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焕尚未明白殷取中的意思:“所以?”
殷取中笑笑:“能让我斟酌超过三次的公司,真不多。”
杨焕微微沉吟,问:“我想知道三次令你放弃的原因。”CMR资本共有12只基金,在香港的总公司有超过20亿美金的总资本,投资过超过300家公司,有超过三分之一已成功上市,这其中又有一半CRM资本已完成投资周期成功退出。在风投界,成功几率能超过10%已是极难得——Memory究竟有什么地方,三入殷取中青眼,又三次让他放弃?
“第一次,是在你们公司参加一个叫起跑线的创业节目前。”
“参加节目前?”杨焕暗暗吃惊,那时的Memory还是家风雨飘摇的小游戏网站,朝不保夕,他们连自荐去找风投的信心都没有,又怎么会通过层层筛选进入殷取中的考虑?
“一位朋友推荐给我的,”殷取中轻轻一笑,看似温和的笑容中透出无与伦比的掌控力,“几个游戏做得都不错,确实很有创意,我让人评估过,从技术层面你们也算是好手。我放弃的原因是……觉得你们太过理想化,人又年轻,公司做得像游乐场,听说你们周五还允许员工带孩子上班?这样的公司,说起来很新鲜很有吸引力,但是我怀疑你们的长久性。须知能走到最后的公司,往往不是在创意或技术上取胜,而是持久性和执行力。”
杨焕闻言笑起来,殷取中所言不虚,这亦是他引以为傲的地方,从这一点上他更是佩服左静江。技术太好的人往往失之于偏执或过度理想,而左静江在创业初期便立定市场为王的现实大旗,不消说,第一次是殷取中自己看走眼。
殷取中亦坦然承认:“第一次是我看错。你们夏总和左总参加起跑线的节目,中途颇受刁难,评委当中有我的朋友,你们的表现令我刮目相看。我第二次考虑向Memory注资。”
杨焕觉出不对劲来,疑惑道:“第二次……难道不是”,他印象里,第二次是辛然花了好大功夫牵的线,殷取中摇摇头:“辛总账算得很不错,我差点就被她说服,很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决定放弃你们。我去和你们谈,只是想……大家神交已久,也该见个面。”
殷取中看杨焕抿唇不语,笑道:“今天我和你说这么多,和上次去找你们一样——既然都花了这么多时间,我也希望你们落个明白。其实第二次放弃和现在的原因是一样的,问题出在你们管理层身上。”
杨焕不动声色,内心却诧异得很,Memory在外素以领导层的团结一致自傲的,不少人称夏致远、左静江和他的组合是“铁三角”。如果不计他要撤退的私心,能有什么问题?
“到现在我也不怕说给你听,”殷取中在走廊长凳上坐下,示意杨焕也坐下来,“其实第二次,我们已经做好意向书,准备和你们开始条款谈判了。”
杨焕更是诧异,联想那一时期所发生的事,问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殷取中不置可否,杨焕已确认心中的怀疑,难怪那段时间左静江极度烦躁,想来是因为前女友的事,牵连到公司发展,让左静江左右为难。他默叹一声,问:“上次就不提了,我想知道这一次……殷总所谓的管理层的原因,在什么地方?”
“你们对事业没有野心。”
杨焕险些失笑出声:“我们没有野心?”
“你们公司的战略计划,我不否认,很有野心。”殷取中不疾不徐地说,“但你们管理层,时常把个人一时的感情得失凌驾于整个公司的发展之上,令我非常不安。”
杨焕皱起眉,不解道:“我不认为这次……”
“这次的原因在你,”殷取中神色中显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恼意,“你居然在拿这份proposal给我的时候,同时向你的合伙人出售你所持股份?你以为你和辛总的私下交易能够完全瞒过我们的调研团队吗?你这是对自己公司没有信心的表现!如果作为决策者之一,你都没有在这个行业称王称霸的打算,投资者为什么要对你有信心?”
杨焕连忙解释道:“殷总,这是我的个人原因,你不能因此而否认我们整个团队的进取心。”
殷取中唇边显出讥诮之意:“我很担忧,如果你们轮流个人原因一回,这家公司还要怎么继续下去?”
杨焕张张嘴,一时想不清要用什么理由来反驳他,这样欲言又止,殷取中已站起身来整整袖口:“老实说我觉得以你们的行事风格,能在这么激烈残酷的市场环境下存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
殷取中正欲告辞,杨焕下意识地拉住他:“殷总,我承认你所欣赏的那种方式,在当今社会中更容易取得成功。”殷取中也不答话,慵懒笑意中那一丝讥诮更明显地浮现出来。杨焕接着道,“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方式就毫不可取。殷总你在VC界沉沉浮浮也有十几年,曾有人说如果你早年肯自立门户,今天的成就绝不止CMR资本的中华区总裁。我不清楚你坚守在CMR资本的原因,但难道因为这个,我就可以说殷总你只想当一个好士兵,而没有做将军的野心吗?”
殷取中面上微搐,旋即敛起情绪,颇自矜的口吻道:“你也可以看作我宁为牛尾,不做鸡头。”
当然,这句话只有在一个人做到牛头后,才有资格说。
一瞬之间杨焕脑子里变过千百种主意,显然殷取中对Memory内部运作已了解到极细致的地步,多说无益,但思来想去又无法找到任何新的理由来说服他。到绝望之际,他觉得自己在殷取中面前,像个幼稚的小孩:“我知道在你看来我的决定有些可笑,甚至不值得……但殷总你刚刚说你宁为鸡头不为牛后,难道你在CMR这么多年,唯一的追求只是现在的位置吗?如果你真的将事业作为你的全部而只做到今天的层面,那大概是对殷总你能力的一种侮辱吧?”
殷取中微蹙眉心,却并未反驳,良久才轻声问:“杨焕,你创业的目的何在,你人生奋斗的目的又何在?”
他问得很认真,且这次没有客套地叫他杨总,而是直呼其名,杨焕打点起精神的同时也暗自窃喜——不怕你看我不顺眼,就怕你对我不感兴趣!
他换上一张惫赖的脸孔笑道:“女人。”话音未落殷取中已蹙起眉来,很有些看不上的意思,杨焕接着又笑道,“其实所有男人的人生目的都是女人,只是有的人的理想是很多女人,而我的理想是一个。”
杨焕看到殷取中笑了起来。
殷取中的笑容是打从心底觉得好笑,连忍都忍不住的那一种,他抿着嘴强忍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年轻人你将来会后悔的,即便照你的说法,你们会成功,可那个时候,这份成功已经不属于你了。”
杨焕竖竖后背,又认真起来:“条条大道通罗马,事业上有一百种成功的方式,但感情只是一段独木桥,我今天不过,明天它断了我就没有机会。殷总你或许认为男人就该为事业不惜一切,可我们还有句话,叫‘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人人都活着,但究竟有几个人,觉得自己真正活过?”
殷取中眯起眼,削瘦的身躯不自觉绷直,用一种倨傲的口吻嘲讽杨焕:“年轻人,你是在教训我吗?这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惆怅情怀,放到耄耋之年跟儿孙讲述你一生功绩的时候再说吧,你还不到那个年纪,也没有追忆似水年华的资本!”
教训完杨焕后,殷取中傲然离去,杨焕懊悔又失掉一个机会,却也无可奈何。灰心丧气地回公司,等进公司门时还不得不打点精神哼两首小曲,生恐被员工们看出什么不妥来。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就有CMR资本的人过来,要进行细节条款谈判,杨焕草阅过来,条款固然苛刻,倒不至于完全无法接受。夏致远赞他,说老杨搞外交还是你最拿手你可千万不能抛下哥们兄弟呀,杨焕却暗地纳闷,殷取中前后的表现反差,也太大了点吧?
等他找到殷取中一探究竟已是一周之后了。一来条款谈判十分痛苦,每个细节死抠起来都要人命,他不亲自把关是不放心的;二来殷取中并不实际参与谈判过程,据CMR资本的谈判代表说,殷取中拍板Memory网的融资计划后就休假了,目的地未知。
殷取中当时在拍婚纱照,修身的意大利手工西装,中年男人的成熟韵味,在殷取中这里算是发酵到极致。杨焕连忙致贺:“恭喜殷总,日子订在什么时候?”
殷取中见是杨焕,显得颇不耐烦,甚至有点羞恼的意味,神色泠泠的。恰巧穿着婚纱的女人从楼梯上下来,十米开外就让人闻到一股子颐指气使:“取中,这件怎么样?”
杨焕偷眼望过去,暗赞一声真是个尤物,眉梢眼角尽是说不出的风情。那女人瞥见杨焕,只一眼就像要酥到人骨子里去:“取中,你有事要忙?”
殷取中全当杨焕透明,只笑笑说:“花样太繁了,我看还是刚才那件好。”
“我就喜欢这件,”那女人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一侧首又冲杨焕笑道,“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杨焕觑这情景,哪敢答她的腔,只陪着笑:“听说这里婚纱品质一流,排队预约都排不到,还是殷大哥牛气。”
“挺会说话的啊,”那女人笑得妩媚,眉眼又是一挑,却是冲着殷取中,“写张帖子给他哦。”
杨焕直觉浑身一哆嗦,一为这女人话中的慵懒风流劲儿,二为……背后殷取中那实在称不上善意的目光。
拣了一箩筐的吉利话奉送出去,只落得殷取中极不屑的一声冷哼:“年轻人,不要以为你每次都能这么幸运。”
不出一个月,杨焕还真收到喜帖,找内部人士打探新娘的来历,八卦来的结果却让杨焕大跌眼镜。原来那新娘子和殷取中交往十余年,在外风评却并不算好,说得好听叫风流说得不好听一点叫风骚。而让杨焕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他的观察,殷取中在工作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倨傲、骄横,以及他一贯向创业团队所灌输的狼性文化,到这位完全算不上graceful的女人面前,竟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杨焕不敢相信的愧疚、补偿……甚至是怜惜的神情。
殷取中对杨焕仍没有好脸色,说话亦冷冷的,给他安排的席位却不错,身旁非富即贵,随意结识几位,对以后公司发展总有点好处。
杨焕仍未弄清楚殷取中改弦更张的原因,婚礼极尽奢华,新郎新娘敬酒时出了点小插曲,所幸很快过去。等敬完酒后杨焕寻至酒店的休息室,预备找殷取中专程致谢。走廊里很安静,杨焕也轻步过去,休息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杨焕一时没合拢嘴——新娘子正歪在沙发上,殷取中埋头在她怀里,任她戳戳点点,拨弄来去,一声嗔怪也软到人骨子里:“你看你,白头发这么多,快成小老头了!”
杨焕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心里却敲起小算盘——得好好叮嘱辛然,对这位殷总,以后大概要走太太路线了。
婚礼结束时杨焕又听到一些闲言闲语,大概是议论新婚夫妻的,不意间飘过一句“真不知道殷总在想什么”,杨焕笑起来——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真正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呢?
谁能比殷取中这样的人,更明白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我明白自己要什么,这就够了,杨焕想,世上有一半的人不明白另一半人的幸福,这句话谁说的来着?不记得,反正是以前吕品看完后讲给他听的。
那天吕品落在酒店的是《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带CD,钱海宁将之转交给杨焕,现在,他终于可以把它寄出去了。
吕品给邮包拆封的时候,正好有同事进来,递给她一摞文件:“小吕,你把这些讲义看看,月亮城那边有个学校,问我们这边能不能节假日的时候派几个人去给学生们上堂课,就讲讲什么天文基础知识之类的。邀请了几次,院里觉得也不影响工作,算给小学生们培养培养兴趣吧,还专门捐了两架望远镜,到时候有司机开车送你过去。”
啪的一声,CD跌落桌上,同事问:“怎么了?”吕品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时候来着?”
只是不敢相信,这张CD有回到自己手上的一天,钱海宁明明说被杨焕要走了的——然而大半年都没有消息。
同事讪笑两声:“中秋节。”
吕品心下明了,同一科室的同事基本都是有家有口,只有自己孤家寡人,自然是派她去。她也不以为意,点点头嗯了一声。
倒是同事更觉不好意思,只要扯别的由头来解释:“是个搞IT的青年企业家半年前捐建的希望小学,所以地方上比较扶持,这不原来你做过老师嘛……”
吕品笑着点头,拿着CD盒却不敢开封来,犹如在深海中泅游已久的人,突然递给她一支浆,竟不敢伸手去接,只怕这是幻梦一场。
CD的内页上是很多年未见过却依然熟悉的笔迹:“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花花世界——也没什么了不起。”
记忆中的某一页忽然被翻开,依稀是读高中的时候,周末,做完作业,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每个电视台都在放古天乐和李若彤演的《神雕侠侣》,小龙女赶走杨过,报着和李莫愁同归于尽的决心,放下断龙石。
杨过在断龙石落下的最后一刻翻身滚进活死人墓,决意和小龙女同生共死。
吕品看得泪水涟涟,却在片尾曲放完时就抹干眼泪说:“都是编来骗人的。”
“为什么?”
“杨过怎么可能会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啊!”
“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
“谁会愿意,换做你你会乐意?”
吕品撇撇嘴,从书包里翻出另一科目的书开始预习。
杨焕却歪着头,托着腮帮子,良久才轻声笑道:“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花花世界——也没什么了不起呀?”
好像又听到杨焕在说:“你当老师?你当老师我就当校长,罩着你和我妈!”
记忆中的影像都重合起来,层层叠叠,交错纷乱,分不清是幻是真。
同事满怀期盼又不敢确定地问:“吕老师,那我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啊?”
吕品望着他半晌,神游天外,尔后笑着点点头,坚定地点点头。
外篇 一生所爱
冬至认识殷取中的时候,早已过了花痴少女二八芳龄,而是实打实的二十八岁。
那天是她在CMR资本的最后一轮面试,和大部分公司仅仅随意聊天走过场的终面形式大不相同。CMR资本的终面实行的是一票否决制,大中华区五位SVP一字排开,任何一人投否决票则直接出局,半年内不再接受此人简历。
所以高薪也不是随便拿的,终面时冬至还未进办公室,手心已出了一手汗。问题也不算难,不过随意拣了近年来的几个融资案例,要她谈谈自己的感想,明明来之前早已做足功课,等进了那办公室,整个脑袋就像被洗过一样,什么也不记得。
原来终面考的不是业务能力,而是重压之下的心理素质,冬至说到三分之一就卡壳了。偏此时,正中那位李柏安,就着她卡壳的地方抛出一个极尖锐的问题,要她即时阐述。轰的一声,冬至的脑袋里就炸开了,手心的汗涔涔直冒,她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出来,只有一个念头——早知如此丢脸,恨不得压根就没来面试过。
就在冬至预备回去后给自己做个洗脑手术,彻底抹去这不足一刻钟的痛苦回忆时,最左侧的殷取中朝她微不可察地笑笑,递给她一个宁神安定的眼神。
冬至忽然就静下心来了。
一个星期后收到CMR资本的正式offer,唯有遗憾的是,她的直接汇报人李柏安,恰是殷取中团队的平行竞争对手。
风投界在外人看来是“人傻钱多速来”的典范,只有内行人知道,这里是角斗场,倒下的人死,留下来的人还要不断厮杀,方得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