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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资产阶级的走狗

“走狗!”他说,“这个词我很久没听到过了。走狗!这个词总是让我想起过去,真的。我想起来——哦,很多年以前——有时候,我星期天下午去海德公园听演讲。救世军,罗马天主教,犹太人,印度人——各种各样的人。有一个家伙——哦,我说不出他的名字,但他的口才真好。他也没说自己的名字!‘走狗!’他说,‘资产阶级的走狗!统治阶级的奴仆!’另一个称呼是寄生虫。还有鬣狗——他确实叫他们鬣狗。当然了,他指的是工党,你明白吗?”

温斯顿觉得他们说的不是一码事。

“其实我想知道的是,”他说,“你有没有感到比过去更自由?更有尊严?在旧社会,那些富人,那些掌权的人……”

“上议院。”老头怀旧地插了一句。

“上议院,随你怎么说。我问的是,那些人是不是把你们当作下等人对待,因为他们有钱而你们没钱?比如,你们要称呼他们‘先生’,经过的时候要脱帽,这是真的吗?”

老头似乎沉思了一会儿。他喝掉了四分之一杯啤酒,然后才回答。

“是的,”他说,“他们叫你见到他们时碰一碰帽檐。这表示尊敬。我本人并不同意,但我也经常这么做。没办法,就像你说的。”

“这些人和他们的仆人是不是经常把你们推到路边的水沟里去?——这是历史书上说的。”

“有一个人曾经推过我,”老头说,“我记得很清楚,好像昨天的事一样。那天晚上有划船比赛——划船比赛的晚上总是很热闹——我在沙夫茨伯里大街撞到了一个年轻人。他是个绅士——穿着礼服衬衫,戴着大礼帽,外面套着黑外套。他在街上歪歪扭扭地走着,我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说:‘你走路怎么不长眼睛?’我说:‘这条路又不是你买下的!’他说:‘你敢顶嘴,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我说:‘你喝多了。我马上就把你交给警察。’你信吗,他用手在我胸前推了一把,差点把我送到车轮底下去。那时我还年轻,我也想给他一下子,只不过……”

一种无奈的感觉袭上了温斯顿心头。这个老头的记忆不过是一个存满了琐事的垃圾桶。就是问他一整天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党的历史也许在某种形式上是真的:甚至可能完全是真的。他又做了最后一试。

“也许我没有说清楚,”他说,“我想说的是,你活了这么大年纪,你的上半生是在革命之前度过的。比如说,在1925年,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在你的记忆中,你认为1925年的生活是比今天好,还是不如今天?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愿意生活在当时,还是现在?”

老头看着飞镖板沉思了一会儿。他喝完了啤酒,喝得比刚才慢。他再次开口时,带着一种宽容大度的腔调,好像已经微醉了。

“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他说,“你想让我说我宁愿再度年轻。大多数人都想重返青春,如果你问他们的话。年轻的时候又健康又有力气。到了我这个岁数身体就不行了。我的脚不好,膀胱也有毛病。一晚上要起夜六七次。反过来说,人老了也有些好处。少了很多麻烦。不用和女人打交道了,这就是件好事。你信不信,我已经三十年没有碰过女人了。再说,我也不想女人。”

温斯顿往窗台上一靠。不用再问下去了。他正想再买一杯啤酒,那个老头突然跳起来,迅速地向房间一旁臭气熏天的小便池跑去。那额外的半升啤酒已经对他起作用了。温斯顿盯着他的空杯子看了一两分钟,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酒吧,来到街上。他想,最多不出二十年,那个又大又简单的问题——“革命以前的生活是不是比现在好”——将永远没有人能够回答。可是实际上,现在也没有人能够回答,因为那几个零零散散的从旧社会幸存至今的人没有能力比较一个时代和另一个时代。他们记得上百万件没用的事情——和工友吵架,寻找一只丢失的自行车打气筒,早已死去的姐妹脸上的表情,七十年前的一个早晨风刮起的尘土:但所有重要的事实都在他们的视野范围之外。他们就像蚂蚁一样,只能看见小的物体,看不见大的物体。当记忆丢失,而记录又被篡改——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党说人们的生活条件改善了,人们也只好接受,因为没有——也再也不会有任何检验的标准。

这时,他的思绪突然中断了。他停下来抬头看了一看。这是一条狭窄的街道,有几家黑暗的小店嵌在居民楼中。头顶上挂着三个褪了色的金属球,似乎曾经是镀金的。他好像认识这个地方。没错,他正站在卖日记本的那家旧货店的门外。

他突然一阵恐惧。当初买下那本本子就已经够冒失的了,他发过誓再也不靠近这个地方。可是,一任自己的思想驰骋,他的腿就自动把他带回了这个地方。他之所以记日记,正是为了抑制这种自杀式的冲动。同时,他发现,虽然已经二十一点了,这家店却还开着。想到在路上徘徊比在店里更引人注意,他便踏进了店门。如果有人问起来,他就说是来买刮胡刀片的,这个借口听起来很可信。

店主刚点着一盏挂着的油灯,油灯发出一种不太干净但很友好的味道。店主大约六十来岁,身子不太硬朗,背也驼了,鼻子长长的,看上去很和善,温和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有点变形。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眉毛却粗粗的还很黑。他的眼镜,他温柔细致的动作,还有他穿的那件黑色天鹅绒旧上衣,隐约给了他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似乎他曾经是个文人,或者音乐家。他的声音很轻柔,好像故意降低了音量似的,他的口音也不像大多数无产者那么粗俗。

“你在外面我就认出你了,”他立即说,“你就是买了年轻女士的纪念本的那位先生。那纸张真是漂亮。过去那叫白条纸。那种纸很早就停产了——我敢说有五十年了。”他从眼镜上边打量着温斯顿,“你想买点什么吗?或许你只想随便看看?”

“我刚才路过,”温斯顿含糊地说,“随便进来看看。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那也好,”店主说,“反正我也满足不了你。”他用柔软的双手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你都看见了。你也许会说,这个店里什么也没有。告诉你一个秘密,古董这一行完了。没有任何需求,也没有存货。家具、瓷器、玻璃——都多少破损了。当然,金属制品大多都回炉了。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一个黄铜烛台了。”

店里窄小的空间其实被塞得满满的,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但几乎没有一件有价值的东西。地上几乎没有什么空,围着墙堆了无数积满灰尘的画框。橱窗里有一盘一盘的螺帽和螺栓,旧凿子,刀刃断了的小折刀,失去光泽的手表,一看就知道不走了,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垃圾。角落里的一个小桌子上有一堆零碎的小东西——喷漆的鼻烟盒,玛瑙胸针等等——看起来好像能找到有意思的东西。温斯顿向桌子走去,目光突然盯上了一个圆圆的光滑的东西,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他把它拿了起来。

这是一块很重的玻璃,一面是弧形的,另一面是平的,形成了一个半球体。颜色和质地都特别柔和,像一滴雨水。在里面,被弧形的表面放大了的,是一个奇怪的、粉红色的、卷曲的东西,让人想起一朵玫瑰,或是一只海葵。

“这是什么?”温斯顿着迷地问。

“这是珊瑚,”店主说,“一定是从印度洋里来的。他们过去把它嵌在玻璃里。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看起来,也许更古老。”

“真漂亮。”温斯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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