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秦观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是个性情丰富而又敏感的人,无论是文、诗、词都有极高的造诣。明人胡应麟说:“秦少游当时自以诗文重,今被乐府家推作渠帅,世遂寡称。”(《诗薮杂编》)在北宋文化背景下,诗文多展示文人的社会性的形象,而词作则多私人性质,是个人性情的表达。秦观诗文豪隽慷慨,而词秀美幽微,反映出性格的两极,两极皆鲜明。秦观可能碍于仕宦身份,而“自以诗文重”。但若比用心之深,用情之真,还要推他的词作。这与欧阳修、黄庭坚等以婉约的词作为生活的点缀不同,更与苏轼在词中亦坚持以旷达示人不同。秦观所表达的精神体验深沉而精微,使得脆弱和悲伤已经成为一种不加掩饰的人生姿态。而这一点颇为文人所忌惮,元好问曾讥其诗“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是“女郎诗”(《论诗绝句三十首》)。他的老师苏轼也对此表示不满,曾指责秦观“学柳七作词”(黄昇《花庵词选》)。柳永专在脂粉堆里作词,被时人视为俗艳,有明显的民间色彩,所以“学柳七作词”表面上说其太过柔靡,而其实乃是指秦观在生存姿态上认同柳永。相较秦观而言,苏轼诗词一味作大气象,坚持自己的公众文人形象,少沉浸幽微的情感体验,放旷有余而细腻不足,所以是不可能赞同秦观的。
这首词上阕写旅途寂寞,以写景为主;下阕写别绪,以抒情为主,在结构上颇似柳词。其中“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句,俗白而秾艳,确实深合柳词神韵。所以,苏轼也没有冤枉秦观。但这首词和柳词仍然有着明显的区别,既表现在文辞风格上,也表现在情感内涵上。这首词的文辞之胜,深得时人赞许。宋人叶梦得说:
秦观少游亦善为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元丰间盛行于淮、楚。“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本隋炀帝诗也,少游取以为《满庭芳》词,而首言“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尤为当时所传。(《避暑录话》)
即以头三个短句而言,微云、衰草、画角声三个意象,皆至为轻灵缥缈,点缀在空寂的山峦和辽阔的天际,构成疏淡闲适的画面。由于这些点缀的存在,更加见出山峦的空寂和天际的悠远,因此也指示了那既无目的、又无止境的寂寞旅途,它们是不可或缺的。但可以想象,只要有一阵清风吹过,这些至为轻忽的形象又会在霎时间无影无踪,所以,又可以说它们写出了一点牵挂、似有还无的意境。“天粘衰草”又作“天连衰草”,后者取连成一片、离离到天边之意,古诗常有这种用法,很平常,而“粘”字则意指天边偶然的一蓬,似经风吹起而随意粘贴在天边,与前句“抹”字、后句“断”字正相贴切,所以“粘”字为佳。
“微云”、“衰草”、“画角声”正是天涯旅人的象征,与远山、长天、谯门相对。但在词中,这两组意象主次难分,若即若离,实难以据其一方而把握另一方。它表达的是前途未卜、身不由己的感受,是生命游离无归、去留不定的感受。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中的“寒鸦”、“流水”与“微云”等意义略同。寒鸦得斜阳始现身,却不能依归在斜阳里;流水得孤村始为人所识,却不能停留在孤村边,两者所显示的仍然是欲停不能、无处可依的天涯孤旅、寂寞人生之形象。不过,“微云”等意象显得迷离、朦胧,而“寒鸦”等意象则显得忧伤、缠绵,在意境上有远近、浓淡、动静的不同,这使得词中的孤旅意识有层次,有变化,因此也就更为精致,画面感更强。从造境和修辞的角度,秦观这首词要比柳永词更为细腻、生动。
下阕写离情。前一年,秦观“举乡贡不售”,于是南游绍兴(会稽),寄寓蓬莱阁,并在此有了一段感情经历。据严有翼《艺苑雌黄》载:“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也。”秦观性情柔弱,因淹留场屋而体会到人生落魄,又独在他乡,自然易为温情所感。而客中温存,恰如依山浮云、粘天转蓬,偶然得之,虽难以舍弃,又岂能长久?此所谓命运。所以离情别绪最动人、最使人惊心动魄。
“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两句,沈祖棻以为是写幽欢场景,并举贺铸《薄幸》“向睡鸭炉边,翔鸾屏里,羞把香罗暗解”(《宋词赏析》)为例。而这两句其实乃写离别场景,香囊为临别赠物,而罗带分犹云衣袂分,指告别。亦有人认为古时结带象征爱恋,则罗带分意味着分手。因此,这几句只是在语词和形象上俗艳些,虽近于柳词风格,但并不涉狭邪。
离情之所以“销魂”,是因为它意味着流浪的生命将失去寄托,意味着人生不得不再次在无边的空寂中堕落。在这一体验中,柳永所表现出来的往往是刻骨铭心的痛和深深的自责,而秦观所表现出来的则是无限的迷惘和忧伤。
“襟袖上、空惹啼痕”,写的是留恋的伤感。其中的“空”字极传神,它的直接意思是“无端”,是说没有理由,也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是生命悲剧的本质。此外,“空”还间接地包括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含义,也就是说这种留恋的悲伤将充斥整个生命。
“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则云行踪渐远,蓦然回首,那曾经充满了温馨和欢乐的城,已灯火阑珊,即将永远消逝在深沉的夜色中,而自己正远离城市,漂泊荒野,归宿难觅,伤情寂寥之感油然而生。显然,这两个意象亦是相承相转,由近而远,终将一己之情推向一种普遍的人生感受。
这首词写人生沦落的哀伤,沉著幽微,难以自拔。之所以受到奚落,乃由于“销魂”等句气格卑弱,有乖文士身份。但实际上,这首词的上阕颇有气势,将自己潦倒沦落的景况,与远山关塞、征棹逝水等景色相结合,显苍茫悠远之境,并无寒怆之气。下阕虽写儿女私情,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一句,借用杜牧诗成句,从容地将一个具体的离情转化为文人的生存方式,表达了一种性情式的存在,尤其是词末“高城望断”句,更有振起之妙,与上阕自然呼应。
这些都说明秦观对自己的文士身份还是十分自觉的,这就与柳永对自己身份的犹疑不决甚至多所质疑,有了很大的区别。柳永两阕分写行旅和离情的词,在情感上通常偏向其中之一,而往往是离情,将行旅看成是离情的成因,有时也相反,表达了或悔恨或期盼的情感。这是希望以其中一方来拯救另一方,有所依赖,有所侧重。而秦观这首词于行旅和离情,显出不偏不倚,虽念兹在兹,但并不挣扎,孤旅离情两任之,表达了一种命定意识,虽然悲观,但不纠缠,反而见出空灵,是典型的文人气质。清人周济论此词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宋四家词选》),道出了秦观词中意象的朦胧通透,感情幽微深致却不黏滞、两不执著的特点。秦词《踏莎行》(雾失楼台)有“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一句,最为典型地表现了情思幽微,而行为上顺其自然、一任造化弄人而毫无挣扎的特点。因此,即从思想感情而言,秦观词细腻而流畅,犹如花间小溪,九曲回肠,层层点染,但却从容流淌,毫不吝惜去留。这是一种很特别、很美丽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