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梓杰
在我还屁颠屁颠地学着钢琴的时候,我曾傻乎乎地爱上了一位留着长马尾辫的女孩。起初我俩并不太相熟,只是那时候我们有一个共同的钢琴老师,姓杜,眼睛很大,皮肤也很白。
我的这个杜老师教钢琴教得相当的严谨细致,使我在她教导的那些日子里都能深深地感受到一种很细腻的母性的爱。与此同时,她还喜欢在那一年的冬至过后下一年的春节以前包一个场地来办教学观摩会,当作是给我们一个演奏空间,以及给我们的家长一个交代。
那位留长辫的小姑娘名叫佟芷筠,而我却更喜欢背地里喊她童子军。在我小学的最后几年的迎春音乐会上,杜老师都会让我和佟芷筠来四手联弹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压轴的《拉德斯基进行曲》。记得当初杜老师把我俩突然召集在一个钢琴房里面,那是我跟佟芷筠的首次邂逅,纵使在之前我已经在杜老师口中听过无数遍她的名字了。
我还能回忆起在那个墙壁上除了一幅海顿画像外便满是蓝灰色隔音材料的琴房里,杜老师举着两沓分别是《拉德斯基进行曲》高音部和低音部的乐谱,露出雪白的牙齿问我们到底想弹这其中的哪一沓。我认为好听的节奏全都潜伏在了高音部里面,而且独立开来弹奏的话,高音部分的乐章要好听得多,因此我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高音部的谱子并回头望着那位比我小整整一年的长发女孩说:“童子军,这低音部的谱子比高音部的要简单得多,而且弹起来也更加的自然,可以说是最适合你弹了。”
然后便是我和她的故事的开始。
四手联弹不同于一般的个人独奏,必须得经过两个人坐在同一架钢琴前反复地练习,在对各自的谱要记熟之余,还得在合起来时把默契磨合好。因此每逢有周末或是什么节假日,合奏都会在我家或是她家风雨不误地进行,唯一出现歇息的假期是迈入六年级以后佟芷筠单方面提出的休假。
起初她会抱怨低音部太难听太枯燥,我则会数落高音部所涉及的琴键太多乐谱太难记,然后我们彼此又指责对方不跟着自己的拍子走,没点节奏感什么的——再后来,一切的争执与不和便如同失恋的阴影一般,随着时光慢慢地消散了。
在我们合作的第一次压轴出场里面,我内心前所未有地紧张,换手时还一不留神碰了几个杂音;而佟芷筠那边也好不到哪里,手惊慌得硬邦邦的,有好几个重音即便手指碰了下去却愣是没发出声来。
在家长们经久不息的掌声与镁光灯下,我和佟芷筠傻傻地吐着舌头朝台下鞠了个躬,而后互相挽着手蹦回了幕后。我们的第一次合作演出便这么过去了。
事后杜老师叫来了当天表演的全体学生,奖给了我们许多好吃的糖果与巧克力。我因为在幼儿园时曾经有过不慎咽下巧克力后连本带利地吐了一地的惨痛遭遇,于是从小便对巧克力产生了莫大的厌恶感。
杜老师拍了拍我和佟芷筠瘦瘦的肩膀说:“小梓与芷筠的初次合作就能达到这个水准已经很不错的了,为此我更加要嘉奖一下他们,这些时日里两个小鬼都够劳累的了。”说罢又往我与佟芷筠手里塞了许多名字就叫做“明治”的勾起我不堪回忆的巧克力。
走出观摩会的会场后,我叫住了随她父母走在前面的佟芷筠,说:“童子军,这段时间里你练琴都够辛苦的了,这些巧克力我原本自己也舍不得吃的,现在就全送给你吧。”
佟芷筠眨着那双大眼睛迟疑了一下,似乎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我恐怕拖久了她便会识穿我的企图,便立马说:“你爱吃就吃吧,我可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多年以后我才晓得我当初大把大把赠予佟芷筠的是“明治”系列里面一种叫“雪吻”的很适合追女孩子用的巧克力。更玄的是那年的春节是二月十多号我也忘了,反正观摩会那天是毗近大年初一的二月十四号。
在接下来的两年间,我和佟芷筠几乎无法在各自的学琴时间里碰面——每个钢琴老师都为自己的学生规划好时刻分明的课程。也就是说,我们碰面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在每年的迎春音乐会彩排时共同坐在约莫一米余长的凳子上面,四只手一并弹着属于她和我的钢琴联弹曲。
我六年级时,观摩会会场首次迁到市里的群众艺术馆里举行。那时候我已经以优秀的成绩过了钢琴六级的考试,又考虑到不久后我要到一个离家很有些距离的寄宿学校念初中,因而我便同爸爸妈妈以及杜老师达成了一致的意见:这是我最后一年学钢琴了。
临近表演前我们大伙都窝在化妆间里等候出场。我望着那位平日里都蓄着辫子如今却披着长发的佟芷筠说:“嘿,童子军,我快上初一了,过不了多久我便再也不学钢琴了——换句话说,这场演出是我们俩的最后一次合奏,往后不知道有没有再度四手联弹的机会了。”
此时佟芷筠忽地耷拉着头,不发话了。我登时看出她的眼眶跟我的都同时涌动着一种晶莹却又辛酸的液体,打了几个转后从我们的两颊流下,把杜老师好不容易帮我们涂上的粉也弄花了,腾出两道很蜿蜒的痕迹来。
我见状立马慌了神,便又很傻地补了一句:“哎呀,都最后一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倘若用四个字来形容我对那场最后一次演出的感受,那就是终身难忘。在群众艺术馆,我俩以超乎自己想象的精湛弹技与完美无瑕的绝佳默契来完成了这首在维也纳金色大厅里送旧迎新的年度之歌,舞台下是一片比我家旁边那片工地发出的噪音更要响亮更长久的雷鸣般的掌声。那种感觉真是令人激动万分啊。
我看到了杜老师以及爸爸妈妈那真情流露的笑,皆因我用自己六年来的刻苦努力,以及跟佟芷筠那从不懈怠的共同坚持,为我的学琴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让我惊喜万分的是我们居然能用这样一场无以伦比的四手联弹来诠释了对钢琴的执著追求和热爱——而更令我难以想象的是,在鞠躬谢幕后佟芷筠居然在众多家长与外来嘉宾面前多情又或是无情地夺去了我的初吻。
那时我十一岁,她差一点十岁。
在六年级升初中的那个暑假里面,我还断断续续地学了一段时间的钢琴。在七月快要八月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凤凰古城,并在当地买了一套民风很浓的明信片。在回到吉首市区的酒店后,我凭着当初到佟芷筠家练习合奏时的记忆艰难地写下了她家的地址,然后在背面大大地写上了四个字——我喜欢你。写完以后我便把明信片放在宾馆下面的邮筒里,投进去以后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署名。
这张匿名的明信片到底最终有没有落入佟芷筠的手上,我不得而知。即使她收到了,或许也猜不出那是谁寄给她的匿名情书。在没学钢琴以后我在梦境中曾模模糊糊地闪烁过佟芷筠的身影,但扪心而论,我已经无法再清楚地忆起她的容貌了。才上初中后的课上我老是走神,其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是在构想佟芷筠她妈妈拿着菜刀,向我用力砍来说:“你跟我女儿接过吻,她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你小子要对她负责!”然后我刚想解释一句:“是你女儿自己走过来吻我的又不是我霸王硬上弓。”但话还没出口就被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给剁了。
这个荒诞的想法由于好长时间都没有实现,便如同许多琐碎的东西一般,顺着光阴偷渡的方向,逐渐淡出了我的脑海。
到了初一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专程跑了一趟,到琴行里面找杜老师叙旧。在杜老师的口中,我打听到她的观摩会今年仍然在群众艺术馆里进行,而现在各个参与演出的学生们都正抓紧时间彩排着。
我稍稍点了一下头,察觉少了点什么,便接着问:“对了,那个童子军啊,她最近怎么样了?”
这位昔日的恩师微笑着回答我说:“佟芷筠那小姑娘也挺犟的,自打你不学钢琴后,她今年说什么也不肯跟别人合作四手联弹,而一意孤行地偏要来独奏。我尝试找过几个琴艺不错的学生跟她合奏每年压轴的《拉德斯基进行曲》,一轮下来她却说默契都不如当初的淮晓梓好,于是决定还是单人弹奏算了。”
杜老师的话语顷刻让我回到了那个灯光照耀得生起烟来的舞台上,佟芷筠毫无顾忌地在大庭广众下亲吻着我的难忘情景。令人安慰的是,我们一直都没有把对方给忘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