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到处是米克掉落的毛,墙角、桌脚和沙发底下也常出现毛团。
如果我穿深色衬衫,衬衫上会出现很多细细的条纹,那便是米克的毛。
我得拿出胶带,把毛一根根黏掉。
35岁那年夏天,米克满7岁,它的中年时期应该快结束了。
但我感觉不出米克的变化,每天下班回家我跟它追逐抢拖鞋时,依然精力充沛,反倒是我开始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有天我在小房间内工作到深夜,终于忙完后走进卧室想睡觉时,看到筱惠偷偷擦拭眼泪。我猜想或许她又想起流产的事。
“别难过了。”我拍拍她肩膀,“我们都还年轻,孩子再生就有了。”
‘我不是因为这个而难过。’
“喔?”我很疑惑,“那妳为什么难过?”
‘我看到你的白头发了。’
“这个年纪出现几根白头发很正常。”我笑了笑,“帮我拔掉吧。”
我低下头想让她帮我拔白头发,但她迟迟没有动作。我只好抬起头。
‘刚认识你时,我们都是24岁,好年轻呢。’筱惠说,‘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看到你有白头发。’
“头发总会变白的,这就是岁月。”我说。
‘你的压力一定很大,需要烦心的事情也很多吧。’她看了看我,‘我很抱歉让你这么操劳,也很心疼你不再年轻了。’
“别胡思乱想。”我摸摸她头发,“睡吧,明天我们都还要上班。”
在拥挤的城市里,大多数人都像蚂蚁般渺小,为了生活只能勤奋工作。
我和筱惠也是两只蚂蚁,只知道要努力。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无关对与错,反正日子总是要过,不要想太多。
36岁那年秋天刚到来时,筱惠又怀孕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我们去产检时更紧张了。
医生说怀孕6周左右,就可检测到胎儿的心跳,但筱惠已怀孕10周,还是没有检测出胎儿的心跳。
‘这次可能是胚胎萎缩。你们还是要有动刮除手术的心理准备。’
我和筱惠一语不发走出医院。
我很努力想说些话来安慰筱惠,却发现我根本说不出话来。
‘听朋友说,有人怀孕13周,胎儿才有心跳呢。’她打破沉默。
“真的吗?”我看到一线希望,“那我们等等看吧。”
‘嗯。’她笑了笑。
我突然发觉,我好像被筱惠安慰了,也好像正在等待奇迹。
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奇迹,那么当然可以在孕育生命的过程中期待奇迹。
还没等到奇迹,意外却先发生。
公司老板涉嫌在某件招标案中贿赂承办官员与审查案件的审查委员。
除了老板外,公司大部分的员工也被调查员约谈,我也不例外。
几天后老板被收押禁见,还好没有任何一位员工被牵连。
不过员工们都很清楚,这公司是待不下去了,得趁早另谋出路。
于是我再度失业。
怀孕12周时,筱惠又排出大量的血,医生还是说不需要再动手术。
‘很幸运呢。’筱惠笑了,‘两次都排得很干净,省了手术费。’
“嗯。”我只能简单应了一声。
认识她十多年了,从我入伍那天在月台上竟然看见她的笑容开始,我就知道她是个很逞强的女孩。对于这样的筱惠,我只有更加不舍。
我想,我的白头发恐怕又要变多了吧。
这次筱惠仍然有一星期产假,反正我暂时不用上班,便租了辆车,开车载筱惠和米克回老家,让筱惠静养身体。
回老家后,我一个人到小时候常去的庙里拜拜。
手拿着香,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想开口祈求保佑,突然百感交集。
无缘的两位孩儿、筱惠的身体、未来的工作,我不知道要先求什么?
也不知道是否可以都求?
我说不出话,眼眶慢慢潮湿,然后眼前模煳一片,最后滑下两行清泪。
“求菩萨保佑筱惠身体健康。感恩菩萨。感恩。”
我赶紧默念完,磕了个头,随即起身以免被别人看见。
朋友劝我们考虑是否该弃养米克?因为狗是很会嫉妒的动物。
我和筱惠一向把米克当孩子般对待,米克便想独占我们的爱。
一旦发现即将有孩子诞生,它可能不再被宠爱或必须跟别人分享爱,于是狗灵作祟或是利用念力之类的能量,让孩子不会诞生。
我知道朋友是好意,但我和筱惠对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
事实上在筱惠刚流产时,米克似乎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悲伤气氛,因此特别安静与懂事。
它会静静趴在筱惠脚边,筱惠起身时它也会起身,然后默默跟随。
如果我忘了要带它去公园,它也不会来提醒我,更不会发出呜呜声。
米克的视线,只集中在筱惠一人身上。
‘如果我们这辈子没小孩,就把米克当成亲生的小孩吧。’筱惠说。
“米克8岁多了,算是开始进入老年时期。”我顿了顿,说:狗的寿命最多只有十几年,恐怕……”
‘胡说!’筱惠突然很激动抱住米克,‘米克会永远陪在我们身边。
米克,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米克摇了摇尾巴,轻轻舔着筱惠的脸颊。
“我说错了,抱歉。”我说,“米克一定会永远陪在我们身边。”
幸好米克的存在安慰了筱惠,不然我非常担心连续流产两次的筱惠。
而我也可放心把筱惠交给米克,专心找新工作。
37岁那年春节刚结束,当了一个月的失业族后,我终于找到新工作。
这公司的规模小多了,应该会正派经营,因为没有财力去做非法的事。
虽然待遇比前一个工作更少,但在现实社会中打滚多年,
我早已懂得不抱怨并且珍惜。
这时米克8岁半,似乎开始有了老化的迹象。
扑人的动作很少见了,大概只是把前脚搭在我或筱惠的腰上。
刚下班回家的追逐,它开始改用小跑步,不像以前几乎是全力奔跑。
由于家里很小,以前它奔跑时总是伴随着跳跃,以便越过障碍物。
现在它也不再跳跃了。
我怀疑现在的米克是否还有能力大战三只黑狗?
至于我,还未满40岁,要说老还太早。
而且孩子还没出生,说什么我也得让自己保持年轻。
新公司由于人手少,因此每个员工的工作量都算大,没有凉快的缺。
不过当你尝过失业的滋味后,会觉得可以抱怨工作量太大是种幸福。
38岁那年4月,筱惠第三次怀孕。
家里附近刚好新开了间妇产科医院,我和筱惠便决定换换手气。
当医生准备要照超音波时,筱惠紧张得全身发抖,双手紧抓着我。
终于检测出胎儿的心跳后,筱惠忍不住哭了出来。
‘恭喜妳呀。’医生是女性,似乎很能体会筱惠的心情,‘这是喜事,应该开心才对。来,笑一个吧。’
‘我之前已经连续流产两次了。’筱惠说,‘我很担心。’
‘现代妇女流产一、两次还算常见。’女医生说,‘除非连续三次,才要注意是否习惯性流产,或是染色体异常。所以妳不用担心。’
‘可是我38岁了,是高龄产妇……’
‘妳知道让我产检的妈妈有多少高龄产妇吗?’女医生笑了笑,‘高龄产妇一样可以生出健康活泼的宝宝。就像我,42岁时才生女儿呢。’
女医生的话似乎完全扫除筱惠心中的阴霾,筱惠露出开心的笑容。
虽然有之前两次的痛苦经验,但我和筱惠都觉得这次胎儿会健康。
我们更小心了,我也常常提醒筱惠别太劳累。
随着怀孕周数增加,筱惠脸上的笑容更满足,也更幸福。
每次产检时听见胎儿心跳声,我们都会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悦耳的声音。
筱惠怀的是个男孩,当她看到超音波相片中的小鸡鸡时,总是笑开怀。
‘米克。’筱惠笑了,‘你快要有弟弟啰。’
怀孕6个月左右,筱惠的肚子已明显隆起。
我几乎不让她做任何家事,米克也由我一个人带去公园,不让她去。
每当要带米克去公园时,它总习惯性走到筱惠身边等她一起走。
‘妈妈不去了。’筱惠挥挥手,‘你跟爸爸出门就好。’
米克刚开始时是疑惑,后来渐渐变成失望。
有次米克直起身要将前脚搭在筱惠腰上撒娇时,她突然尖叫着躲开。
米克吓着了,低下头不知所措。
我非常清楚筱惠保护胎儿的用心,但米克并不知道。
筱惠躲了几次米克的撒娇动作后,米克从此就不再对她撒娇了。
它似乎自觉做了件不可饶恕的事。
39岁那年1月中,筱惠的预产期到了,但并没有分娩的征兆。
胎儿已逼近4000公克,我很担心筱惠的生产过程会不顺利。
我们决定去医院打针催生,打完催生针后20个小时,筱惠终于生了。
据说很多第一次当爸爸的人第一眼看见婴儿时,会激动流泪。
但我第一眼看见婴儿时,觉得终于解脱了,只想好好睡个觉。
我和筱惠打算各给一个字给孩子,组合成他的名字。
‘我取的是“良”。’筱惠说,‘希望这孩子像他父亲一样善良。’
“我给‘平’。”我说,“希望他修平等心,懂得众生平等的道理。”
所以我的孩子叫良平。
我担心筱惠太累,便劝她辞掉工作,专心陪着良平成长。
‘你疯了吗?’筱惠说,‘我们不是有钱人呀。’
筱惠月薪三万多,保姆费一个月大约两万,如果筱惠去工作的话,就得请个保姆,那么每个月家里只会增加一万多块左右的收入。
“公司开始有业绩奖金制度,我多做点事钱就会多一点。”我说,“而且我也会接些案子在家里做。算了算每个月应该可以多一万块。”
‘可是……’
“妳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妳和良平饿肚子。”我说,“一定不会。”
我说服了筱惠,但她说将来还是得看情况决定要不要再上班。
筱惠生完后在医院附设的月子房坐月子,良平也留在医院的婴儿室。
良平是过敏体质,身上常出现疹子,医生怀疑可能是异味性皮肤炎。
医生交代家里的环境要保持干净,避免灰尘和尘螨等等过敏原。
‘我们家里有养狗。’筱惠问,‘这会影响小孩吗?’
‘开什么玩笑?’小儿科医生说,‘狗的皮屑和毛发都是过敏原。’
筱惠一听眉头深锁,她开始烦恼家里四处飞散的狗毛该怎么办。
筱惠坐月子期间我变得很忙碌,白天得上班、下班后去医院陪筱惠;但我得回家睡。一来隔天还要上班,二来舍不得让米克独自在家。
不论白天还是晚上,米克总是趴在门边静静等着筱惠回家。
即使我要带米克去公园时,它也不像以前那样兴奋,只是缓缓站起身。
从公园回来后,米克又趴在门边。
以前都是筱惠喂米克吃饭,现在这工作得由我来做。
但我不像她会细心煮东西给米克吃,我只能在超市买些肉块,简单水煮一下再喂米克。有时太忙,便干脆在快餐店买炸鸡。
米克的食欲变差了,我得好说歹说劝它吃饭,但它常常只吃几口后,便又到门边趴下。
米克10岁半了,已算是条老狗,而筱惠不在家的一个月内,
米克更加快速地衰老。
筱惠坐完月子那天,我把她和良平接回家。
门刚打开,只见米克兴奋极了,歇斯底里地叫着,而且许久未见的扑人动作竟然出现,它直接扑向筱惠。
‘别过来!’抱着良平的筱惠大叫一声,同时侧身闪避。
不知道是米克或是筱惠的叫声惊醒了良平,他哇哇哭了起来。
米克愣住了,不再狂吠,低下头眼睛朝上看着筱惠。
但筱惠没理它,抱着良平直接走进主卧。
筱惠发挥了母性本能,她很细心照顾这个得来不易的亲生孩子。
她彻底清理了主卧,而且每两天拖一遍屋子里的地板。
婴儿床在主卧,因此她要我在主卧门口装活动隔板门,阻止米克进入。
米克刚开始发现无法进入主卧时,会在门口徘徊并发出呜呜声。
几天过后它似乎接受了事实,不再发出呜呜声,安静趴在主卧门口。
当筱惠走出主卧时,米克总是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偶尔摇摇尾巴。
但筱惠只会跟它说些话,从不弯下身摸摸它,更别说抱它了。
米克的眼睛会一直看着筱惠,眼神很忧伤。
“妳摸摸米克吧。”我很不忍心看到它的眼神,“洗手就好了。”
‘如果我像以前一样摸米克,万一有天我忘了洗手怎么办?’
我无话可说,只好自己走过去摸摸米克,但它依然注视着筱惠。
而筱惠只是提醒我要把手洗干净后才可以抱良平。
我能理解筱惠的难处,她用母奶哺育良平,有时抱在怀里亲喂,有时得先用手挤出来放入奶瓶冷藏,再温热给良平喝。
她不想用手接触米克,毕竟米克的身上都是过敏原。
筱惠也怕母奶内有过敏原,因此特别注意饮食与忌口。
她戒了最爱喝的咖啡,茶类饮品也不喝,海鲜类食物中只吃一点点鱼。
每当良平在客厅时,米克便很想接近他,但筱惠总是挥挥手叫它走开。
有次我抱着良平在客厅看电视,米克走近我,用鼻子嗅了嗅良平的脸。
‘米克走开!’筱惠因紧张而大叫。
米克以为做错事了,低头走开几步,然后趴在地上,眼睛看着筱惠。
“米克只是想亲近良平而已。”我说。
‘你希望良平身上又长出疹子吗?’筱惠说完后,向我伸出双手。
我没回话,把良平交给她抱。
米克年纪越老,掉毛的速度越快。
即使每两天拖一次地,地上还是偶尔可以看见狗毛。
朋友来家中作客时,虽然嘴里不说,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有很大的问号。
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怎么会让具有过敏体质的孩子跟一条又老又凶又很会掉毛的狗住在一起呢?
‘干脆去把米克的毛剃光吧。’筱惠说。
“剃光?”我很惊讶,“跟以前一样剪短就好了。”
‘你希望家里到处是这种东西吗?’
筱惠从墙角捡起一小团毛球,将毛球凑近我眼前。
我带着米克去找那位不怕死的宠物美容师,这些年来米克都让她剪毛。
‘把毛剃光?’她也很惊讶,‘对长毛犬而言,毛是它的自尊耶。’
“这我知道。”我很为难,“但小孩才几个月大,又容易过敏……”
‘我懂了。’她叹口气,‘不然让米克只留下1公分左右的毛?’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违背筱惠的旨意,便点头说好。
筱惠看见米克的毛并没有完全剃光时很不高兴,说:‘没看过像你这种把狗看得比自己的小孩还重要的爸爸。’
米克更老了,每天早上目送我上班时,我总感觉它没睡饱,精神萎靡。
下班回家时,它不再跟我追逐,咬了我拖鞋后,走了几步便停下来。
跟我拔河的力道也弱了不少,我总是很轻松地取下拖鞋。
要带米克去公园散步时,它依然会走到筱惠身边等她,如果那时她在主卧,米克便在门外等她,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