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妳在梦里醒来,纯白的羽翼闪烁着光亮。
‘为什么你总说我有白色的翅膀呢?’妳问。
“因为妳是天使啊。”我说。
妳笑了起来,摇了摇手。
我的眼里尽是白色的烟雾。
‘那为什么你的翅膀是黑色的呢?’
“妳非得逼我承认我是撒旦吗?”
我摸了摸头,试着隐藏微凸的山羊角。妳又笑了起来。
我黑色的翅膀,彷佛也染上了纯白的色彩。
‘你听,好像打雷了呢。’妳试着捂起耳朵,躲着惊慌。
“住在天上的天使怎么会怕天上的雷呢?”
‘在公路上行驶的车子当然会怕公路上的车祸呀。’
“大姐教训的是。”我拱起双拳,由衷佩服。
‘我又困了。’妳收起羽翼,趴在桌上,右脸枕着右臂。
“那就睡吧。”
‘你呢?’
“我的翅膀变得有些白,我该去买瓶铁乐士黑色喷漆。”
妳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再闭上双眼。
过了一会,妳翻了个身,不小心掉落出一根白色的羽毛。
然后缓缓睡去。
而窗外的雷声正轰隆作响着。
我不知道在风雨中骑了多久的车才回到宿舍,因为那时的我似乎正处于时间停滞的状态,对时间的流逝没有感觉。
我只知道一进到寝室脱掉雨衣后,才发觉上衣都湿透了。
但严格来说,不算是我发现的。
‘你怎么湿成这样?’赖德仁很惊讶。
“我怎么淋湿了?”我也很惊讶。
‘搞屁啊,自己淋湿了都不知道。’
“啊!”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忘了扣上雨衣的扣子。”
他瞄了我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我赶紧去浴室洗个热水澡,换了件衣服,再回到寝室。
‘约会还顺利吗?’赖德仁坐在书桌前写东西,头也不回。
“很顺利。”我说。
‘真的很顺利吗?’他突然停下笔,回过头看着我。
“是啊。”我笑了笑。
‘真的吗?’他站起身离开书桌,‘你不是在强颜欢笑吧?’
“你好像并不相信这次的约会很顺利。”
‘不是不相信。’他说,‘只是很难想象。’
我坐了下来,不想理他。
‘打铁要趁热。’他说,‘如果明天风雨变小,你可以约她看电影。’
“怎么约?”
‘打电话约啊!’
“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她住宿舍吗?’
“她在外面租房子。”
‘她住的地方没装电话吗?’
“应该有吧。”
‘啊?’
“啊什么,我怎么知道她住的地方有没有装电话。”
‘啊?’
“啊什么。”我说,“反正我没问她的电话。”
‘你不知道她的电话,以后怎么约她出来?’
“我没想这么多。”
‘啊?’
“不要再啊了。”
‘你以后还想见她吗?’
“当然想。不过只能随缘了。”
‘你以后随缘遇见她的机率,恐怕比随缘出车祸还低。’
“胡说八道什么。”
‘你没有问到她的电话,这样的约会怎么能叫顺利?’
“过程确实很顺利啊。我只是很知足,不敢再妄想而已。”
‘你耍什么帅、摆什么酷、装什么潇洒!’
“嗯?”
‘这不叫知足,这样的做法好像胸部小却用力挤出乳沟的女人。’
“什么意思?”
‘逞强。’
“我……”我张大嘴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只是问个电话而已,就算不知足吗?’
窗外隐约传来一声闷雷,我突然觉得那个闷雷已经打在我的头上。
‘算了。’他转身走回书桌前,坐了下来,‘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不用以后。”我苦着脸,“我现在就后悔了。”
‘请节哀。’他转头看了我一眼。
果然人生最悔恨的不是做过的事,而是没做的事。
我在心里大骂自己笨蛋,明明知道将来可能会后悔的,为什么刚刚不鼓起勇气问她的电话呢?
更没想到将来可能会后悔的这个‘将来’,只撑了一个小时。
赖德仁说的没错,我在耍什么帅、摆什么酷、装什么潇洒?
问个电话而已,会死吗?
我双手紧抓着头发,几乎快把头发扯下。
‘同学,我可以问妳的电话号码吗?’
“嗯?”我松开双手,看着他。
‘同学,可以给我妳的电话号码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么简单的话,你刚刚却不想讲。’
“你管我。”
‘同学,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打电话给妳吗?’
“够了喔。”
我越想越气,冲到窗边打开窗户,大喊:
“把我的青春还给我!”
‘同学,为了我的青春,我可以打电话给妳吗?’
“不要再说了!”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唱的也不行!”
我赌气跳上床,翻来覆去始终调整不出一个可以让心情平静的姿势。
想再见6号美女一面的心非常炽热,伴随而来的悔恨力道也同样猛烈。
虽然知道6号美女的系级和姓名,但如果跑到她上课的教室外等她,她可能会觉得被骚扰,而且我也会看不起自己。
稍有差池的话,更会把这段美丽的回忆破坏殆尽。
写信呢?
我睁开双眼,彷佛看见曙光。
可是写信不是我的强项。
那么我的强项在哪?
我叹口气,还是闭上眼睛试着入睡比较实际。
一觉醒来时大约中午,才刚下床赖德仁便想拉我去吃午饭。
他说下午一点成功厅有播放电影,赶紧吃完饭后去看电影。
“片名呢?”我问。
‘据说很有名。’他说。
“片名是什么?”
‘据说还得了很多奖呢。’
“片名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知道的话,在第一个问号时我就会回答你了。’
我不再理他,带着盥洗用具走到浴室。
盥洗完走回寝室,赖德仁一直催促我赶紧吃饭。
我有些意兴阑珊,但还是被他推着走。
我们在宿舍地下室的餐厅吃饭,吃完饭直接走到成功厅。
门口排了一堆学生,队伍还满长的。
‘都怪你,拖拖拉拉的。’赖德仁抱怨着。
“免费的电影就别计较太多了。”我打了个哈欠。
凭学生证入场,不用对号入座,是在这里看电影的原则。
我们排队走进成功厅,一进场只觉得闹哄哄的,大家都在找座位。
“只能坐地上了。”我说。
赖德仁不死心,又放眼看了看四处,才不情愿地坐在阶梯走道上。
“片名到底是什么?”我也在阶梯走道坐下,在他前面。
‘永别了,青春。’
“喂。”
灯灭了,鼎沸的人声瞬间安静,电影开始了。
电影一开头竟然是黑白画面,我很纳闷。
原以为只是影片质量不好,没想到过了五分钟后还是黑白画面,我才惊觉这是一部黑白电影。
非常古老的影片加上业余的电影院,银幕不仅朦胧而且还偶尔下雪。
我只撑了20分钟,便决定放弃了解这部电影在演什么的念头。
虽然如此,我还是没离开这里,一来连走道都坐满了人,要走很难;二来如果一走,岂不是告诉所有人我根本看不懂这部得奖电影?
身为一个大学生,基本的装腔作势的虚荣心我还是有的。
还有一个多小时动弹不得的时间,我便开始在脑海里倒带昨晚的情景。
6号美女温暖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都很清晰,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可是一想到我为了莫名其妙的知足感恩心情,以致没开口问她电话,嘴角像吊着千斤石头,瞬间下挫。
虽然她有莫名其妙的预感,我们会再见面,但要我相信这个,很难吧?
而且她也没说是多久以后见面,万一是几十年之后呢?
那时我可能在老人赡养院与她重逢。
“妳不是6号美女吗?”我叫住一个擦身而过拄着拐杖的老妇人。
‘曾经有个男孩这么叫我。’她很惊讶,‘呀!你就是那个男孩。’
“嗯。”我微微调整口鼻上的氧气罩,“没想到已经过了60年。”
‘是呀。’她叹口气,‘我现在是6号老婆婆了。’
“妳在我心中永远像初见面时那么美。”
‘谢谢。’她又叹口气,‘如果当初你肯问我的电话就好了。’
“这60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后悔。”轮到我叹口气,“还好我快死了。”
‘那你就安心地去吧。’
“我打算将我的骨灰埋在少尉牛排馆前面。”
‘现在采取的是灰飞烟灭火葬法,火葬后什么都不剩,不会有骨灰。’
“唉,时代真的变了。现在这个时代连猪都会开口说话了。”
‘唉,是呀。而且还说英文呢。”
“唉,我们那个时代大家拼命学英文,没想到现在只有猪才学英文。”
‘唉,这就是人生呀,总是变幻无常。’
“唉。”
‘唉。’
灯光突然亮了,我的思绪终于回到20岁的现在。
全场延续播放电影时的静默气氛五秒钟后,突然有个男生用力拍手。
然后陆陆续续有人跟着拍手,最后几乎是掌声雷动还夹杂着欢呼声。
如果这部电影的导演看到这景象(但我猜他应该早已作古),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这部电影真的这么好看吗?”我转头问赖德仁。
‘才怪。’赖德仁也在拍手,‘我看到一半就想死了。’
“那为什么大家都在拍手。”
‘这么超级难看的电影,走又走不掉,现在终于演完了,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没错。”我恍然大悟,也跟着拍手,“终于演完了。”
揉了揉发麻的双脚,我站起身。
散场的气氛很欢乐,大家似乎对这种默契感到有趣。
我和赖德仁走出成功厅,他边走边抱怨电影真的难看到爆。
我很庆幸刚刚没认真看电影,不然我应该也会很想死。
走到成功厅外面的小广场时,感觉左肩被轻拍一下。
我回过头,身子瞬间挺直。
‘我不是说过我莫名其妙的预感通常很准吗?’6号美女笑得很开心,‘我们果然又再见面了。’
我张大嘴巴无法合拢,也说不出话。
‘这么快就忘了我吗?’她依然保持开心的笑容。
“不。”我赶紧合拢嘴巴后再开口,“妳是6号……”
只见她很慌张地用手指贴住双唇比出嘘的手势,我便立刻住口。
‘你忘了只能偷偷叫吗?’她的音量压得很低。
“抱歉。”
我看见她身后有两个女孩,而我身后也还有赖德仁。
‘你刚刚有拍手吗?’她问。
“嗯。”我点点头。
‘我也是。’她说,‘我还差点睡着呢。’
“其实妳应该睡的。”
‘没错。’她笑了笑,‘我后悔了。’
一听见‘后悔’这个关键词,我立刻惊醒,想赶紧开口问她的电话。
“我可以……”
没想到开口问她电话,比想象中难多了,我竟然词穷。
‘我有投妳一票喔。’赖德仁突然插进话。
‘哦?’她先是一愣,随即微笑说:‘感恩。’
‘妳本人比照片好看。’
‘谢谢。’她笑了笑,‘不过我以后恐怕得戴太阳眼镜出门了。’
6号美女身后的两个女孩低声说了几句话,似乎正催促她。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她朝我和赖德仁点了点头,‘bye-bye。’
我见她转身离开,口中却吐不出半句话,双脚也钉在地上。
‘你的青春走远了。’赖德仁说。
我鼓起勇气朝她的背影奔跑,只跑了几步,便看见她竟然转身跑向我。
我们在两步距离处同时停下脚步,然后也同时微微喘气。
‘忘了跟你说。’她调匀呼吸后,接着说:‘我昨晚在BBS注册一个新账号。’
“账号是?”
‘你猜。’
“我猜不到。”我说,“因为我现在无法思考。”
‘很好猜的。’
“请马上告诉我。”我说,“麻烦妳了,6号美女。”
‘你猜中了。’
“嗯?”
‘就是6号美女呀。’她说,‘ID是sixbeauty。’
“sixbeauty?”
‘嗯。’她点点头,‘是资研的BBS,不是计中的哦。’
“我记下了。”
‘你也去注册一个账号吧。’
“好。”我说,“可是要取什么ID呢?”
‘showball。’
“showball?”
‘绣球。’她笑了笑,‘不错吧。’
‘我得走了。’她转身看了一眼十公尺外等着她的两个女孩,‘bye-bye。蔡同学。’
“bye-bye。6号美女。”
‘要记得只能偷偷叫哦。’她边跑边回头挥手。
“嗯。”我朝她的背影喊:“我会记得!”
‘问到电话号码了吧?’赖德仁走近我。
“没有。”
‘啊?’
“啊什么,反正我还是没问。”
‘啊?’
“不要再啊了,先回宿舍再说。”
我拉着赖德仁快步走回寝室。
这个年代BBS在大学校园内很兴盛,多数学生会上BBS。
我没有个人计算机,偶尔会在计算器中心或系上的计算机教室上BBS,回寝室的话就用赖德仁的计算机上BBS。
我注册过几个ID,但老是因为忘了密码而不再用。
后来干脆只用guest看文章,反正我在BBS上也很少PO文。
不过现在不同,我得赶紧在资研站注册showball。
我一回寝室便立刻打开赖德仁的计算机,连进资研的BBS。
‘你真自动。’他说。
“借一下不会死。”我说。
‘但是会受重伤。’
我不再理他,顺利注册了showball,昵称取为绣球,密码就用跟6号美女第一次见面吃饭的日期。
这密码我应该不会忘;万一忘了,那这个ID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注册完后,我第一个动作便是查询6号美女的名片档。
‘我不只性感,而且感性。
美貌与才艺兼备,天使与魔鬼并存。
如果你见了我只想到性,那就太可惜。
如果你见了我没想到性,那还是可惜。
ps. 找我聊天前,请先掂掂自己的斤两,不要自取其辱。’
我整个呆住,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你在找一夜情吗?’赖德仁双眼盯着计算机屏幕。
“不。这……”我惊魂未定,“这是翁蕙婷的名片档。”
‘她竟然取性感美女这种昵称?’他很惊讶。
“性感美女?”我仔细看了看屏幕,“啊!我搞错了。”
原来我把sixbeauty打成sexbeauty,差一个字母是会死人的。
我重新查询sixbeauty的名片档,这次对了,昵称果然是6号美女。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她的名片档只有这么一句,我很纳闷。
虽然中秋节过后天气确实变凉了,但应该还不到冬天。
“你在干嘛?”我看见赖德仁手指飞快在键盘上打字。
‘帮你丢水球。’他说,‘快好了。’
“喂!”我觉得不妙,赶紧拉开他,调出水球记录。
‘性感美女叫sexybeauty,不是sexbeauty。妳少了一个y。’
‘多管闲事。无聊。’
‘不过还好妳的名片档有一个y。’
‘名片档有y?有吗?’
‘有。妳的名片档很GY。’
‘你死定了!’
赖德仁竟然用我的ID跟sexbeauty丢水球,我回头想找他算帐时,他已经溜出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