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三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小莫的古董手机响了起来。她面无表情地挣开苏洋的手,接起电话。
“宝贝,刚才打电话怎么了?”
“爸,我回N市了,来接我。”她第一次这样与爸爸讲话,不带撒娇不带耍赖,甚至也不带感情。
“提前回来了啊,那你在机场等着,爸爸这就开车去接……”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出言打断他,不再留下半分的余地:“我在‘原来的家’里。”
原来的家,这极具讽刺意味的四个字几乎是从小莫的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隐忍得掷地有声。
距离中心花园小区两公里远的六层住宅楼外,林家父女彼此沉默无言。
小莫面色一沉,半倚在累赘的行李箱上,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光景——贴满了疏通下水道广告的墙壁从脏乱的单元门口延伸进去,大门在无风的夏日傍晚依然显得摇摇欲坠,门的正上方挂着一块生锈的铁质门牌,用难以辨认的字迹勉强告诉来人,这里是一单元。门的角落里,静静躺着一个不知被谁丢弃的猫,猫的尾巴上覆着滑稽的香蕉皮。
不知怎的,她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在做梦,噩梦。
望着女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沉默一路的林文俊终于忍不住开口:“小莫,其实爸爸……”
“你们本来打算瞒我多久呢?”有些话,一旦抛出来,便没办法轻易收尾,“你们知不知道,我像个傻子一样琢磨着早一天回来给你们准备什么惊喜,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来的家门外等了一整个下午,像个傻子一样被我的朋友……哦不,现在不是朋友了,被我的同学像拎猫崽儿一样拎进了他的家,我原来的家。你们怎么就……”
她蓦地哽咽住,死死地咬住下唇,攥紧的拳头一刻也不松开,指甲几乎嵌进手掌里,钻心的疼。
是因为提到了他吗?苏洋,那个她倾注了太多期待的男生。
“小莫,”林文俊看着女儿拼命忍住眼泪的模样,内疚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先上楼吧,咱们回家再说。”
她便就低着头,像个脖颈断了线的木偶般任由爸爸牵着,或者拖着、拽着往前走,甚至从始至终,她都不曾在乎自己是在前行抑或是后退。
脚步如同踩在绵软的草丛里,思绪如同漂浮在虚无的异样世界,小莫几乎是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踏进了破旧的新家。她回过神的时候,甚至说不清这里是小楼的第几层。
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努力地眨眨眼睛,她才终于赶走了那种突然蹿升的该死的飙泪冲动。烦躁地将挎包连同人字拖一起甩在浅灰色地砖上,小莫踩着那双自己还算熟悉的亮黄色海绵宝宝拖鞋在窄小却还算整洁的房间里踱着步子。
这栋房子虽不及原来家里的一半大,但对于很多普通人家来说,整日有阳光的南向双室房也是说得过去的。她并不介意新家的大小,真正令她耿耿于怀的,其实只是……
就在小莫沉默不语四处打量的期间,爱女心切的林文俊几次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却最终欲言又止地放弃。
这样兜兜转转地巡视了十几分钟后,小莫才终于回到门口,对着半天没有动弹的爸爸做了个鬼脸,扯着他的衣角说:“现在我应该能认真听一些解释了。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你输给了苏洋那家伙的爸爸?”
“宝贝,你长大了,爸爸也不想瞒你什么。”他像从前一样拥过女儿的肩,宠溺地引她进屋,两人并肩坐在绵软的单人床边沿,“其实之所以严重到需要过继家里之前的房子,是因为这次的事情并不只是失业这么简单。小莫你要记住,在这个社会上,唯一适用的生存法则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
“弱肉强食?”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下午时候苏洋爸爸所说的话。
“……”他却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说,“其实爸爸看得出来,你和苏洋应该是不错的朋友。长辈之间的事情说到底都与你们无关,宝贝别有什么顾虑。”
小莫闻言怔住,一时竟不知应该作何反应。难道她对苏洋的反应,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在脑海里搜刮了良久依然憋不出半句话,她终于决定明智地转移话题:“对了,妈妈什么时候回家?”
“她大概要晚些回来吧。”林文俊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晚饭想吃什么,今天爸爸亲自下厨烧菜给你吃。”
“这么好啊!”林小莫“吃货”的大名不是吹出来的,此时她几乎希望立刻就可以端盘上菜,“那红烧茄子,糖醋排骨,肉丸粉丝汤……”
半分钟不停顿地报菜名活动结束后,她两眼冒光地看着爸爸,一脸的馋相。而林文俊只是宠溺地笑笑,进而揉揉小莫古灵精怪的脑袋,没再多说。
他转身拿过钱包和车钥匙,小莫笑晏晏地胡闹着对他说:“老爸,出门千万不要和别的小朋友打架,不要吃陌生人给你的糖啊!”
“小丫头,还想不想吃大餐了。”
她立刻举手投降故作无辜状:“老爸我真心知道错了,你快去,快去。”
这种半蠢不蠢的姿势她整整保持了三分钟,直到卧室外传来“哐当”的关门声响。新家那道老旧的防盗门,突然成为一道金属铸成的坚固屏障。
门里,一室唏嘘;门外,一声长叹。
随着楼道里稳健而有节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林小莫起身开始整理行李。
她在两个房间来来回回地巡视了几遍,却只寻到了两个狭窄的衣柜,并且其中一个已经挂满了爸妈的衣服。望着行李箱里堆叠得整齐的各色连衣裙,小莫颇有些不知所措地皱了皱眉头。
挣扎了许久,只挑出了几件冷色系雪纺裙安置在衣柜里,看着满目色彩清凉的衣裙,她忽然觉得这个夏天似乎没有原来预想的那么燥热。
瞥一眼挂在卧室最上角的沉默空调,小莫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若是此刻空调在制冷,这屋子一定会很冷,她这样想着。
卧室里没了梳妆台,于是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只能委屈地与一本《追风筝的人》一起,挤在并不宽敞的床头柜上。然而拥挤的好处就是,连护肤品也可以尽情吸收相距不过几厘米的淡雅书墨香。
当小莫终于将未来一个月里的生活必需品摆放整齐,林文俊恰好提着刚买回的食材,开门而入。她从客厅抬头望过去,清楚地看到了爸爸在扯起微笑之前,流露出的一丝很苦涩也很无奈的隐忍表情。
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这样的表情与笑容串联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其实她都懂。也许是因为从小就与爸爸更亲近,也许是因为期末考前的某一天妈妈对她说“都是我不好”,又或许只是因为回N市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她,小莫已经不知不觉中,本能地把很多疑似消极的因素都归结为——是她不好。
与此相伴的,是对爸爸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