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龙年的中秋佳节,亦是我至C大报到的日子。
初秋的N市,秋老虎肆虐。道路两侧茂密的梧桐树虽然可以破碎灼烈的日光,却挡不住空气中窒闷热气的蔓延。极为不巧的,在这样的天气下,我竟然发高烧了,体温冲破了三十九摄氏度大关。
我的体温和周围环境的气温相当。按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应该感觉不到炎热,可是,薄密的汗珠依旧不停的渗出我的皮肤。我感觉自己快要脱水了。
独自拖着沉重的行李一步一步缓慢的向前挪着,同时在身体里残存的体力中分出很大的一部分来抬头四望,我发现在C大的这条主要干道上,除了纹丝不动的梧桐树、滚烫的水泥路面、呆滞的垃圾筒,只有目不斜视行走的学生。新生礼堂还在我的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
因为这条路上不允许行车,所以我想搭便车的愿望也落空了,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像只蜗牛般,伸出自己的两只触角,瞄准新生礼堂的方向,尽量不走弯路;同时一点一点淘尽身体里的力量,将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道灌注在两条软绵绵的腿上。
想不通为何今年的新生报到处设在了新生礼堂,更想不通为何这所大学要将新生礼堂修建在校园内如此幽深的地方。
也许越是声名卓著的大学,就越喜欢做些出人意表的事情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厌恶起了这所大学。顿时,虚弱、无力、悲观、烦躁、后悔等等词语一股脑儿涌进了我的脑海。
初一那年,短短一个月间,在我经历了最疼爱我的外祖父去世、母亲外遇、父亲赌输了全部家产之后的家庭分崩离析,我就在日记中写道:父母离异带给我的命运改变,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但是从此而后,我的命运,我要一手掌握,绝不要在我自己的人生中留下“后悔”二字。
从初中到高中的六年,我实践了对自己的诺言,可是现在——我自嘲一笑,我的脑海中竟然出现了“悔”这个字眼。
不行,不能这样,人生才过去短短的十八年,我不能轻易地让这个词语出现在我生命的字典里。我开始回想方才,为何我会如此想?是真的有点悔了吗?
答案竟然是肯定的!
——我后悔来到C大,来读这个破烂的经济学!
——我是多么渴望此刻我是站在D大的校园里,向着我梦想中的建筑系走去!
当初,如果能更努力一把就好了——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很快,我又想到:难道,我的不悔人生真的从此就要完结了吗?
不是,今天的这种情况不能完全怪我,是命运突如其来的脱离了掌控——原先,我在志愿书里仅填写了D大的建筑系一栏。我是这样想的:孤注一掷,如果考不上,就复读一年,明年再考。可是就在我将志愿书交上去的前夕,我那自打和母亲离异之后就人间蒸发的父亲忽然出现了,他硬要我在志愿书上填上C大的经济学专业。
父亲就是搞建筑的,所谓干一行厌一行,他死活不许我报建筑设计这个专业。他说女孩子只需要安安稳稳的庸碌一辈子就够了,如果说奋斗的话,那么就是努力找个好老公了,至于其他的,不必多想,而经济学正是最适合女孩子去读的专业,试想,这个社会,哪个行业能离得了钱呢?不都是要和钱打交道么?所以,这个专业可以安稳一辈子。
我当然不愿意听他的,于是,我们大吵了一场,习惯强势的父亲平生第一次被我气得浑身发抖。母亲说,她都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听见这样的话,我心里有些难受,可是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人生大事,我怎么能够让别人替我做主呢?
无论路是怎么走出来的,无论走的过程如何,这其中,如果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努力、依照自己的想法前进,那么无论结果如何,后悔的概率都会小的多。而且这样,也就没有机会把责任推卸到别人的身上。
虽然,父亲并不能算是毫不相干的“别人”。他和母亲离婚了,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对于我来说,父亲还是父亲、母亲还是母亲,血缘是我和他们之间永远割不断的纽带。所以,最后,因了这层血缘关系,我们各退一步:在我的志愿书上,同时填写了建筑设计和经济学这两个专业。
暂时达到目的之后,父亲开始眉飞色舞的细述C大、经济学专业的种种好处。原来在这之前,他已经到C大详细了解了一番。
我不禁有些感动于他对自己女儿的这份心意,无论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这份心意已经迟到了整整十八年……
难怪说人老了,儿女心就会变重了。
父亲主动要求承担我上大学期间一切的学费、杂费、生活费,我和母亲欣然接受——是时候让他表现表现了。此外,学费也正是一直困扰我的问题,现在用一点让步换回,还是很值得的。
再说,只是填个志愿而已,最低也有50%的机会可以去D大读我喜欢的专业。那个时候,学费有了,我的目的达到了,父亲也不好说什么了。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结果是这样的阴差阳错!
经济学是C大的王牌专业,历届的分数线和D大的建筑系难分轩秷,今年二者之间更是只差一分,而我,就少考了这么一分,刚刚踩在C大的分数线上!
都考不上倒也罢了,明年再考的话,还有一年的时间去做父亲的思想工作,现在,我却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
人生的道路走起来真的会和自己的期望有着不小的距离。
我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是让自己更加烦恼而已。既然人生已经偏离了设定好的轨道,那么,就只有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不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么?想必,最后,人生的终点会是一样的罢?
下意识的将握着行李箱把的右手松了松,让手心的汗水蒸发少许,复又握住把手,我抬头继续向前走。
不知又走了多久,我的耳畔响起一道男音:“同学,你是今年入学的新生吗?”
是在对我说话吗?我不敢置信地顾盼左右,身体右侧,一个高大的男生正和我一起并排行进,但是他的眼神注视着前方,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我没有出声,只是开始打量这个近距离内唯一的男性。他的腿很长,迈的步子比我大,按照正常的速度,明显他应该走的比我快,可是此刻,他却不偏不倚的一直走在我的身侧——因为发烧脑袋无比迟钝的我终于可以相信,他是在对我说话了。
“你——”我望住他开口,却正好接住他扫过来的视线,“是C大的学生?几年级?”等待他回答的同时,我暗暗决定,如果他是学长的话,我就要厚颜无耻的让他帮我提行李。
听了我吐出来的句子,他微微挑高眉毛,似乎在诧异为何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向他提了问题。但是接着,他还是很好风度的回答了我:“经济学系,三年级。”我立刻想到:经济学系仅设置了一个专业方向,就是经济学。传言中,这是专为女性设置的专业,现在我的面前,竟然是一个经济学系的男生!
立刻,我的脑子里生出这样的念头:有男生愿意研修枯燥、空洞的经济学吗?我开始重新、认真地打量他。
这才发现在他颀长的身材、黝黑的皮肤下,却有着一副精致的五官。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和我搭讪的是个帅哥呀!尤其是这个帅哥还是经济学系为数不多的男生中的一员。他应该算是极其阴盛阳衰的系别里的一个异数,那么,他一定是校园中格外引人注目的人物罢?
当下,我的心中有了计较:“是啊,我是今年入学的新鲜人,也是经济学系,以后还要请师兄多多指教。”我笑眯眯的——相信加上脸上因发烧而呈现出的不正常的红润,此刻我的脸一定无比动人。
“哦,这样,那真是巧了。”他也笑了,“我叫张强,是经济学系学生会的主席。刚好我也要去新生礼堂,一起吧。”
有着乏善可陈名字的人,却有了令人吃惊的头衔。这样的人主动和我招呼,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可是,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计划——于是,我松开握着行李箱的手,停在原地不走了。
多走出两步后,他也停了下来,回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但是一下子他就明白了:“行李很重?我帮你拿吧!”
“谢谢!”我的脸上绽出一朵异常甜美的微笑,毫不客气的将行李箱交到他的手上。
对嫡亲的师兄有什么好客气的?何况说实话,我并不十分感谢他。
虽然我长得不是十分美丽,可也算得上秀气,更确切点来说,我属于那种气质美女、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走在街上,不说百分之百的回头率,总也有百分之八、九十。可是自打我进了C大的校门就一直郁闷至今——偌大的校园里,人来人往的学子中就没有一个男生愿意怜香惜玉!看见我吃力的挪动行李箱,就没有一个人说是要上来帮忙,甚至连多看一眼的人都没有!
也许是因为自始至终,我就来错了地方,可是,我也不得不怀疑是酷热与疾病磨损了我的魅力。
——直到张强上来和我说话……
可是现在,我也明白了:他不是因为要来帮我才来和我说话的,而是作为一个学生会主席的工作需要、兼之一个美女对他的吸引,他才上前要求和我同走这一段路而已。如果不是我的主动要求,我相信他可以忽略掉一个美女跟在他身后,吭哧吭哧、挥汗如雨、独力拖动行李箱的情景。
真正是社会黑暗,人情淡漠。
我看着张强在我身前一步之遥轻松提着行李箱的身姿,不禁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