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您刚谈到的第三条戒律具体针对哪些人?因为出家人本身是不结婚的。
方:那是针对在家的男女佛教徒而言的。它是佛教居士终身应当遵守的戒条。
记:随着当前政治气氛的宽松,求神拜佛的人数增加很快,这是什么原因?有哪些社会根源?
方:这恐怕是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还有待于周密的调查和深入的探讨。初步考虑,可能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一)十年"文化大革命"中,人们长期处于压抑、困惑的状态。拨乱反正之后,大家有了轻松感,对"文革"中的种种倒行逆施深恶痛绝。有的人开始重新确立自己的信仰,转向追求无争、容忍、安宁、超脱的心境,有的人更是皈依了宗教。可以说,"文革"后宗教有所发展是对"文革"的一种历史惩罚。
记:这是否说明人们渴望从心灵的压抑中解脱出来,以求得某种心理平衡?
方:是的。可以这么说。因为在"文革"中很多人的心灵遭到凌辱和摧残,伤痕累累,他们需要医治创伤,调整心灵。现在接下去谈。
(二)我们现在重视发展商品经济,政府鼓励和支持个体劳动和个体经营,整个社会的经济结构和劳动方式较以前有很大变化。因此,某些人的命运更多地要依靠他自身的能力、条件和机遇。以前依靠国家、集体,吃大锅饭,有困难等政府救济。现在情况变了,难免有的人命运变幻,起伏很大,吉凶祸福好像难以预测和把握。这样,有的人为了希图免除遇祸遭灾,有的人则为了永保眼下的美好境况,即出于各种不同的动机而去求神拜佛,乞求神灵的保佑,以求得好运,建立勇气、信心、希望和期待,这也许是原因之一吧。
(三)此外还有这样一些原因:如旧的传统思想的作用,国际宗教势力的影响。也有人不是出于信仰而是寻求个人的出路或作为解决自身某种问题的一种途径而暂时信教的;还有人是为了获取宗教团体和其他教友的实际帮助,作为克服困难的依靠而投身教门的。
(四)我还想强调宗教的产生、存在和发展的自然根源和心理根源的问题。我们(包括我本人在内)过去往往只注意从社会的、历史的角度去分析宗教产生的根源,这当然是对的、必要的,但也是不够的。所谓自然根源主要指自然现象,例如地震等天灾,霎时间就改变了人们的命运,往往给人们造成巨大的灾祸、苦难,使人感到异常恐惧又神秘莫测,这是宗教之所以产生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虽然人类在不断地认识和利用自然,科学在日益揭示、征服自然,但自然界是无限的存在,是永恒地变化发展的存在,人类对无限变化的自然力量的征服永无止境,人类难以完全摆脱自然的压迫和未知的自然力量的摆布。这将是宗教长期存在的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根源。
前面讲第二个原因时已经涉及了宗教的心理根源问题,我以为这更是我们应当特别注意的。人们在特定的情况下往往会感到一种宗教的需要。人是万物之灵,与动物不同,不仅有物质的需求,也需要有感情的满足、精神的寄托、心理的平衡。有些人由于各种原因,对个人的不幸、对前途的失望和社会境遇(包括家庭、周围人事关系)的不如愿,也就是由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矛盾以及个体内在的矛盾所带来的不和谐、不愉快、不幸福,此时就会感到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活方向和命运而产生一种无力感、失落感和厌倦感等心态。为了减轻和缓和这种心理压力,人们往往要进行自我调整,自发或自觉地采取某种观念、方法、行动来改变和消除认知的不和谐,使之一致,以求寻找和谐的归宿,求得心理的宁静、精神的寄托。否则就可能精神崩溃,很难支撑和生活下去。而宗教恰恰以虚幻的形式适应了这种心理需要。如贫富悬殊、家庭生活不美满、人际关系不和谐,乃至政治上的不平等等,宗教把这一切的原因都归结于上世,又把幸福移至下世,给人以宽慰和满足、幻想和希望,使人产生一种特殊的宗教快感,愉悦、舒畅、静谧。因此可以说,宗教是不幸者的伴侣。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始终困扰着人类的死亡问题,即人的死亡感问题。人人都有一死,越到老年,就越会感到死亡的迫近。死亡是人的生命的终结,它意味着永恒的沉寂。人类是最能自觉地考察、思索自身的生死问题的。人能设法延长寿命,但难以战胜死亡。人类在抗拒死亡,而死亡又是必然的。如何理解生命这个谜,如何对待死亡,这对人类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也是对每个人的严峻的考验。一个人如果没有坚定、乐观、正确的生死观,就会产生人生苦短之感,就容易呼唤"天命"、"上帝"或"菩萨",从而皈依不同的宗教。佛教宣扬生和死都是痛苦,人们应当超脱生死,以求来世的幸福,这对有些人来说确是极有吸引力的。
最后还有一个与上述问题密切相关的人与宇宙的关系问题,即人的有限感问题。作为个体的人,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可谓是沧海之一粟;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与历史长河相比,真可谓是弹指一瞬间。人在意志力、认识能力、行为能力各个方面也是有限的。人的理性思维一旦意识到人自身的种种有限性,即有限与无限的矛盾(也就是古人讲的所谓"小我"与"大我"之间的矛盾),就可能产生一种难以遏制的情感冲动,即对无限、永恒、终极的追求,对瞬间与永恒、有限与无限的统一的把握。这种冲动在不同的场合、机会可转化为不同的情感体验和内心需求。比如,面临大自然灾害或社会大动荡时,人们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此时有些人就会产生敬畏感,转向信奉冥冥中主宰命运的神,向神祈求保佑;当遭到种种意外的不幸时,有些人就以为是神灵的惩罚,就会产生恐惧感,去向神灵赎罪,乞求宽恕;当得到意外幸运时,也有人会以为是神灵的恩赐,会产生感恩的需要,感谢和赞美神恩浩荡。当人们思索大自然的和谐、有序、变迁和异态时,就会感到不可思议和惊愕等等。这一切敬畏、恐惧、感恩、惊愕的情感冲动的进一步强化,就是对威力无比、法力无边的无限神力——神灵的崇拜和迷信。在这种崇拜中,在虚幻的想象中,人就信以为得到神的庇佑,有限获得了无限的依恃,有限与无限相互交通,瞬间与永恒相互统一。也就是说,有限的人获得了虚幻的超越,人的心灵得到虚幻的慰藉。这也许就是宗教产生的极为深刻的心理根源。总之,我们应当重视和研究宗教的心理根源,应该做好工作,创造条件,根绝社会疾患,改善大小环境,以便逐渐缩小以至消除产生宗教心理的土壤。
记:过去有一种说法:"宗教是麻醉人民的精神鸦片。"我个人认为这种看法有些太绝对化,至少有些片面性。资本主义发达国家中的一些最优秀的科学家也虔诚地信仰宗教,成为与大自然搏斗的卓有成效的清醒的被麻醉者,这是难以自圆其说的。因此我认为,"鸦片说"从一定政治意义上讲也许不错,在其他方面就不一定合适。"文化大革命"横扫一切,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消灭自我,一时看去够干净彻底吧。其结果,"文革"后不少人对社会主义一度失去了信心,人际关系紧张,信教人数反而不正常地剧增。您是怎样看待这个问题的?
方:"文化大革命"搞什么斗斗斗,批批批,破破破,横扫一切,打倒一切,破坏一切,令人十分厌倦。一些人转向宗教就是和我们过去的许多失误有关。"文化大革命"一方面把人与人之间的同志式的美好感情破坏了;另一方面,由于派性泛滥以及其他因素,又出现了关系学盛行的不正常状态,人与人之间出现了互相利用的庸俗关系,对国家危害很大。佛教和"文化大革命"不好做比较,佛教起码还教人们行善去恶,慈悲博爱,而"文化大革命"那套惨无人道的做法,连起码的人道主义都不讲了,更谈不上什么良心、道德和觉悟了。
诚然,过去统治阶级曾利用宗教来麻痹人民,扑灭革命的火焰。我们也应当清醒地看到宗教的整个思想体系是与无产阶级革命理论不相容的。例如佛教的"因果报应"、"轮回转世"、"佛国地狱"等说教,否定人的价值,抹杀人的尊严,消磨人的意志,使人悲观消沉,自卑驯服,自甘屈辱,教人逃避现实的矛盾,专心追求来世的幸福。"鸦片说"形象而生动地揭示了统治阶级利用宗教麻醉劳动人民的实质。但是,宗教的本质和作用完全用鸦片这个比喻来概括和说明,现在看来是不够的。这点我本人过去的认识也是不全面的。宗教的作用是复杂的、多方面的。它在历史上也曾起过积极的或进步的作用。例如,统治者也曾利用宗教来加强民族团结,促进国际往来、文化交流,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历史事实。至于历史上劳动人民起义领袖以宗教为旗帜(例如我国的太平天国运动),号召动员人民群众奋起反抗暴虐的统治者,也不乏其例。在一定的背景和条件下,宗教也可以成为广大劳动人民与反动统治者进行斗争的武器,这一点在菲律宾人民反对马科斯独裁政府、南非黑人反对种族歧视的斗争中也表现得很突出。总之,对于宗教的本质和作用的缜密确切的阐述,不是一两句简单的否定或肯定的话就能概括得透彻的,还需要进一步展开科学研究,从总体上把握宗教发展史的大量史实,全面分析宗教的现状和作用,然后再做出更加全面和科学的论断。
记:您是否能谈谈当代中国佛教的存在有哪些突出的社会意义?
方:佛教在中国当代存在的意义是多方面的,既有积极一面,也有消极一面。从积极方面看大体上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可以为共同建设我国的社会主义贡献力量。佛教徒当然也是我国人民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一支建设社会主义的力量。事实上大多数佛教徒的劳动、工作表现是很不错的,对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二)佛教作为加强人民或民族团结的纽带之一,有利于实现整个国家政治上的安定团结。这一点当前对西藏等地区的各民族大团结以及和睦相处具有更现实的意义。
(三)有利于保护和整理丰富的佛教文化遗产。比如对古刹、佛塔等佛教古建筑的保护、维修和重建,对佛教文献资料和文物考古资料的发掘、整理和研究,对佛教圣地旅游资源的开发、拓展、改善和利用等,佛教徒都有用武之地,都能贡献力量。
(四)对于加强国际友好往来和国际文化交流,对于巩固世界和平也都可以起推进作用。
记:当前佛教研究中都有哪些薄弱环节和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方:目前,我国的佛教研究在人员、经费、机构、资料的搜集和整理、专题研究、专著出版等方面与近邻日本相比还有很大差距。迄今为止,我国有关方面对佛教的学术研究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事实上,宗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注意晚了是要吃大亏的。世界上已有一些社会主义国家有这方面的教训。
从学术角度看,我以为以下一些问题是迫切需要研究和解决的:
(一)研究当代佛教存在的社会心理根源。我们要认真地分析佛教教义对某些人的心灵深处有什么触动?它是怎样适应了某些人的心理需要?我们对这些问题应当努力做出科学的说明,并加以疏导。我们还应认真分析诱发人们信仰佛教的情感冲动的动因和环境。比如有人感到他所在单位的风气不好,矛盾重重,没有集体的温暖、友爱和互助,那么我们就应当重视,多做思想工作,调节人际关系,改善那儿的环境。只要我们工作做好了,有的人自然也就不至于萌发遁入空门的动机和念头了。我认为,加强对宗教的社会心理根源的研究十分重要,它不但有助于防止我们简单粗暴地对待宗教,而且也有助于从根本上搞好我们的宗教工作和其他工作。否则,我们的一些良好主观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二)佛教作为一种巨大的文化积累,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极为密切。佛教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究竟怎样?有哪些积极因素和消极影响?这些问题都应当认真地加以分析研究,以求做出科学的说明,以利于社会主义的建设。
(三)要加强有关佛教现实问题的研究。比如当前正在争论宗教的本质和作用、佛教与社会主义的关系、佛教的现实作用和未来前景等问题,都应当花大力气、下工夫进行深入的研究。
(四)要重视培养新生力量,加强横向联系。佛教学术研究工作者、佛教实际工作者和佛教学者是佛教研究的三股力量,他们各有优势和长处,应当加强协作。这次我来西安,看到"长安佛教研究组"联合西安市上述三类研究佛教的人员,通力合作,编写了"长安佛教研究丛书",硕果累累,令人刮目相看。这是一个创举,很值得我们学习。
记:好,今晚就谈到这儿吧。谢谢您!
方:谢谢,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