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房间,看到床,就躺上去,然后不省人事。
昏昏沉沉之际,听见有人敲我房门:“喂!柯志宏,起床了!”
我突然惊醒,因为这是叶梅桂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
我揉揉眼睛,打开房门。
叶梅桂没说话,左手伸直,斜斜往上,指向客厅。
“怎么了?妳的手受伤了吗?”
“笨蛋!”
她再将左手伸直,用力指了两次。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客厅墙上的钟。
“哇!八点半了!”
我马上进入紧急备战状态,像无头苍蝇般,在房间乱窜。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我提着公文包,冲出房间。
“咦?妳怎么还没出门?”
“我在等你呀。我载你去捷运站坐车,节省一些时间。”
“可是这样妳上班……”
“可是这样妳上班会不会迟到?你想这么说,对吗?”
“对。妳会迟到吗?”
“我迟到一下下应该没关系的。”
“这样我会……”
“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你想这么说,对吗?”
“不要再玩……”
“不要再玩这种抢对白的游戏。你想这么说,对吗?”
“傻瓜!都什么时候了,赶快出门啦!”
这是我和叶梅桂第一次同时出门。
出门前,我们同时蹲下来摸摸小皮的头,我摸左边,她摸右边。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我看到小皮歪着头,一脸困惑。
因为牠不知道该目送叶梅桂?还是咬住我的裤管?
叶梅桂骑机车载我到捷运站,到了捷运站后,我立刻跳下车。
“我走了。妳骑车小心点。”
“赶快去坐车吧,不然……”
“不然你上班会迟到。妳想这么说,对吗?”
“哦?没想到你也会玩这种……”
“没想到你也会玩这种抢对白的游戏。妳想这么说,对吗?”
我觉得很得意,笑着说:“想不到吧。”
叶梅桂突然停下车,拿下戴在头上的安全帽。
左手叉腰,双眼圆睁,右手一直对我指指点点。
嘴巴里念念有词,但却没出声音。
“妳在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在模拟迟到时,老板很生气骂你的情形。”
“哇……”我突然惊醒,往捷运站入口处冲去,一面跑一面回头说:“晚上见了。”
等我匆匆忙忙跑进办公室,已经是九点零二分了。
换言之,我迟到了两分钟。
当我趴在办公桌上喘气时,老板向我走过来。
我的老板跟我部门的主管,除了年纪差不多外,其它则南辕北辙。
主管的穿著非常轻便,头发虽在,却已呈斑白。
而老板总是西装领带,头发抹得油油亮亮、闪闪动人。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老板的脸虽然带着微笑,不过却让我联想到在春帆楼签订马关条约时,日本的伊藤博文笑着请李鸿章坐下时的嘴脸。
我很纳闷,台北人说话怎么老喜欢拐弯抹角?阿莎力一点不是很好?
就像我骑机车在台北街头被警察拦下来时一样,他们一开头总会说:“先生,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先生,你知道你刚刚做错了什么吗?”
“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半夜两点躲在暗处把骑车的你拦下来吗?”
然后拿起罚单,写了一堆,写完后拿给你,最后才说:“谜底就是-你刚刚从人行道上骑下来。想不到吧。”
我想不到的规则很多,所以我到台北后,交通罚款已缴了好几千块。
“咳咳……”老板见我不出声,用力咳了两声,把我拉回现实。
“应该是迟到……两分钟吧。”
“迟到两分钟有什么了不起?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对吗?”
我有点惊讶,怎么连老板也在玩这种游戏?
“如果在防洪预警时,多了两分钟,你知道可以挽救多少人命的伤亡和财物的损失吗?”
我看了看老板,没有说话。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我真是惭愧啊,被扣薪水也心甘情愿。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对吗?”
这句话只对了一半。
我确实是惭愧,不过我可不希望被扣薪水。
大概是睡眠不足还有早餐又没吃的关系,所以上班时老觉得昏昏欲睡。
还好今天并没有比较重要的事,勉强可以边工作边打瞌睡。
不过我常会听到身后传来主管的咳嗽声,然后就会惊醒。
如果今天让我设计跨海大桥的话,很可能会变成海底隧道。
总之,我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坐捷运回家时,还差点睡过头、错过停靠站。
叶梅桂说得好,时间就像火车一样快速驶离,但我却像在车厢内熟睡的乘客般毫无知觉。
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住处,准备搭电梯上楼时,电梯门口竟又贴上:“我达达的引擎正痛苦的哀嚎。我不是偷懒,只是故障。”
这次我终于看清楚了,右下角确实写着:吴驰仁敬启。
这个死小孩,竟然改写郑愁予的《错误》:“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枝笔,也在那张纸上写:“你吃饱了太闲就赶快去睡觉。你不仅欠揍,而且无聊!”
我写完后,进了电梯,果然没故障。
开门进了七C,阳台上的灯一如往常,依旧亮着。
我总是藉助这种光亮,脱下鞋子,摆进鞋柜。
然后换上室内脱鞋,走进客厅,再将阳台上的灯关掉。
唯一不同的是,叶梅桂并未坐在客厅的沙发,而是在厨房。
“你回来了。”叶梅桂在厨房说。
“嗯。”
“吃过饭没?”
我有点惊讶,因为她已经很久不做这种寒暄了。
“还没。我也忘了顺便买饭回来。”
“那你再等一下下,我煮好后,一起吃饭吧。”
听到她说这句话时,原本想坐进沙发的我,屁股顿时僵在半空中。
“妳马桶又不通了吗?”我问。
“没呀。”
“浴室的水管又堵塞?”
“也没。”
“那妳为什么……”
“那妳为什么要煮饭给我吃?你想这么说,对吗?”
“没错。”
“同住一个屋檐下,一起吃顿饭很正常呀。”
“喔。”
我坐了下来,打开电视,乖乖等着。
“好了。可以吃了。”叶梅桂将饭菜一道一道地端到客厅。
我们把客厅的茶几当作餐桌,沙发当椅子,准备吃饭。
“今天有迟到吗?”
“迟到两分钟。”
“挨骂了吗?”
“嗯。今天真是……”
“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啊。你想这么说,对吗?”
“不对。”我摇摇头:“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为什么?”
我只是笑了笑,然后看了看夜玫瑰,并没有回答叶梅桂的话。
虽然只是两菜一汤,却让我觉得这顿饭非常丰盛。
“我的手艺还好吗?”
“嗯。没想到……”
“没想到妳是个又漂亮又聪明又会烧菜的好女孩。你想这么说,对吗?”
“这次妳就说对了。”
我笑了起来,叶梅桂也笑了。
我们的笑声感染了小皮,于是牠也汪汪叫了两声。
而屋外突然响了一阵雷,下起了我到台北后的第一场雨。
土风舞虽然是最古老的舞蹈,但与人的距离却最接近。”
学姐双手微张,好像各牵住别人的手,脚下重复踏着藤步:“只要踏进圈内,就可以享受舞蹈、音乐与人结合的感觉。”
学姐停下舞步,转身说:“这是我参加土风舞社的原因。学弟,你呢?”
“我觉得土风舞不会拒绝任何人加入,也不希望有观众。”
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接着说:“所有的人围成一圈,没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没种族语言之别大家都踏着同一舞步。这会让我有一种……一种归属感。”
“什么样的归属感?”学姐看我的眼神中,充满疑惑。
“我不太会形容。”我避开学姐的视线,努力思考着形容词。
“就像在狼群里,我也许只是一只瞎眼跛脚的狼,但人们会说这群狼有56只,而不是这群狼有55只,另外还有一只瞎了眼又跛了脚的。”
学姐听完后,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疑惑渐渐从眼神中蒸发然后她笑了笑,仰起头看着夜空。
“学姐,怎么了?是不是我说得很奇怪?”
“不是。”学姐似乎在数着天上的星星。过了许久,才接着说“学弟……”她将视线从星星转移到我身上,眼神转为温柔:“你一定是个寂寞的人。”
那时的我,并不太懂寂寞的意思。
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学姐说我寂寞时的眼神。
广场上突然响起“Mayim……Mayim……”的音乐。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我总算见识到台北的多雨了。
下雨天对我而言,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出门时多带把伞。
但对骑机车上班的叶梅桂而言,就显得不方便了。
我原本以为,她会因而有些心烦,或是口中出现一些怨言,然而我从未听到或感觉到她的抱怨,她出门上班前的气氛并没变,穿雨衣的动作也很自在。
比较起来,小皮就显得烦躁多了。
因为原本每天晚上叶梅桂都会带牠出去散步,但现在却因雨而暂停。
我常看到小皮面向阳台的窗外,直挺挺地坐着,口中呜呜作声。
偶尔还会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我想小皮应该是觉得很无聊,我一直盯着牠,久了自己也觉得无聊。
于是我蹲在牠身旁,抓着牠的右前脚,在地板上写字。
我写完后,小皮似乎很高兴,一直舔我的脸。
“你在地上写什么?”叶梅桂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秋风秋雨愁煞人。”
“什么?”她似乎没听清楚。
“秋风、秋雨、愁煞人。”
“你有病呀!没事学秋瑾干嘛?”
“我很正常啊,我只是写下小皮的心声而已。”
“你真是有病。”
“六楼那个白烂小孩吴驰仁,还不是学郑愁予,妳怎么不说他有病?”
“人家的毛笔字写得很好,那叫艺术。”
“我写的字也不错啊。”
“你的字?”她从鼻子哼出一声:“我看过了,不怎么样。”
“妳有看过我的字?”
“你不是也写在电梯门口的字条上?”
“妳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我想不出除了你之外,这栋大楼里还会有谁这么无聊。”
“不公平!为什么都没人说吴驰仁无聊。”
“我说过了,那叫艺术。”
“那我的字呢?”
“我也说过了,那叫无聊。”
叶梅桂仍然好整以暇地看着报纸。
打开电视,还没来得及转台,小皮突然跳到我身上,神情很兴奋。
我转头望向阳台的窗外,雨暂时停止了。
“雨停了。我带小皮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行。雨随时还会再下。”叶梅桂的语气很坚定。
我向小皮摇了摇手,牠的眼神转为黯淡,口中又开始呜呜作声。
我只好又抓着牠的右前脚,在地板上写字。
“喂,你这回写什么?”
“和平、奋斗、救中国。”
“这又是小皮的心声?”
“是啊。”
“你可以再说一遍。”
叶梅桂站了起来,将报纸卷成一圈。
“我改一下好了。”
我抓着小皮的右前脚,先作势将刚刚写的涂掉,然后再重写一句。
“写什么?”
“和平、奋斗、救救我。”
“你……”她举起卷成一圈的报纸,向我走近了两步。
“我开玩笑的。”我赶紧站起身,陪了个笑脸。
“不过说真的,牠好几天没出去了,很可怜。”
“这没办法呀,谁叫老天下雨。”
“我带牠出去一下下就好,很快就回来,妳别担心我会淋湿。”
“我又不是担心你。”
“那妳担心什么?”
“我担心路上有积水,小皮会弄脏的。”
“啊?妳不是担心我喔。”
“担心你干嘛?”叶梅桂又从鼻子哼出一声:“你这小子又不知道感激。”
“哪有?妳别胡说。”
“上次载你去捷运站搭车,你连一句谢谢也没说。”
“是吗?”我搔搔头,很不好意思。
“还有你也没问我,我后来有没有迟到?”
“喔?那妳有没有迟到?”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当然有。”
“那妳有没有挨骂?”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漂亮呀。”
“那妳意思是说,我会挨骂是因为我长得……”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喂。”
“还喂什么,快带小皮出去呀。”
“妳答应了?”
“嗯。不过要快去快回。”
打开门的一剎那,小皮冲出去的力道,几乎可以拉动一辆车子。
看来牠这几天真的是闷得慌。
我很小心翼翼地牵着牠,避过路上的每一个水洼。
快到捷运站时,突然又下起了雨,而且愈下愈大。
我看苗头不对,赶紧解开衬衫的钮扣,将小皮抱在怀里,再扣上钮扣。
小皮太大了,我再怎么吸气收小腹,也只能由下往上扣了两颗扣子。
然后我弯身护着牠,往回冲,很像是在长阪坡单骑救主的赵子龙。
到了楼下时,我已全身湿透。
当电梯门口打开的瞬间,我几乎与从电梯内冲出的叶梅桂撞个满怀。
她手上拿把伞,神色匆匆。
“外面正下着大雨,妳急着去哪里?”
“去找你们呀。你看你,都淋湿了。而且还衣冠不整。”
小皮从我敞开的衬衫中探出头,她伸手摸了摸。
“小皮还好,妳别担心。”
我转身背对着她,解开衣服下面的两颗扣子,将小皮放下。
然后赶紧将衣服重新穿好,再转过身面对着她。
“妳看,牠只淋湿一点点喔。而且……”
“先上楼再说。”她打断我的话,拉着我,走进电梯。
在电梯内,我们都不说话,只有我身上的水珠不断滴落的声音。
我感觉我好像是一尾刚从海里被捞起的鱼。
出了电梯,叶梅桂急着打开七C的门,催促我:“快进来。”
“我先在这里把水滴干,不然地板会弄湿的。”
“你有病呀!快给我进来!”
“喔。”我摸摸鼻子,走进屋内,站在阳台。
“还站着做什么?赶快去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
“妳说换衬衫好呢?还是换T恤?”
“你说我踹你好呢?还是打你?”
她的语气似乎不善,我想现在应该不是发问的时机,赶紧溜到浴室。
洗完澡走出浴室,叶梅桂坐在客厅,手里的报纸已换成一本书。
我赤足在地板上蹑手蹑脚地走着,以她为圆心,离她最远距离为半径,走到我的沙发,准备坐下。
她放下手中的书,突然站起身。我吓了一跳。
那个……”我有点吞吞吐吐:“没想到雨来得这么快,真不好意思。难怪人家都说天有不测风云。”
她没有反应,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到厨房。
“我只是看小皮很想出门,所以带牠出去,不是故意要让牠淋雨的。”
她还是没说话,扭开瓦斯炉烧水,站在厨房候着。
“幸好吉人天相,冥冥之中自有上苍保佑,所以牠并不怎么淋到雨。”
她听到这句话,转头瞪了我一眼,随即又转回去。
“三国演义里有说喔,赵子龙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在怀。然后就这样怀抱后主,杀出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的重围呢。”
我自顾自地说着,但叶梅桂依旧没反应,最后我的声音愈来愈小:“我就学赵子龙啊,解开裤子皮带和衬衫扣子,把小皮抱在怀里,然后冒着大雨冲回来。妳会不会觉得我这种行为跟赵子龙很……”
像字还没出口,听到叶梅桂拿菜刀切东西的声音,于是马上闭嘴。
我看气氛不太对,站起身,想走回房间避避风头。
“回去坐好。”叶梅桂背对着我,说话好像下命令。
“是。”我正襟危坐,不敢妄动。
她关掉瓦斯,将锅里的东西倒入一个大碗,然后端到我面前。
“这是?”
“姜汤。”她坐回她的沙发:“给你袪寒用的。”
“姜汤竟然一直都是黄色的,真是不简单。”
“不要再说废话。趁热喝,小心烫。”
她又拿起书,继续阅读。
“哇……”我喝了第一口,忍不住叫出声。
“怎么了?烫到了吗?”叶梅桂又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我。
“不是。这姜汤……这姜汤……”
“姜汤怎么了?”
“这姜汤真是好喝啊。”
“无聊。”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再多说话,慢慢地把那碗姜汤喝完。
“我……我喝完了。”
“很好。”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晚安,赵子龙。”
“赵子龙?”
“你刚刚不是说你在学赵子龙?”
“是啊。”我很得意:“学得很像吧。”
“你是赵子龙,小皮是阿斗,那我呢?”
“妳可以做刘备啊。”
“哦。所以我应该把小皮摔在地上啰?”
“为什么?”
“三国演义里不是说刘备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没错。”我起身走到小皮旁边,抱起牠,双手伸直欲交给叶梅桂:“妳可以把小皮轻轻摔在沙发上,意思意思一下。来,小皮给妳。”
“你还没玩够?”叶梅桂依旧板着脸。
“喔。”我双手抱着小皮,表情很尴尬。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接下小皮,轻轻将牠摔在她左手边的沙发:“这样可以了吗?”
我急忙再从沙发上抱起小皮,左膝跪地,假哭了几声:“子龙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好啦,总该玩够了吧。”
叶梅桂的脸一松,终于笑了起来。
“下次别这么笨。先找地方躲雨,别急着冲回来。”
“嗯。”
“台北的雨往往说下就下、说停就停。你应该多等一下的。”
“我知道了。只是雨来得突然,我来不及考虑太多。而且我怕小皮如果被雨淋湿,妳会担心,就急着跑回来了。”
“哦?那你都不怕自己被淋湿?”
“我生来命苦,淋湿了也不会有人担心。”
“是吗?”
“这是妳说的啊,妳说妳并不会担心我,只会担心小皮。”
“我说说而已,你干嘛那么小气。我当然是会担心你呀。”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叶梅桂说这句话时,我竟想到学姐。
倒不是因为学姐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或是叶梅桂说话的样子像学姐,而是我听到这句话时的感觉,很学姐。
所谓的“很学姐”,近似于“今天的天空很希腊”的意思。
就像有人看见工厂烟囱上冒出的黑烟会联想到死亡一样,黑烟和死亡之间并无逻辑上的关连,只有抽象式的联想。
在我心中,夜玫瑰一直是学姐的代名词。
但除了第一次到这里,听见叶梅桂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的震惊外,接下来的日子,我不曾将叶梅桂的夜玫瑰与学姐的夜玫瑰联想在一起。
更从不曾比较过这两朵夜玫瑰。
如果硬要说出这两朵夜玫瑰的差异,到目前为止,我只能说学姐是不带刺的夜玫瑰;而叶梅桂则明显多刺。
我不想放任叶梅桂与学姐之间的联想,因为这种联想,很像将你油倒入咖啡里,于是产生一个小小的白色漩涡。
但只要轻轻搅动,白色漩涡便会无限扩张,再也回不去原来的那杯咖啡了。
因此我没有回话,站起身,往我房间走去。
叶梅桂抬头看着我,表情有些惊讶。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并未开口。
眼神停顿了一下后,低下头,又拿起手中的书本。
我走了几步后,隐隐觉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快速启动脑中的思考机器,期盼能制造出一些话语。
无奈我的脑袋因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终想不出什么话是大方而得体,只有耳朵还算正常,不断听到叶梅桂翻过书页的声音。
“嗯……我应该还算是个细心的人,但常会有犯迷糊的时候。虽然我尽量细心,不过无法面面俱到,总有遗珠。这就叫做遗珠之憾。”
我终于打破僵局,挤了一些话出来。
但叶梅桂的视线并未离开书本。
“就像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还有……”
我用力搔着头,试着烘干我的脑袋,以便产生一些合乎逻辑的语言。
“还有就像有一只狗走在路上,几十个人拿肉包子丢他,牠不可能会吃掉每一个包子吧。妳把我想象成那只狗,就行了。”
叶梅桂正在翻书页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但依旧没抬起头。
“那只狗之所以没办法吃掉每一个包子,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道理。
俗话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句话就是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看着我。
“谢谢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谢谢妳。”
“你在说什么?”
“我睡过头,妳叫我起床并载我去捷运站,我很感激。谢谢妳一次。”
“但我忘了向妳说谢谢,实在很抱歉。对不起一次。”
“结果又害妳迟到,应该也要跟妳说对不起。对不起两次。”
“刚刚淋雨跑回来,让妳担心。对不起三次。”
“妳怕我着凉感冒,煮了一碗超级好喝的姜汤给我喝。谢谢妳两次。”
我屈指一样一样地数着,希望不要有遗漏。
“我又不小气,你干嘛记那么清楚。”
“记清楚的人是妳啊。是妳先提到我那天睡过头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说忘光,但我确实是不怎么记得了。”
“这么说的话,你跟我说谢谢和对不起,并不是诚心的啰?”
“我是诚心的啊。不过因为是被妳提醒,所以我无法证明我的诚心。”
“你老说我提醒你,是不是认为我一直记着这些,因此是小气的人?”
“这没逻辑相关。记不记得是记性问题,而小不小气却是个性问题。”
“我不管什么逻不逻辑,我只知道,你一定认为我小气!”
叶梅桂似乎生气了,突然从沙发站起身。
“什么叫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叶梅桂哼了一声,接着说:“你是高飞的老鹰,而我却只是一只小兔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用力摇了摇手:“高飞的老鹰是指我英明的头脑,而兔子的身长是指生活中的琐事。”
“你是说您贵人事忙,忙到连跟人说声谢谢或对不起都会忘记?”
“我没说我是贵人,只是说我的头脑英明而已。”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摇了摇食指:“这还是没有逻辑上的关连。”
“你……”叶梅桂真的生气了,手指着我,大声说:“你是笨蛋!”
叶梅桂说完后,叫了声小皮,就直接进了房间,连书也忘了带走。
她准备关上房门时,却看到小皮仍在客厅,于是又说:“小皮!快进来!”
小皮只好绕着我走一圈,再走进她的房间。
我一脸愕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惹她生气?
但我清楚的是,叶梅桂果然是带刺的夜玫瑰。
我在睡觉前,翻来覆去,仔细回想今晚的对话。
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这句话应该没错吧。
莫非老鹰的视觉实在太好,以致于不管飞得多高,都可一眼判断出兔子的身长?
好像也是吧,因为从没听说老鹰要抓兔子时,结果抓到一匹白马。
还是我说我的头脑很英明这句话让她不悦呢?
可是我说的是英明,又不是聪明,不算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一连三天,我下班回来时,阳台上的灯并未打亮。
我总是摸黑脱去鞋子、摆进鞋柜。
结果第三天左脚的小指不小心踢到鞋柜,我还惨叫了一声。
但坐在客厅的叶梅桂并没做任何反应,我甚至怀疑她在心里偷笑。
这三天我只听到她说过三句话,而且这三句话竟然还相同。
都是她早上出门上班前那句:“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过天青这句话,似乎不适合形容叶梅桂的脾气。
她的脾气可说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我觉得回家后的气氛实在太诡异,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约十点半左右离开公司,比平常迟了快三个钟头。
但我竟然还不是公司内最晚下班的员工,可见我待的这家公司很变态。
我先在公司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再搭捷运回去。
看了看手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下车后,我慢慢爬着向上的阶梯,想多拖点时间,避免回家时的尴尬。
刚出捷运站,我竟然看到叶梅桂牵着小皮,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辆机车上。
“怎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妳平常不是十点就带牠出来?”
叶梅桂没答话,站起身离开机车座垫,往回走。
我跟在她后头,沿路上逗弄着小皮。
到了楼下,我先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正准备推门进去时,没想到她迅速将门拉回锁上,再用她的钥匙重新开门,然后推门走进。
看到她走到电梯门口,我才放心地走进去。
因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会在我左脚刚跨进门时,用力把门关上。
在电梯门口,吴驰仁又贴上一张字条:“轻轻的我停了,正如我轻轻的载。
我累了这么久,偶尔故障也应该。“
“可恶!竟然学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一定要……”
我马上从公文包中掏出一枝笔,正准备也写些什么时,发现叶梅桂转头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笔收下,改口说:“嗯,这些字写得真好,很有艺术感。”
“他这次的字,没以前写得好。”
她突然出了声,我吓了一跳。电梯门已打开,我竟忘了走进。
“还不快进来。”叶梅桂在电梯内说话。
“是。”我马上走进。
在电梯内,小皮的前脚搭在我裤子的皮带上,我摸摸牠的头,笑了笑。
还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装很忙的样子。
出了电梯,到了七C门口。这次我学乖了,不再主动掏钥匙开门。
“快开门呀。”她又说。
“是。”我毕恭毕敬。
等我们分别在沙发坐定,我想她既然肯开口说话,大概气已消了一些。
“那个……对不起。我有时不太会说话,希望妳不要见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妳怎么会不对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绕太阳旋转一样,都是不可能的。
所谓沉默是金、开口是银,因此话较多的我,一定较容易出错……“
我瞥见她的神色似乎不对,又赶紧改口:“不过话说回来,妳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这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后说:“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是。”
于是客厅又安静了下来,我连打开电视也不敢。
“回答你刚刚的问题,我今天也是十点就带小皮出去走走。”
叶梅桂竟然先开口,我愣了一下,因此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什么?我问了什么问题?”
“你在捷运站时,不是问我:为什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没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面走一个多小时,看来牠的体力很好,真是一只健康的小狗啊。”
“牠没有走一个多小时,我们一直是坐在机车上的。”
“喔。妳们为什么坐那么久?是在思考什么东西吗?”
“我们在等你呀,笨蛋!”
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过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声。
“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
还好我真的吃过了,如果我还没吃,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不敢骗妳。”
“好吧。没事了。”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吗?洗完澡要睡觉时再说晚安。”
“是。”
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间,突然灵光一闪,转身告诉她:“老鹰飞得再高,兔子的身长还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说什么。”
“没什么,我修正一下前几天说错的话。”
“你又是高飞的老鹰?”
“不敢不敢。我以后会细心一点,不会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
洗完澡,再跟叶梅桂说声晚安后,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来覆去思考着到底哪里说错话的问题。
早上醒来后看见叶梅桂时,气氛也不再尴尬。
她甚至在出门前还催促我动作快点,以免迟到。
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又恢复到平常的习惯。
下班回来后,打开七C的大门,阳台上终于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几天的旅人,突然发现水一样,兴奋地叫着:“小皮!小皮!”
小皮跑了过来,我拉起牠的前脚:“太好了,灯又亮了!”
我拉着小皮,在阳台上转圈圈,小皮也汪汪叫着。
而此时的叶梅桂,依然端坐在沙发。
但我却发觉夜玫瑰嘴角轻轻泛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