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起龙封建正统思想浓厚,特别强调杜甫的儒家正统思想。他说:“老杜天资惇厚,伦理最笃。诗凡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都从一副血诚流出,而语及君臣者尤多。虞山轻薄人,每及明皇晚节,肃宗内蔽、广平居储诸事迹,率以私智结习,揣量周内,因之编次失伦,指斥过当。继有作者,或附之以扬其波,或纠之而不足关其口,使霭然忠厚之本心,千年负疚,得罪此老不少。愚不惜刓精尽气,疏通证明,于此益力。”正是这种思想的指导,在解说中便把一些本与君臣无关的事硬与君臣关系扯到一起,造成曲说。《兵车行》(卷二)的“君不见”本是当时作诗的习惯用语,而《读杜心解》硬解“君”为“君主”之君。说:“噫!山东近在东土,乃事之可见者,而深宫竟不得闻。青海陷我穷民,宜君所习闻者,而绝域又不可见。两呼‘君不闻’,‘君不见’唤醒激切。”若“君”指“君王”,直言其“不闻”“不见”,有质问之意,颇为不敬,古人有这样对君主说话的吗?简直是曲解之尤。《北征》(卷一):“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读杜心解》认为陈玄礼无人臣礼,杜甫不应写这样的内容。说:“愚按,玄礼为亲军主帅,纵凶锋于上前,无人臣礼。老杜既以‘诛褒妲’归权人主,复赘‘桓桓’四语,反觉拖带,不如并隐其文为快。”为了维护君权的绝对权威,竟一反常态,对杜甫也有所指责,真是封建社会的忠诚卫道士。正是因为过分强烈的封建正统思想,造成了《读杜心解》的一些瑕疵。
《读杜心解》好标新立异,又受传统的比兴说诗等主观唯心方法的影响,因而解说有许多穿凿附会的地方。杨伦说:“浦解好为异说,故多穿凿支离。”(《杜诗镜铨·凡例》)《白小》(卷三)解:“诛求者无艺,自军兴饷急,孤嫠不免追乎,讽切时弊之言。”实际从诗的内容上,看不出讽切时弊的意思。诗的主题就是批评人们拼命索取自然资源,指出这是不义的行为。这样的主题本身也很有意义,不一定非扯上讽切时弊不可。《剑门》“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明明是写景,而浦起龙却解说:“‘抱西南’,见曲为彼护。‘角北向’见与我为故。”这实在是曲解。浦起龙明明说:“子美之诗,是一篇筹边议,有怀远以德意。”二者的理解不是有矛盾吗?对“与我为敌”者恐怕首先不是“怀远以德”,而是制服他,再“怀远以德”。这样理解诗意,不能自圆其说。《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卷一)解:“‘蒙鸿’,淫气也。‘宫殿’,荒制也。‘必十月’,频也。‘临九州’,夸也。”这完全是随心所欲的解说,并非杜诗的本意。又解:“按钱笺《长安志》:汤泉在阴盘故城东门外。贞观中,乘舆自东门入,水暴涨,见物状如猪,当上门卧。命有司致祭,其物起向北。开元八年乘舆自南入。黑风从东北起,倏忽满城。从官相失。时学士王翰作词曰:‘龙跃汤泉云渐回,龙飞香殿气还来。’又按《禄山事迹》:帝宴禄山,禄山醉卧,化为猪而龙头,帝曰:‘渠猪龙耳,无能为也。’据此则湫中之物,信为禄山之应矣。明皇毫不知警。漫逞嬉游,可叹也。故下文又幻出‘虾蟆’化虬一段以深惕之。考‘金虾蟆’乃月中蚀月之物。月,贵妃象也。禄山通宵禁中,宫闱浊乱,帝以宠贵妃故不问,‘虾蟆’亦举其类欤?又《通鉴》:国忠言:‘禄山必反,陛下试召之,必不来。禄山闻命即至,上益亲信之,续遣归范阳。禄山惊喜,疾驱出关。明年遂反。今诗曰‘至尊顾笑’‘王母不收’,意举朝议收之,妃阴劝上纵遣之欤?噫!词旨微矣。”杜诗有对玄宗携杨贵妃到温泉享乐而不勤国事之忧,也有杨贵妃误国的隐忧,但诗却没有一点涉及安禄山。浦起龙言杨贵妃与安禄山淫乱,进而说举朝有诛安禄山之意,而杨贵妃劝唐玄宗放安禄山归范阳,纯属想象之词,而引小说之言说禄山化为猪龙尤为荒诞。这实际上是沿着穿凿附会的老路在往前走。
浦起龙在杜诗的内容和艺术分析方面受当时八股文理论的影响,分析时讲究起、承、转、合,特别注重承、转的分析,经常把杜诗内容讲得很枯燥,把创造性讲得很平常,读来淡然无味。《彭衙行》(卷一)解:“起四,即点彭衙,是先出题法,‘尽室’以下,乃追叙初起身至‘彭衙’一旬之行程,不应迟迟若此。故前后用‘尽室徒步’‘尽日数里’点破之。‘小留’以下,备述孙宰高义。先着‘欲出’一句,益得高义出。见此来本非有意驻足,而款留不放,全由故人情重也。下则先叙安顿自身,次叙安顿妻孥,再总写四句再致感两句。非此入情曲笔,那显此会云高义。结则所谓‘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也。”解说的基本架构就是八股样式。《瘦马行》(卷二)解:“起句唱破,随以三句写其瘦态。不曰可惜,偏曰岂复有意于世,惋惜倍深。中以‘细看’二字作提,四述其见遣于今,四推其立功在昔,二原其委弃所由,二状其哀鸣失色,凡作四层,无限曲折,末以‘远放’二字自影被斥,‘日暮’二字自影途穷,此正起句所谓‘使我伤’者也。结联,须体贴当日初谪官情事,从一片恋主效忠悃忱发出,非乞怜语也。”正是用分析八股文的方法在分析杜诗。当然,每个人都难以摆脱时代的影响,我们也不应苛责《读杜心解》。
从主流看,《读杜心解》是一部极富创造性的著作,特别是在解方面,力破历代穿凿附会的陋说,对很多杜诗做了基本符合其本意的解说,立论精当,分析透辟。它成功的关键在于,分析都从杜诗的文本出发,从杜甫和他生活的时代出发,实事求是,综合贯通。而其过失的原因,也在于它有时离开杜诗的文本,自逞想象,信口曲说。历史的经验说明,实事求是是研究杜甫和杜诗的重要原则。离开了实事求是的基础,不从杜甫的作品文本出发,一切所谓研究都不过是痴人说梦。
一二杨伦
一
杨伦(1747—1803),字西禾(一作西木),江苏阳湖(今江苏常州)人。乾隆时中进士。官广西荔浦县知县。晚年主讲江汉书院。杨伦为诗人,与孙星衍、洪亮吉等唱和,著有《九柏山房集》。又是著名的杜甫学者,著有《杜诗镜铨》。
二
在清代杜甫学史上,杨伦的《杜诗镜铨》向来与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钱谦益《杜工部集笺注》、仇兆鳌《杜诗详注》并称,为清代杜甫学四大名著之一。它以简明精粹而著称。
《杜诗镜铨》虽追求简明,但研究项目却非常多,著作格式却非常繁。仇兆鳌《杜诗详注》研究项目已比一般研究者多,而《杜诗镜铨》则更多,著作格式更繁。其研究项目如下:(一)杜诗编排。主要是按写作时间编排。(二)题下做诗系年。注时代背景。(三)校勘。一般注出“其义可两存者”。(四)对难字注音。(五)注典故、人名地名、典章制度。凡一切需要说明的皆作注。(六)释文意。对难以理解的诗句,隐含深意的诗句,加以阐释。(七)对较长的诗分段,归纳段意。(八)对诗的内容进行评论。对诗的艺术进行评论。(九)对诗的妙处进行点和圈。(十)在绝妙的诗句旁作短评。(十一)在书稿的顶端作眉批(主要是引前人的评论),一般是对诗的内容和艺术作短评。分析这些研究项目可以看出,前八项是清代流行的项目,后三项虽然明代一些研究著作(如胡震亨《杜诗通》)已有,但清代研究大家却基本没有运用,可以说是一种新的探索,其特点是对诗句的研究更具体和细致。因此,《杜诗镜铨》研究项目的多和著作格式的繁,使它表现出外表简约而实际繁富的风格。
注精炼而较为准确。注历来是杜甫学最能显示学识的领域,故学者总是尽力追求注的特色与质量。首先,《杜诗镜铨》在集注的“集”(所谓别裁)上下功夫,尽量广泛搜罗前人的注。特别是对于前人集注没有用过的好的资料,更是努力搜集。“杜评始刘须溪,宋潜溪讥其如醉翁寐语,不甚可晓。然于诸本中为最古,其可采者悉录之。前辈如卢德水、王右仲、申凫盟、黄白山、张上若、沈确士等,皆多所发明。近得王西樵、阮亭兄弟、李子德、邵子湘、蒋弱六、何义门、俞西月、张惕庵诸公评本,未经刊布者,悉行载入,庶为学者度尽金针。建安蔡氏有《草堂诗话》二卷,诸本所采亦夥。余如《东坡志林》、《容斋随笔》、《困学纪闻》、王楙《野客丛书》、张戒《岁寒堂诗话》之类,凡前人有未经采录者,今并补入,以广见闻。”(《杜诗镜铨·凡例》)(这里杨伦说的主要是评的资料,但也有注的资料,为了行文的方便,均放在这里论述。)杨伦大量搜集宋、明、清的杜甫学资料,尽可能把注做得准确,同时也使注具有更广阔的视野。特别是大量采用同时代的清人杜甫学成果,使集注站到了当时学术的前沿,具有新的时代气息。其次,注最需注者,注文力求简洁扼要。其指导思想是:“兹所采各注,或典故必须疏证,或是发明言外之意,否则俱从芟汰。其易晓者,亦不复赘词。然微词奥义,亦已阐发无余矣。”(《杜诗镜铨·凡例》)集注的材料的抉择,直接决定集注的质量。《杜诗镜铨》注最需注者,使注真正起到释疑解惑的作用,起到帮助读者正确理解杜诗的作用,完成注的责任。但又力求简洁,不注所不当注,避免繁冗。不繁冗,也就不会喧宾夺主,不会掩盖杜诗本身,影响读者对杜诗的阅读理解。第三,有自己的研究心得,能补充前人所未逮,改正前人之所失。杜诗注释至清代已基本完备,但杜诗内容博雅深奥,至清代也还有一些忽略未注和未能注解的地方。杨伦长期进行杜诗研究,故有自己的发明。如《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得开字》题下注语典“扶侍”:“《后汉书·刘平传》:平弟仲为贼所杀,平扶侍其母奔走逃难。”(卷一〇)“扶侍”为寻常语典,搜求极难,因而更见功力。《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卷二)为杜甫上鲜于仲通之诗。鲜于仲通为佞人,品格低下。杜甫为何为其献诗?这是人们所疑惑的。杨伦注云:“此殆公谒选时所上。”此注虽是推测,但完全符合诗意,应符合事实,所注甚好。由注人们可知杜甫给鲜于仲通献诗,是一般举子求仕向高级长官献诗的通例,这样也使杜甫免于阿谀佞人之嫌,其意义非小。杨伦对长诗进行分段(很多时候并不标明具体划分处),并写出段意。段意概括比较简洁,比较切合诗意,有时还顺便归纳艺术手法的特点。《寄韩谏议》(卷一八)分三段,归纳段意为“首致怀思韩君之意”;“此申明谏议去官之由”;“末想其老成宿望,再出而济世匡君也”。段意有助于读者把握杜诗的内容与精神。《寄峡州刘伯华使君四十韵》(卷一六)的段意是“首致思念之怀,宾主兼叙。”“此段追述世交家学。末二双绾,即束即提,有印泥画沙之妙。”“此称刘君之诗。”“此称刘君之官。承老兄真不坠。”“此自叙客夔近况,承上小子独无承。”“此段复宾主交叙,自甘遗世,而勖刘以有为。末叙寄诗之意,因言己亦将远泛江湖矣。”分段比较细,段意归纳简明准确,并略言段落艺术。分段的研究显示出杨伦的研究功力。
杨伦非常重视对杜诗的评论,即对杜诗内容与艺术的研究与评说。评论亦采用集注形式。《杜诗镜铨》的评论和注释相比,更为精彩。其评论的特点与注释的特点是基本相同的。正是这种相同,构成全书鲜明的学术风格与个性。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再将其评论的特点做一个总的论述,而不避文意的某些重复。首先,杨伦用集注的方式汇集自杜甫学产生以来的评论,按自己的评论理念和见解,精选最佳和最有代表性的评论,组成一个评论体系,即展示对诗(一般是以首为单位)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的总的评论和具体的诗句和段落的评论。在具体集评时,在注重最佳和代表性的同时,特别注意集前人未集的好的评论,特别是集清人的好的评论,注意集注的创新。其次,集入杨伦自己的研究成果。杨伦才、学、识俱高,长期对杜诗进行研究,很多评论非常精彩。这从根本上保证了《杜诗镜铨》的学术创新性和学术价值。
在杜诗的内容评论方面,杨伦善于将诗所写的内容与时代背景结合,论述诗的主旨或杜甫所表达的思想,往往能发前人之所未发。杨伦评说《收京三首》(卷四)其三云:“是时王师复两京,围安庆绪于邺城未下,故言方春必可平贼,正值樱桃荐庙之时,盖预期之也。但恐回纥恃功邀赏,诸将僭奢无度,将万方送喜之时,毋乃即圣躬焦劳之渐乎?盖忧虏横臣骄,复成蹂躏跋扈之势。厥后边方猾夏,藩镇擅权,果如所料。公之有远识如此,而语意仍含蓄不露。”评说认为这首诗的基本思想是“忧虏横臣骄,复成蹂躏跋扈之势”,完全符合杜诗的原意。这由浦起龙所注“毋乃圣躬劳”可以佐证。蒲注:“晋羊祜既请伐吴,乃曰:正恐吴平之后,方劳圣虑耳。意与此同。非无使君劳之谓。”这样的解释很透辟,引导读者从诗中领略杜甫的政治卓识与远见。《观兵》(卷五)杨伦评说云:“是时屯兵邺城,军无统制,公早其有覆败之患,故借所见嗣业之兵以发之。”邺城之战是唐王朝与安史之乱军决战的重要战役,杜诗借观兵对当时的战争态势和战略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杨伦的评说揭示了诗的隐微含义,有助于读者把握诗的精神。杨伦评说《伤春五首》(卷一一)云:“激昂慷慨,亦复悱恻缠绵,与《有感五首》并见才识忠悃,此皆杜诗根本之大者,学者所宜着眼。”特别强调所表现的政治见解与才能,所表现的忠君爱国,认为这是杜诗最伟大之处,这是对杜诗的总的评价,也指示了杜诗研究的根本方法。《有感五首》(卷一一)杨伦评说云:“所言皆当时大事要著,足补国史所未逮。公生平自许稷契,良非虚语。”“诸诗多为藩镇作。藩镇之祸,始于仆固怀恩,而唐遂失河北,下逮五季,兵火相寻,五诗见其端矣。”评说极好,真正抓住了杜诗的关键。藩镇之祸是自中唐开始的重大政治问题,而杜甫自其萌芽时就加以关注,确实表现出非凡的政治眼光与智慧。杨伦的评说非常深刻。
在诗的艺术评论方面,杨伦善于以自己对诗歌创作的感悟和诗歌理论,评论杜诗高超的艺术方法和独特的艺术技巧,往往具有新意。杨伦评说《无家别》(卷五)云:“自六朝以来,乐府题率多模拟剽窃,陈陈相因,最为可厌。子美出而独就当时所感触,上悯国难,下痛民穷,随意立题,尽脱去前人窠臼,《苕华》《草黄》之哀,不是过也。乐天《古乐府》《秦中吟》等篇,亦自此出,而语稍平易,不及杜之沉警独绝矣。”对杜甫随意立题,写时事的诗的创新和巨大意义,论述全面而精到。杨伦评说《剑门》(卷七)云:“以议论为韵言,至少陵而极,少陵至此等诗而极。笔力雄肆,直欲驾《剑阁铭》而上之。”指出这首诗的最大艺术特点就是以议论为诗,并认为它达到以议论为诗的极致,其艺术成就似乎超越了张载的《剑阁铭》。评论可谓独具慧眼,而又恰如其分。杨伦评说《野人送朱樱》(卷九)云:“托兴深远,格力矫健,此为咏物上乘。”“开手击此动彼,入后一气直下,独往狂来,小题具如此笔力。”评论认为这首诗有两大艺术特点:一是运用比兴,由野人送樱桃写到皇帝赐朝官樱桃。表现了杜甫的忠君之情和漂泊之感;二是由野人送樱桃写到皇帝赐朝官樱桃,联想转换自然,有变化而又一气呵成。评论突出杜诗以小见大、善于兴寄的高妙的艺术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