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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1)

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花花世界,又有什么了不起?

吕品反问辛然:“其实在你们眼里,杨焕和我在一起,就是对自己最大的作贱吧?”

辛然一愣,立刻否定:“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吕品,我们从来都没有任何……觉得你不好的地方。”

吕品笑得很讽刺,辛然想想后又说:“其实我们怎么想无所谓,但是……对他来说,你为他做一点点事情,他都会觉得,是一种天大的福分。”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吕品无奈地笑。

二十八年,只有这一个人爱过我。

这么多年,无论遇到什么事,她总觉得仿佛有双肩膀、有个怀抱,在身后支持住她。怎样的困境,她都能安慰自己,曾经有一个人,这样爱过我。

直到现在才发现,什么至死不渝、生生世世相许,在现实面前,都如此不值一提。

才说了两句钱海宁的电话又进来,说联系到一个律师,要吕品过去详谈。吕品连忙和辛然告辞,辛然本想多劝两句,又想别人都看得这么开了,自己何必操这个闲心?

吕品赶到钱海宁说的律师事务所,发现高工也在,原来高工这些天也在努力联系律师,但他认识的都是体系内的律师,饭碗稳固薪水优渥,更不愿意接这种官司。今天联系到的律师姓严,因先前拒绝的口吻并不肯定,被钱海宁磨了很久,终于答应肯谈一谈。

见面之前高工尚担心严律师年纪太轻,三十出头的律师,经验有限,详谈后发现严律师年轻归年轻,办事却极严谨。他条条款款都问得极细,并坦白相告,判刑是一定的,区别不过在与判多少年,落实到法律条款,就是刑法中所规定的,是否在事实上构成严重危害。三人的心情都不住跌宕,一方面直觉这位律师是靠得住的,一方面又想连靠谱的律师都这么说了,那就真绝了他们最后一丝能逃脱牢狱之灾的幻想。

从律师行出来,三人情绪复杂,像是尘埃落定的一种厄运,不可避免,但到底清楚可能会有多坏,好像踏实了,又好像更绝望了。

高工开车送钱海宁和吕品回航天院,一路情绪低沉,中途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好几次“真是太劳你们费心”,尔后又沉默不语。到了门口高工却不下车,接下来他的话又落实吕品听到的传言:“我接下来调职,”他拍拍方向盘又说,“车明天就交了,今天算是最后一次送你们。”吕品听说的消息是高工会调到一所二流院校教书——能有地方肯接收他,还是托了景总工好大的福。

高工到底对袁圆还是用了心的,吕品心中安慰之余,又更觉悲凉——袁圆怎么就落到如斯田地?她甚至找不出一个答案,谁对了,谁错了?根源在何处?无解。

她只看到高工鬓间生出白发,像一夜间老了十岁二十岁,连腰背都佝偻下去。

下班路上她问钱海宁:“你猜高工,原来知不知道?”

钱海宁神色晦明交错,良久后说:“不知道。”

不知他说的是高工不知道,还是说他不知道高工知不知道。

钱海宁又补充一句:“袁圆说高工不知道。”

所以高工现在至少还能发配到一个二流院校去蹲研究室,至少还留在北京,还有能力抚养两个儿子。然而那么长的时间里,高工当真什么都不曾发觉么?还是明明知道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夜半时分期盼那一点点侥幸的可能?

吕品觉得自己碰到强大的现实怪兽,它三头六臂,它面目狰狞,在它面前,所有人都如此无力。

钱海宁又说:“我今天办了离职手续,”他整个头低下去,不敢面对吕品的目光,“明天我会另外找地方住。”

钱海宁还未毕业,到这里来上班是算实习,预研项目快要关闭,按理也是该办离职,但是……吕品微诧,还没来得及问“这么快么”,又听到钱海宁极力压制和忍耐的声音:“答辩……也算了,反正这个学位以后对我也没有用了。”吕品震惊地抬起头,钱海宁飞快地抬起头扫了她一眼,又垂下去低声道,“我爸爸今年做私募了,要我过去实习,先从基层熟悉起。”

吕品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些天接二连三的变故,居然让一贯迟钝后知后觉的她,也变得敏锐起来。

前些天刚刚查过各类案子的律师费,它们的起价并不算高,但随着案件审理时间的增加、复杂度的攀升,价钱几乎都要滚雪球般的翻过来。

依稀记得有一起案子,律师费达到让吕品震惊的六位数。

钱海宁的父母从来就不支持儿子学物理,以前种种,大约都可以看作儿子年少轻狂的叛逆,或许他们还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们能把儿子栓回正轨。

吕品只觉四肢发软,连骨骼都要节节碎裂,无法支撑这一身血肉。

她想起今天白天刚刚作出的决定。

当初她满怀希望地冲到北京,靠周教授的关系去投奔高工,那些和袁圆、钱海宁四处饕餮的画面,宛如昨日。还有和袁圆在本科寝室做火锅抢土豆粉丝的画面……还有钱海宁一头冲到周教授办公室表决心要献身天文事业的那副傻不楞登的模样……

转眼间物是人非,高工是一辈子再无可能进入核心部门的,袁圆面临的是囹圄之灾,钱海宁的理想终于在他面对的现实前败退下来。

最后钱海宁还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僵硬而难看,他拍拍她肩膀说:“师姐,我们几个……就剩你了,好好干,加油哦!”

他大概想像以前那样,学日本漫画里的小萝莉给学长打气的模样,双手握拳做星星眼说句“师姐加油哦”,却始终没办法举起手来。

吕品死死地咬住下唇,忍住眼泪,艰难地笑道:“你也是,以后我要有点闲钱,就来找你了哦?”

钱海宁用力地点点头,目光却飘向吕品身后,吕品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原来是杨焕的车听在酒店门口,车窗落下一半,露出一张毫无生气又有些落拓颓废的脸。

吕品稍稍犹豫后向钱海宁道:“你先上去吧。”随后她走向杨焕,踯躅着不知说些什么,他也不和她打招呼,只从她脸上扫过一眼,老久后问:“很忙?”

吕品点点头,又说:“也还好,你呢?”

“也还好,”他说。

随后相对无言。

吕品掐掐手心,又攥攥上衣下摆,扯扯嘴角:“今天发了一笔安家费。”

杨焕点点头。

吕品从包里掏出那张安家费的存折,递到他车里:“密码是我生日,还不够我爸那笔钱,安家费是分批次发的,以后都会发到这个存折上。”

杨焕掂掂存折,笑得很嘲讽。

吕品抿抿嘴,又说:“我知道还不清,但这样我心里好过点。”

杨焕唇角那讥诮的弧度越发明显。他等她说完才问:“那我呢?”

他当然知道,她说还不清的,不是那笔钱。

吕品低着头不吭声。

杨焕从车窗里伸出手,拉起吕品的胳膊,最后捏到她手上:“我最恨看你低着头闷声不吭的样子!”

吕品的头越发低下去,手也试图往后缩,却被杨焕攥住,她只好说:“对不起。”

杨焕不自觉地就在手上使了力,他痛恨这样的吕品,却又更痛恨这样的自己。

他想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只王八,壳最坚硬的,身躯也最柔软。而他现在的行为,和揭吕品的壳有什么区别?看她那层壳和血肉分离,脆弱地暴露在外界攻击下,然后软弱地死去,难道他就能特别开心?

不能。

他最想做的,也不过是成为她的那片壳,和她的血肉交融相连,永难割裂,永难分离。

龟缩在那片壳里,她不需要再惧怕任何东西,也可以偶尔伸出头来,看看外面的天空。

可是她不要,她到底在惧怕什么?

杨焕不明白。

他放开吕品的手,另一只手随意抖开那张存折,新开的户,只有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记录,静静地躺在那里。

诧异之余,又听到吕品说:“到了那边另外还会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条件很好,你不用担心。”

杨焕脑子里就直接蹦出“卖身”二字。就像那些去贫困山区教书的,支援边疆建设的,去的人固然是出于很崇高的精神动机,但物质上各级部门也免不了要多多补贴。又好比同学里做通讯设备销售的,去非洲的一定比去欧洲的补助高。

说白了,就是血汗钱三个字。

原来他去夏致远家里玩,从面积上看那是绝对的“豪”宅,他口水一地的时候夏致远凉凉道:“这叫卖身钱,明白不?”

夏致远的父母是地质教授,风里来,沙里去,夏致远掰着手指头跟他说:“五岁以后我只见过我妈十七次。”

杨焕却想,他能和吕品见面的机会,还有没有十七次呢?

他无力地转开头,怕看到吕品那紧张又局促的脸,我有这么可怕吗?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吕品退后一步,说“我先上去了”。

杨焕心头又是一把火窜起来,冷笑出声:“和我在一起你有这么痛苦吗?你不就是要去西昌吗,”他举起那张存折,“你知道这样我一定会认输对不对?好啊,现在我认输,你满意了?下次你还要怎么样?下次你干脆登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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