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唏
1
收到他的信时,她高兴得像一只小鸟,一路从传达室飞回了教室。
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抚摩着胸口,隔着衣服,隔着那封薄薄的信,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乱了节奏。她抬起手,放到自己的脸上,借着手心的冰凉来消散那躁热的绯红。
教室里很吵。
梅雨时节,连绵不断的降雨并没有使空气变得清凉,反而愈加闷热。浮躁附着在漂浮的水汽上,紧贴着人的皮肤,窒息得让人难受。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带着她的体温,带着来自邮寄处的那个城市干燥的清凉。
信封是牛皮纸的,普通至极,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下她的名字,右下角却是空空的。
她突然有些失望,但脸上依然挂着傻傻的笑。
出神时,突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抢走了信。她猛地回头,看见朋友正得意地看着她坏笑。
呦,是谁给你写的信啊,看得这么着迷,都不舍得拆。
她站起身,抬手去抢那封信,朋友一个躲闪,把信举过头顶。她踮起脚来跳,无奈个子太矮,手指每次都是在信角划过,却怎么也抓不到。
她说,给我。
朋友得意地笑说,不给。
她急得快哭了,但不再说话,抬眼倔犟地看着朋友。
朋友把信还给她,说好了好了,大小姐,怕了你了。跟你开个玩笑,瞧把你给急的。
她接过信,贴在胸口,又傻傻地笑了起来。
穿着白裙子的老师在讲台上用轻柔的声音朗读着课文,风带着梅雨的潮湿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掠起了窗帘,也掠起了老师的裙角。
此时的她无心听讲,在书桌里反复地摆弄那封信,摩挲着,心里想着他。
2
初识他时,是在学校拐角处的小书店。
书店很小,也很破旧,招牌是木头的,多年的雨打风吹使上面的油漆干裂脱落。在这条不算繁华的小路上,相比周边精致漂亮的店面,这书店卑微得那样渺小,像湖心里的一艘小船,在江南柔柔的风里摇摇欲倾。
而他的名字,就印在书店最角落里的那本有些被磕碰得褶皱的书脊上,与书架的阴影融为一体,显得那样黯淡。
封面是简单的黑色与白色的搭配,他的名字大大地印在封皮上。
那一刻,她觉得眼睛有些灼痛。
因为书有破损,所以她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下了他的书。付了钱,把书抱在胸前,匆忙低头离开。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冬日里,尽管景色凋敝,阳光却依然温暖。
那天夜里,她趴在被窝,借着手机微弱的光读着他的文字。那些文字简单而内敛,呓语般呢喃,字里行间尽是饱和了的迷离与空虚。他是一个善于捕捉人心的写手,总是能不经意间撕扯着人最敏感的神经,隐然作痛。
他笔下的,是有些萧索的北方小城,冰凉而颓败,远离喧嚣,也远离繁华。他故事里的人,挣扎而迷茫,没有其他青春小说里那么多浮华不实,竟是那么真那么纯粹。
合上书时,已是凌晨两点,她抹了抹眼角,干干的,什么都没有。但是她的心,分明掏空一样的难受。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她想,应该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穿着黑色的风衣,在冰冷的北方小城里插着兜迎着风雪匆匆穿行。他的头发是长是短,戴不戴眼镜,他写字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背影会不会很寂寞……
被掏空的心骤然变得纷乱,思绪越来越沉,她就在这幻想中睡着了,搂着他的书。
那一夜,她梦见了雪,像他笔下写的一样,纷纷扬扬,明亮得晃人的眼。
她把他讲给朋友听,朋友笑笑说没听说过这个人,她有些失望。
她把他的书带给朋友看,朋友用了四节课的时间看完说他的文字很特别,她有些开心。
然而,朋友却没有察觉她的心里正有一种疯狂的情愫悄然生长。
她拉着朋友逃课去网吧,在百度里一页页地翻找关于他的信息,到处都是署着他名字的文字,以及他简单的信息,却找不到他的任何联系方式。
她觉得,她的心,突然紧了一下。
她们回去的时候,被老师罚站了两节课——那是她第一次逃课。她歉意地看了看朋友,朋友笑了笑,拉住了她的手,这让她感到很温暖。
站在那里,低着头,想着关于他的事情。
在这个国家的最北方的省,一个不知名的小城,他大她三岁,没有照片,出版了两本书。她只了解了这么多。还有,他的简介有一句话:除了写字,一无是处。
这是怎样卑微而骄傲的嘲讽,她笑。
朋友说她变得像着魔一样,整天围绕着关于他的话题叨咕着,她眨了眨眼说有么,朋友说怎么没有,你的脸都红了。
她拧了朋友一下,然后捂着脸说哪有,朋友说没脸红你捂着脸做什么。
她大叫,疯了一样地扑向朋友,撕扯了起来。
朋友一边挣扎一边说你太没良心了,好东西不给你了!
她停下,说什么好东西呀。
朋友从身后变出了一本杂志,在她面前摇了摇说,喏,他的文章。
给我!
不给。
快给我!
叫姐姐,叫姐姐我就给你……
依旧是他那熟悉的味道,像是相识了一万年一样。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带着笑。她立刻在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给那杂志写信,索要他的地址。
两个月后,她收到了编辑的回信。她又拉着朋友买了好看的信纸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的内容她不太记得了,似乎很傻,然后又拉着朋友买了一张带着江南味道的断桥荷花的邮票贴在了信封上,邮寄了出去。
再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等待了多久,她也不记得了。
看吧,她总是这么笨。
3
穿白裙子的老师还在朗诵着课文,当她念到“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时,她突然惊了一下。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她似乎隐约地,看到了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转头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像是从来没停止过。
她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小心地撕开了信封。
红格子的稿纸,黑色的钢笔字。他的笔迹没有她想象中的飘逸,字很瘦,干巴巴地向右倾斜着,错落有致。左上角写的不是她的名字,是“江南”,他说,你是江南的姑娘,我就叫你江南。
她笑笑。
他在信里写他的生活,说他那里很热,太阳炙烤着土地,连带着心也快干了。他说他的高二像这北方夏日的白昼一样冗长和乏味。他说他的单车已经很破旧了,陪伴了他好多年了,链子总掉。
她把信抚平,放在桌面,趴在桌子上认真地读着,读着每一个标点,每一处笔画的力度。信里的他的文字与他印成铅字的文字不同,没有了那深沉的内敛,相反地,是那样轻盈随意,信马由缰。他写信的时候一定很快乐,她想。
看到有趣处,她噗哧一下笑出了声来。穿白裙子的老师瞪了她一眼,她不笑了。
回头看朋友,朋友居然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于是,她瞪了朋友一眼。
右倾的干瘦的文字,他写字的时候一定很扭曲地趴在桌子上,那岂不是很打搅他的同桌呢。想到这儿,她索性把胳膊狠狠地向左倾斜,霸占了桌子的很大一块地方,同桌白了她一眼,拿着语文书,屁股向外挪了挪。
她很得意。
下课时,朋友一把搂过她的脖子说,作家给你回信啦?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咱俩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心里那点花花肠子我怎么会不知道,瞧你上课时笑得一脸花痴样。把作家的信也借我观赏观赏呗,让我也沾染点——那话你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带着北方风雪般的文学气息。
你怎么这么贫啊,不给你看!
你这条白眼狼,要不是我把那杂志给你你能给作家写上信么,你怎么过河拆桥呢,太没良心了。
你不给我我也能找到他。你把信给我弄坏了怎么办呢,我还要等他火了以后我拿去卖钱呢。
呦,还卖钱,你舍得么你。
不用你管,这是他给我写的信,有本事你也让他给你写啊。
听朋友说,那一整天,她都在傻傻地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酸痛。
梅雨时节的夜里,她打开窗子,夜风微凉。面向北方,但目光是穿不过连着雨幕的夜的,她有些怅惘。
坐在书桌前,台灯下,她将她的琐碎,写给北方。
4
他只是这座北方小城里几十万人口中平凡的一个,可以很轻易地淹没在人群里,没有丝毫的闪亮。
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是这遍地插着粗大烟囱的工业城市里同样平凡的人,尽管是所谓的“自由结合”,却也全都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也是成了家后建立的,爱情刚刚开始就匆忙变成了亲情,又匆忙地生下了他。他完全是传统的孝道与计划生育结合的产物,他的出生带着浓烈的历史色彩与鲜明的时代色彩,但偏偏没了他父母的感情色彩——可以说,他不是什么爱情的结晶,而是为生孩子而出生的孩子。
他的童年,一如其他孩子一样,没有什么色彩,往返在各式各样的学习班与补课班间,背着对于他来说大得夸张的书包。那个年代的零食相比现在匮乏得多,动画片也是又少又粗糙,但这些都能带给他最简单的快乐。
父母上班时,就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他不哭也不闹,隔着窗上的铁栅栏,瞪大了双眼,看被浓烟染成灰色的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鸽子。
他至今也没能用一个准确的词来准确地描绘那时的自己,说不上孤独,也说不上忧伤。
不善言谈,从小就是这样,用着乖戾的眼光看人,微微地低着头,又带着一丝恐惧。这样很不讨喜,为此,爸爸经常打他的耳光。
他就这样一直被人冷落着,或者说,他也冷落了别人——这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这些,都是不为她所知的。
北方的冬半年冷而绵长,从秋末一直到初春,都是光秃秃的萧索。这里的雪很大,飘飘扬扬地遮盖了灰色的天空,钢筋混凝土的城市也因此变得冰冷,没有情感。然而北方的风雪却没有赋予他剽悍的豪爽,相反,他的心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日益空旷。
他没有什么朋友,一直是一个人。
陪伴他的,是他的书,整整一面墙的书,是他最真实的慰藉。
是的,他爱书,爱到痴迷,那里的每一个跳动的文字,都激荡着他的心。
他一直说,他是一个落寞的写手,除了写字,一无是处。
这话不假,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人,学习不好,不善交际,性情古怪,没有任何值得称赞的地方。但也只在文字上,他有着敏锐的天赋,然而也就是这仅有的天赋,都不被认可。
在这个钢铁铸成的城市里,重理轻文的思想比重男轻女还要深刻。他的行为是不被人看好的,早早地被盖以“没有前途”的图章。他很伤心,却仍旧倔犟地坚持着,在夏日毒辣的阳光下,在冬日刺骨的风雪中,用心书写。
就这样写了好多年,在杂志刊载,也出了书。借他们吉言,除了微薄的稿费,什么也没得到,不温不火,也没什么名气。
他就像黑夜里一个孤独的行者,一直都在迷路,找不到方向。
5
她每天都期待着来自北方的信,充满了欢喜与期待,总是拉着朋友每天往传达室跑好多次,不厌其烦。这样的日子简单而充实,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她喜欢撑着伞走在长着青苔的石板路上,滑滑的,绵延的小巷湿润而有诗意。她以前总是幻想,幻想着小巷的尽头会出现一个同样撑着伞的男孩子,容貌俊朗,对着她微笑。
只是,这个男孩子,却始终也没等到。
伸出手,她感受着天上的水的清凉,她问朋友说,你说,他现在会不会收到我的信呢,收到了会在哪里读呢,读了又会怎么想呢。
朋友白了她一眼,说你无药可救了。
再次收到他的信时,外面的天居然奇迹般地晴了,久违的阳光射了进来,懒洋洋地打在她的脸上,暖暖的。
打开他的信,依旧是倾斜干瘦的笔体,黑色的笔迹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灼了她的眼。
他在信里,叫她江南,江南,温柔而顿挫,像江南黏黏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