
他撇撇嘴,不以为然:“谁规定的不能娶,又不是亲叔叔,有什么不好意思。”
我语塞,他的厚脸皮非一朝一夕练就,我是讨不到好处的。
过了片刻我又道:“凌叔,我突然很想爹娘,很想记起三万岁之前的日子,你有法子么?”
他有些不解地望着我,轻启唇瓣,似是想问什么,最后却只道:“既是小蕖想知道的事,那自然有法子。”
不知为什么,他说有办法,我便信他。看来这些年我们之间建立了一份非同寻常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