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
我们会死去。我们喜欢的人也会死去。
所有人都会死的。
小时候,我总在半夜吓醒,被恐惧严密的茧包裹住,躲在孤儿院的小小被窝里无法动弹,泪流不止。是的,我怕死。害怕心脏突然停止,在迷梦窒息中死去。死了, 就不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了,就不会 看到窗外的阳光了,就不会看到我爱的人们了,我的躯体会在烈火里扭曲狰狞,最后变成灰烬。
那是一种末日降临的绝望。
然而现在,我开始明白,就算死了那又怎样呢,没必要早早地张开怀抱等待死亟刺入骨髓,总有一天会死,但至少现在还活着。
至少现在还活着。
[七七]
安格从单元楼里出来,才发觉外面更暗。她慢慢地拖着步子,脚掌摩挲着水泥,眼前恍惚地一下下发黑,她觉得自己糟糕透了。
“F,L,I,G,H,T。”她反复地把六个字母念叨了几遍,眼睛红得像兔子,却迟迟不肯掉下一滴眼泪。路边的垃圾堆发出腐烂的味道,浓密得快要让人喘不过气来。安格看了一眼堆得满满的垃圾,自 己连垃圾都不如,没有人前来回收她,也没有回收的价值。
忌司,你觉得你的名字是你的耻辱,可是我呢, 我连名字都没有。或许我不应该叫自己“安格”,而例如ABC这样的字母来代替我会更适合一些,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又有谁可以帮我呢。
那一瞬安格心里闪过明可舜和昊的影子,他们笑着,笑着面容就变得忧伤。她翻出手机,微弱的光亮映在脸上,居然觉得太过刺眼。今天的巷子格外的安静,街坊们大多都出门走亲戚了。
她打开电话本,顺着名字一个一个往下翻,名字重复跑了几遍,停在“尹泽昊”上。
不好吧,跟他又没什么关系,被人知道还要说闲话。断得干净点比较好,自己太自私耽误别人可不好。
安格最后还是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
她蹲坐在“自家”的楼梯口,四周黑漆漆的一片竟觉得很亲切,脑袋里空空的,懒得去思考,却总不由自主地跳过一些熟悉的画面。她突然想起了爷爷,想起两个月以前。那时什么都没有发生,忌司没 有变得冷漠,天真没有任何疏离,昱浪没有离开,爷爷还在,乐队还在,什么都还在。
安格突然想起英语老师期末考试之前,叮嘱大家要守住自己的光阴时写下的一句话——
Auld lang syne。
他说,不要在很多年以后再开始感叹,开始后悔,那些没有认真努力过的“美好的昔日”。
她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事情越是糟糕,她就越想把它扳回来。那些曾经拥有的一切,总有一天要一点一点把它寻回,只是路遥,不知马力。
已经选好的路,再放弃就成了悲哀。
安格望着夜空,愈深的夜色就愈寒冷,地表开始浮起流岚暗霭,空气潮湿得好像可以挤出水来。
只是自己想要走的音乐之路,该从哪里开始走起?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黑色的地牢里,有一堆柴摆在自己面前,可是没有火器,怎样才能让它染成篝火,带上它冲破束缚呢?
声乐张老师说,只要自己好好练习,按照她的步子认真地来,就很有可能冲上中央音乐学院。可是自己喉咙的事,她从来也没有给张老师提起过。她不知道,更害怕有一天自己唱着唱着就哑然无声了, 从此再也无法发出丁点的声音。
她猛地像记起了什么,掏出随身带着的手电筒,打开对着月亮放出光束。
“妈……我又来找你了。
“妈,为什么我总是只有一个人呢,我现在坐在黑暗空洞的巷子里,只能看清物体模糊的轮廓,其实我好怕……非常怕……总只有一个人,没有谁来帮我……你走了,爸爸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总是一个 人活着,我活得好难过,好孤独啊!”安格说着说着终于掉下眼泪来,滚烫的泪水在脸上四处乱窜,在衣服上拍打出扑扑的声音,“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我可以没有房子,可以穿得破破烂烂,我本来就没有家,没有故乡!只是,只是为什么,没有人能陪陪我呢,一个人就够了……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在我无助的时候,陪我坐一会儿,困倦的时候, 可以安心地靠着睡睡觉……
“可是就是这样的人也没有,我以后努力,真的可以证明自己存在过吗?我觉得我就算无端消失了,被车撞了死掉了,都不会有人发现,我死了,连尸体都没有人跟我捡跟我埋……啊呜,呜呜……
“妈妈,我真的好想有那样一个人,能够和我一起走得很远很远。”她想着,觉得遥不可及。
“有段时间,以为忌司是这个人,是朋友,是大哥哥,是家人,可是他现在也不要我了……妈妈,我心里的第一位不要我了……”
安格实在说不下去,抱着头,号啕大哭起来。
多么难听的哭声,好在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
撕心裂肺也好,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
我向大雨发誓,你的一切,由我来保护。
某面墙的背面,有个人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冲出去,可从后背伸过来一双手,紧紧地把他的腰抱住,有水分不断浸进单薄的毛衣里,在背中央的皮肤上灼灼的开始烫起来。
有两只虫子,一只钻进了心里,另一只附在背上,狠狠地一起啃噬着。
“喂,求你别过去……”少女央求道,声音已经变音。可少年就像失去控制一般,一言不发,他抓住女生的手腕,想要挣开。可是那只手反而抓住了自己,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死死地不肯放开。
少女另一只手飞速地拿出手机,手忙脚乱地调出号码,绕过少年的肩膀,大概摆在了他面前。
那一片光亮得尤其刺眼,像无数针用力地扎进眼球里,瞳孔来不及缩小闪过短暂的失明。少年眨眨眼眯起眼看清了屏幕,正要用全力挣开的手陡然失掉力气,兀地从半空中垂下来。激动的神情淡化开去 , 最终浮上来的,是和早已通红了的眼睛一同构成的脸庞。
“大家说好的啊……”她眼里尹泽昊的手机号又开始模糊。
嗳,夏天真你怎么这么死脸皮。
——大家心里,明明都有比你更重要的人啊。
当鞭炮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去了。她趴在自己的胳膊上,眼睛像是被粘住,费了好大力才勉强睁开,她揉了揉眼睛,感到自己的眼睛肿了起来。
大概是午夜。
“砰砰——!”几颗烟花旋转着飞上天,炸出耀眼的光。苍穹上停滞着缓缓散开的烟雾,火药味不断地窜进鼻子里来,差点呛到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满天的烟花,可不管她怎么弄还是只能勉强睁开一半。肩膀抬起的时候,感觉好像有东西顺着背脊滑了下去。
“醒了?”
从背后冒出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手不由得一抖,碰到从肩上滑下去的衣服。是白色的外套。
她大概想到了是谁,却不急着去识别那个人的脸,只是顺着地面朝声音的来源一寸寸的移过去,再往上一提,终于看见那人的脸,在黑暗里面隐藏得不够彻底的脸。
烟花接二连三的在天空上炸开,黑黢黢的巷子被照得一闪一闪的,对方的脸也映上了暗淡的光芒,一会儿莹绿,一会玫红。最终她看见那张模糊的脸朝前移动了一点,出现在天光烟幕下——
黑色细软的头发,明明是蓝色却一点也看不到冷漠的眼睛。
那一瞬安格眼里是尹泽昊温柔的微笑,大脑处理时却弹出“忧悒”这样的信息。明明是上扬着的线条,却像被泼了被冲得很淡的水墨,在瞳孔上化散开来。
安格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恍恍惚惚间发现视野里的尹泽昊被水稀释而又拉得模糊,看到他一下子慌了神,半跪在自己面前,拿出纸巾在她的脸上擦着。
纸包里最后一张纸也被浸得透湿了。安格看着尹泽昊心疼地眯起眼睛,背后突然使来一股轻微的力,脸被轻扑上少年温暖的白色棉衣上。
“有我在,别怕……别再哭了。”
可当耳边迷蒙地听见这样的字句,她又觉得鼻子狠狠地酸了一把,眼睛像拴不住的水龙头,泪流得没有尽头。
“昊,你怎么来了……难道真的只有你才会陪在我身边吗?”
“而不是忌司——对吧。”
女生没有回答。
尹泽昊的目光黯了黯,抬起头看向对面街道放的烟花。流云涉的弄堂很窄,所以能看得到的半边天也窄得像条小蛇。烟花绚烂的在天空炸鸣,绽放得很耀眼,消逝得太迅速。他心里没由来地冒出空虚感 ,把她抱得更紧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尹泽昊只知道天空的烟花变得稀少而零星起来。他松开怀抱,寒气迅速地向胸口那块湿淋淋的地方聚集。安格一直低着脑袋,刘海齐刷刷的挡在眼前,扫下杂乱的阴影。她吸了吸鼻子 ,用手掌一片片的抹干脸上的泪水,隔了一会儿,她才把目光对上尹泽昊,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肿胀得老高。安格嘴一嘟,不满地皱皱鼻子,哽咽而沙哑地说:
我想唱歌。
她从地上站起来,把脖子伸长了些,挺起胸膛,转过身站在弄堂的中央。仰起头,她把手放在脸边做成杯状,把午夜的空气吸满了胸腔,扯开嗓子喊道——
“我要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