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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音·六芒星(1)

[三二]

安格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窗外的阳光透过浅蓝色的窗帘柔和地照下来,被子晒得暖香。她迷糊地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坐起身,客厅里传来钟声,她留心数了数,一共七下。

得下床了,动作快点就可以在七点半赶到了。她推了推睡在旁边的夏天真,穿上拖鞋打开卧室的门,茶几上还有没收拾的蛋糕和燃剩一半的蜡烛,她先只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但是在回过头看第二眼的 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慌手慌脚地大叫起来:“啊啊啊啊……”

忌司慵懒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白痴,安静点……才七点……”他说着说着觉得有点不对劲,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突然“啊”了一声。

“你不可以跟我抢厕所啊!”

“我拿东西。”少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哇嗨,你挤牙膏可不可以小心点啊!要喷到我身上了!”

“你们俩再嚷嚷就死定了!”段昱浪从桌子底下的睡铺传来声音。夏天真茫茫然地站在房门边呆了呆,习惯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她皱起眉头,“你们……不是把钟调了吧?”

刷牙,漱口,安格抬头匆匆扫了眼窗口的天空,枫香树在冬天变得光秃秃的树枝,在如此明净的天空里像死神的匕首,支解成破碎的镜片。她用毛巾洗了把脸,听见鸽子唧唧咕咕的嘀咕声。三个人飞奔 着跑下楼道,脚踩上冰凉的水泥地,鸽子群群惊起,寒气氤氲驱散。

冬天像是站在光源前的歌颂者,老去的歌在高空间的絮丝低低地吟唱,风吹得很烈很猛,却唱得上气不接下气。

歌词只有一句:只怪我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语文课。普通话并不标准的老师开始讲起语法来,文绉绉地排列了一大堆,当讲到最简单的动宾短语时,老师点尹泽昊起来举一个例子。

“我喜欢你。”

安格有点意外地撩起眼帘,只看到尹泽昊弯腰坐下去时瞬间残留在空气里面的掠影,还有周围同学投过来的暧昧的目光,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晃了晃脑袋,微微睁大着双眼迷茫地望着周围。明可舜回过头 来,傻笑着眨巴着眼睛,“他刚才往你这看哦。”

安格小小地哦了一声,然后迅速地埋下头假装继续抄笔记的样子。

老师咳了一声,正儿八经地回答说,“不,你这不叫‘短语’,是‘句子’。你看你刚才举的例子,‘我’就充当的是主语……”她转身继续在黑板上板书,台下微微的哄闹,像是草垛间的虫声。

桌子摇晃了几下,板凳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哗啦的噪音,人声一片,学生零零散散的结伴而出。安格看了看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板书,边叹着气边走出教室的大门。黄昏把前面人的影子拖得老长,橙黄色, 尖尖的,那人垂头丧气地回过头来,“安格,我这次考得好栽啊!等下晚自习老师肯定要点名批评的……啊啊啊,受不了了!”

“你还说,我连课都听不懂……”安格皱起眉头回了一句,转过狭长的走道开始下着一级一级的台阶,楼道里很暗,阳光照不进来,只能看见涣散在墙面上微弱的光晕,“你比我高那么多分咧!”

“可我不能跟你比啊……”话从明可舜细细的嗓子里发出来时,明可舜心里一缩,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瞟向安格的时候才发现她像没有听到似的,或许是教室嘈杂的声响淹没了人声。

“好想快点分科啊……现在九门功课,每个老师都说自己作业只要认真做一小时就搞定了……可他们都没想到九门功课一起就是九个小时啊,而且我们还有专业课啊。”

“啊啊啊……”

两个人在走道里边发牢骚边叫嚷起来,好在三层楼的台阶一下子就走完了,楼梯口朦胧的光正好与地平线相接,落日已经完全坠入地下,冬日下午五点的天空逐渐滥肆着透明的蓝,只在接壤处依稀可见 一点霞红。

“我要去上WC。”明可舜指了指不远处的厕所。

“哦,那我陪你去吧。”

“我说,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你到底想好了没?”明可舜跳上路边的更高一层的台阶,红红绿绿的彩砖被覆盖上一层污迹,高大的枫香树遮住了头顶的光芒,也挡住了对面教学楼窗户的视野。

“呃……”

“你快点做出抉择啊,要不然这样吊着他们两个,别人还要说闲话的。”

“那可舜是怎么认为的咧?”

“?”

“我是问你觉得他们两个谁好些啊。”安格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厕所已经越来越近了。

“肯定是尹泽昊咯。”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我在外面等你哈,”安格停了下来,朝厕所外的洗手池走去,“你快点出来。”

“我听别人说,”明可舜也略微顿了顿脚步,似乎把安格的话给听漏了,表情异常严肃地望着她,“忌司对你,好像只是闹着玩的。”

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只是觉得空气里似乎缺了氧,有点透不过气。

“你也不想想,在你出现在他身边以前他都开始追夏天真了,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短的几天里就说喜欢你咧……而且,听说他在认识你以前,曾经一年里面谈了二十三个朋友!”明可舜微微拧起眉头,一 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反正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也只是想让你更幸福些……”

“从认识我之前都开始追夏天真了……一年里面谈了二十三个朋友。”安格轻轻地在嘴边念了念,抬眼瞥了瞥明可舜,安静了下来。

明可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侧身走进厕所。安格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啦哗啦地流淌着,溅得到处都是。

安格把手从温暖的荷包里伸出来,试探着把手放到冰冷刺骨的水里。冰冷的水从手上的皮肤上肆虐而过,在安格很想把手收回来好好暖暖的时候,手却红得没有了知觉。

冬天寒冷的风呼啸着从脖子边灌过,头发飞扬起来乱了视线。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撞到白色的瓷砖上,安格正要拧上去的时候,听到厕所里面传来几个女生的对话。

“,我听说忌司和尹泽昊都在追那个新上NO.2的安格啊。”一个女生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在天花板上盘旋消失。

“啊,不会吧?都追她?”

“你还不知道啊……尹泽昊好像是真的!不过我觉得忌司铁定是耍她的。”

“……呃,听别人说他以前换女朋友跟换衣服一样啊!”

正当那些女生想要继续下去的时候,出来一眼看到洗手池旁的长发女生,耸了下肩吐吐舌头赶紧闪了出去。

水龙头的水仍然不停地哗哗直下。

在身后仍旧远远地传来细小而又清晰的议论:

“我觉得,他们就算谈了也很快会分的。”

忌司铁定是耍她的。谈了也很快会分的。在你出现以前就开始追夏天真了。

原来一切是这样么?

安格边洗手边想起刚上中学的时候,大家都还挺封建的。那时男生女生只要在一起的频率多一点,大家就会好奇地在下面议论:

——听说某某和某某今天又一起回家哦。

——你说的我早知道了,稀奇的是S与E哦,最近老是看到他们一起。

——啊,不会吧?我以为E是那种很乖的学生啊,她也会谈?不会吧?

而那时的“喜欢”都很单纯,没有任何杂质。他们会小心翼翼地告诉对方,呐,我喜欢你。然后红了脸,另一方要是也有相同的心情,两人就会顺理成章的在一起,男女朋友的关系就这样懵懂地建立起 来。通常,男生约女生出来,总不敢牵女生的手,甚至还要小声地问: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在那个年龄,牵手,也是一件异常神圣的字眼。

而现在的我们,开始抱着随便的态度,同样是没有想过未来的,但长大以后的我们却带上了玩笑的意味,男生可以在看见一个长相姣好的女生后,云淡风轻地说:我对你有意思,跟我谈吧。

大家总说年少不懂爱,那么我们现在一点点长大了,为什么反而比以前更加迷茫了呢?

忌司,我说的你懂么。

有一个人影朝自己走了过来,安格关上水龙头把手放进口袋里,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手慢慢浸湿了衣服。

少年似乎观察了自己很久,走上来就不由分说地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拉出来。

手冷得像冰一样,没有丁点的热度。因为被冷水冲久了的缘故而微微的有点肿胀了起来,红得有点发紫。他紧紧地皱起眉头,“你在搞什么呢。”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样会长冻疮的。”他叹了口气,责怪似的朝她微微地挑了挑嘴角,“就算真的想当傻瓜也要对自己好一点吧。”少年衣服的口袋很大,大得就像可以容纳下所有的东西,在少年低下头拿东西的时候 ,安格盯着他不同于忌司的纯黑色头发,突然觉得这样干净而温柔的少年是挺不错的。

“喏。”他递她一对毛线的手套,“可能稍微大了点……是我妈妈亲手给我织的,不过你就将就一下吧……羊毛的很暖和的。”

明可舜在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浅浅的笑容被风吹得模糊。

安格把望向可舜的视线收回来,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她犹豫着接过手套,尹泽昊细心地帮她把手套戴了上去,透过头发之间的缝隙她瞅见少年垂下来的眼帘,还有冰蓝色的瞳孔。

“你为什么会想要戴隐形眼镜呢?”

“你在说什么呢。”尹泽昊抬起头来,自己的手套放在她手上的确有些不合适,但是看样子起到了很好的保温效果,他挺直身体,高出女生大半个头,“什么隐形眼镜?”

“我是说,”她指了指他的眼睛,一直都很想问这个问题的,“你蓝色的眼睛……”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改说“镜”这个字。

明可舜在那边忽然哈哈笑出声来,“我的妈呀……你原来不知道,”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眼睛眯成一条线,“尹泽昊他是……他是混血儿啊。”

“哦咿?”安格朝后面直退几步,瞪大了眼睛,“不是吧?”

“这么值得……惊讶啊。”尹泽昊揉了揉眼,似乎对她的反应有点吃不消。

“哈哈……”安格尴尬地笑了笑,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真难以置信,“你的手套谢谢了哈,我……我到外面去吃饭的。”

“嗯,”他说,“我也回去的。”

冬天的校服宽松地穿在他的身上,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里,和他最后缓慢浮现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渗透在脚下的土地里,她转过身朝另外一条路走去,身后传来明可舜大叫着“等等我”的声音。

“可舜。”

“,我听着呐。”

“告诉你个秘密。”

“嗯。”

“我决定了。”

“?你说你决定选谁了么?谁啊?”

“等下你就知道了呗。”

晚自习上到一半的时候,两个少年在抽屉里面收到各自的纸条。

淡粉色的,上面印有小小的爱心。

[三三]

“但是……我的确想说我是认真的……”

纸条被揉成一团丢到地上,忌司埋下头。物理老师在黑板前画着示意图,讲课的声调永远是一条水平直线,台下的学生也总顶着一张一知半解的脸,后排昏昏欲睡下巴蜻蜓点水。突然,物理老师声线抬 高了一个八度,凡是清醒者目光全聚在忌司身上。

“忌司,看黑板!”

少年无动于衷。

“我说的话你听到没?现在都高几啦?还有后排那几个,给我站起来……”

板凳尖锐的磨地声打断物理老师的喋喋不休,忌司提起书包大摇大摆地朝教室外走去,也不管书包碰倒了别人课桌上满满的书本,教室顿时一片哗然。

邻座的女生捡起滚到身边的纸团,抚平褶皱,圆圆的字体映入眼帘:

“别对我开任何玩笑,别在这件事上说你是认真的——我都知道。如果你觉得这种游戏很好玩,恕我不奉陪,如果你想把我纳入那光辉的二十三人中,那我坦白告诉你,永远不可能。”

“哗”,安格一只手翻过生物书新的一页,一只手按着太阳穴,耳里充斥着生物老师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还有同学们抬头低头抄笔记时的沙沙声。她看了一眼窗外,玻璃上反射出自己有些苍白的面孔, 想看得再清楚些,却只发现窗外真实而漆黑的世界,像是捅破了封锁妖怪的巨网,从里面流出潸潸的、妖怪伤心的黑色潮水。

有人轻轻把她的桌底敲了一下,安格在下面接过明可舜递来的小纸条,她飞快地瞟了一眼,然后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明可舜的问题,直到快要写满的纸上突然多出新的字体:

“我晚上送你回家吧。”

忌司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到了地下场。他轻笑一下,躬身走了进去。

地下场依旧弥漫着浓重的烟酒味,内部比外面高出许多。油腻的黄色灯光错综地从塑料布的缝隙中射出,墙上布满灰尘,有混混无聊地捣着蜘蛛网。

有人捏了忌司腰一把,他回过头,对方的脸背着光。那人说:“消息很快啊你,果然赶来了。”

“啊?”

“怎么,”混混叼着劣质的烟头,弯下驼背的腰搜出打火机点燃,一黄一暗的火焰在他面前跳动着,像是一种鼓动的诱惑,“搞半天花头L没打电话通知你啊。”他瞥了一眼在角落抽着烟的花头L,“要 不你也来根?”

忌司板起脸拒绝。一丝不对劲的暗流正从不知名的墙角喷发而出。

台下躁动起来,尖叫声淹没了混混之后的话语,忌司叫他重复一遍,混混被搞得有点恼,用力点了点台上。

台上摇晃着一个纤弱的身影,跟一群真正的不良少女在上面别扭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纯净的面孔被涂抹上浓妆,但仍然能分辨出未脱的稚气。

“夏天真?”

安格充满倦意地站起身收拾书包,班上的尖子生们正缠着老师问问题。她叹了口气,心里惋惜着刚才又浪费了一节课,不过又开始安慰自己将来是要读文科的。

尹泽昊斜挎着书包正在门外等着,微笑着同从身边走过的同学说再见。安格无奈,硬着头皮走出教室,正在心里琢磨着该说些什么,尹泽昊递来一支紫貂油冻疮膏:“回去擦擦吧,对自己好点。”

安格碰到他温暖的手指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微微颔首,算是道谢了。

为什么会想要接受尹泽昊呢?

眼前倏忽间掠过一片芦苇岸的影子,覆盖了真实的景。

[三四]

其实在忌司生日的前一天,安格、明可舜还有夏天真三个人一起出去过。那是三个人第一次一起跑到郊外。那里有一片很大很大的芦苇岸,夏天真因为初次见到,一个人兴奋地冲了进去,明可舜嚷着“ 哎,别走丢了”一边跟上去。

安格靠在一棵被藤蔓缠绕的常绿树上,目光定格在枝叶繁茂的树缝之间。从细缝中落下参差不齐的光斑,擦过杈桠落在她的眼里,很耀眼。

好像过了很久明可舜才远远地跑回来。她微微涨着脸,手撑在膝盖上,胸脯一上一下。明可舜压低声音沉着脸把安格轻轻拉了拉:“夏天真想找你讲话,就在后面的芦苇地里。”

“她搞什么鬼啊?”安格瞅向在风中摇摆的微黄芦苇,“知道了。”

一阵凉意袭身,安格搓着手朝明可舜手指的方向走去。阳光依旧明媚,风依旧柔软,但她却觉得气温正急剧下降。

高高的芦苇地几乎快要淹没整个人,少数冬日幸存的飞虫在各个芦苇间飞来跳去,纤白的苇秆被团团绒毛压得低下头来,光路在其中折返刺入眼中。安格扒开挡住视线的芦苇,一点点地往深处走去。

风从头顶吹过,芦苇细小的绒毛成千上万地飞扬入空。

“天真,夏天真?”安格向四周望了望,茫茫的芦苇让她近乎迷失方向。左边的苇丛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她顺着声音侧过脸,一个瘦小的人影略显艰难地从中探出身来,安格吸了口气,朝她招了招手。

“明明是三个人一起来的,干吗非要两个两个的聚会啊。”明可舜坐在盘虬的树根上,她折断几根枯黄的草茎,“肯定不对头。”

“安格,”天真的声音就像芦苇细小的绒毛一般,微弱得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吹散,神态、举止都和平常不太一样,“你觉得尹泽昊怎么样呢。”她努力地把自己声音放大些,再大些,可当这些声音穿过 重叠的芦苇后又弱了下去。

“?”安格转了一下眼珠,尹泽昊温软的微笑迅速浮现在眼前,“嗯……不错啊,有时候挺温和的,有时随便蹦出一句话都很拽。”

“我是说……如果他和你在一起呢?”天真别过脸去,太阳在她的脑后晕着柔光,脸被厚重的阴影遮挡住,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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