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考释例》首论“著录”,极推崇朱彝尊之《经义考》。次论“考订”,谓刘歆为著录,而刘向“所为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录而奏上之言”乃是考订群书之鼻祖,其事难于著录。次言史部占群籍三之一(经为其一,子集合为其一),而三部多与史相通。次分论十二纲五十七目之义例,文繁不具引。我们读此篇有三点可注意。第一,《史考》原稿分一百十二子目,先生为并省成十二纲五十七目,为书三百二十五卷,可见先生对于此书所费心力之巨。此稿今竟不传,藏书家亦未见著录,真是学术史上一大憾事。第二,《释例》末云:“予既为朱氏补《经考》,因思广朱之义,久有斯志。”此系代谢启昆说话,所谓补《经考》,即补《小学考》也。第三,先生论史部虽划分群籍三分之一,而实“上援甲而下合丙丁”。此论为先生的一种特见。先生初从事于《史考》时,曾有《报孙渊如书》云:
承询《史籍考》事,取多用宏,包经而兼采子集。……愚之所见,以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六经特圣人取此六种之史以垂训者耳。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别,故于天地之间别为一种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种门户矣。此种议论,知骇俗下耳目,故不敢多言。
先生作《文史通义》之第一篇——《易教》——之第一句即云:“六经皆史也。”此语百余年来,虽偶有人崇奉,而实无人深懂其所涵之意义。我们必须先懂得“盈天地间,一切著作,皆史也”这一句总纲,然后可以懂得“六经皆史也”这一条子目。“六经皆史也”一句孤立的话,很不容易懂得;而《周易》一书更不容易看作“史”,故先生的《易教》篇很露出勉强拉拢的痕迹。其实先生的本意只是说“一切著作,都是史料”。如此说法,便不难懂得了。先生的主张以为六经皆先王的政典;因为是政典,故皆有史料的价值。故他《报孙渊如书》说“六经特圣人取此六种之史以垂训者耳”。《史考释例》论六经的流别皆为史部所不得不收;其论《易》,只说“盖史有律宪志,而卦气通于律宪,则《易》之支流通于史矣”。次论子部通于史者什有八九;又次论集部诸书与史家互相出入。说“什有八九”,说“互相出入”,都可见先生并不真说“一切子集皆史也”,只是要说子部集部中有许多史料。以子集两部推之,则先生所说“六经皆史也”,其实只是说经部中有许多史料。此种区别似甚微细,而实甚重要,故我不得不为辩正。
是年吴兰庭有《答章实斋书》(见《族谱稿存》),云:
别来又十余年,……自邵与桐死,遂不复知足下游历所在。顷接手书,知近客杭州。……承示近刻数首,其论史之识,有刘知几所未及者。《史籍考》经所裁定,足为不刊之典。然恐亦未能悉如所拟。盖意见参差,不无迁就,天下事大抵如斯矣!
此书又讨论修谱事。据严元照《悔庵学文集》吴传云:“丙辰自京师南归,又二年而吴氏重修族谱,叟独任其役,……尝乞会稽章典籍学诚为己作传。”则知先生在杭州续修《史籍考》确是此年之事。
是年六月,谢启昆、胡虔、陈鳣等编《小学考》成。(原书序)
是年先生有《戊午抄存》一卷,此卷中之文间有丁巳年所作的——如《天玉经解义序》——但大部分都是戊午年作的。要目如下:
《立言有本》(论《述学》,见前。)
《述学驳文》(见前)
《论文辨伪》(驳袁枚,见前。)
《上石君先生书》(寄《论文辨伪》)
《上辛楣宫詹书》(此书不是此年作的,是壬辰年作的。)
《上石君先生书》作于戊午六月,有“五月在苏州陈方伯处附达笺记,兼贡《云龙记略》一卷,……”等语,知先生是年曾到苏州,留在陈东浦处。大概到毕沅家取得《史考》原稿即在此时。
是年冬,在扬州,主于曾燠官署。立冬日,作《八座云说》。又有《吴澄野太史历代诗抄商语》。
是年九月十日,阮元任满去浙江。
先生六十二岁。(《内藤谱》误作“四年戊午,先生六十二岁”。)
正月,乾隆帝崩。嘉庆帝亲政,权臣和珅赐死。和珅当国数十年,养成了一个匪乱遍地的现象,故此次他的倒败使当时的人心一振。先生游迹遍于南北,深悉当时的利弊,故是年有论时政的书六篇:
(一)《上执政论时务书》
(二)(三)(四)《上韩城相公书》三篇(宰相王杰,韩城人)
(五)《上尹楚珍阁学书》
(六)《与曹定轩侍御论贡举书》
此诸书皆确有见地,故摘抄于此。
《上执政书》大意说:“今之要务,寇匪一也,亏空二也,吏治三也。……事虽分三,原本于一。亏空之与教匪,皆缘吏治不修而起。”但他进一步说,当日的乱匪都说“官逼民反”,其实吏治之坏也很像良民之胁从,都是不得不然。他说:
其最与寇患相呼吸者,情知亏空为患而上下相与讲求弥补,谓之设法。天下未有盈千百万已亏之项,只此有无出纳之数,而可为弥补之法者也。设法者,巧取于民之别名耳。……既讲设法,上下不能不讲通融。州县有千金之通融,则胥役得乘而谋万金之利;督抚有万金之通融,则州县得乘而牟十万之利:理势然也。
此下两长段,一言“设法之弊,非仅伤吏治,亦坏人才”,一言“设法之弊,非特损下,抑且损上”。皆重要的史料。
又云:
设法之弊至于斯极,……而未有直陈其事者,盖恐禁止设法,则千百万之亏项将何措耳。愚窃以为此无患也。……今之亏空所谓竭且干者,其所决之流可以指诸掌也。自乾隆四十五年以来,讫于嘉庆三年而往,和珅用事,几三十年。上下相蒙,惟事贪婪黩货;始蚕食,渐至鲸吞。初以千百计者,俄非万不交注矣;俄而万且以数计矣;俄以数十万计,或百万计矣。一时不能猝办,率由藩库代支,州县徐括民财归款。贪墨大吏胸臆习为宽侈,视万金呈纳不过同于壶箪馈问。……今之盈千百万所以干而竭者,其流溢所注,必有在矣。道府州县向以狼籍著者,询于旧治可知。而奸胥巨魁,如东南户漕,西北兵驿,盈千累万,助虐肥家,亦可知(亦下浙本衍不字,今据上下文删)。督抚两司向以贪墨闻者,询于廷臣可知。……此辈蠹国殃民,今之寇患皆其所酿,今之亏空皆其所开:其罪浮于川陕教匪,骈诛未足蔽辜。……其所饱贪囊,皆是国帑民膏,岂可遗患他人,公私交困,而尚许其安然肥家以长子孙?非惟人事不可,天道亦不容矣。且康熙末年尝亏空矣,彼时上及部库通仓,其数甚于今日。世宗皇帝洞悉其弊,躬行节俭,风励臣工,裁革陋规,小廉大法,未尝责令设法弥补,而所亏之项则取康熙末年贪劣显著之员查抄抵补,十得六七;再有不足,则以耗羡盈余,分年犁析。当时吏治澄彻而府藏充盈,恭读一十三年朱批上谕,可复核也。皇上法而行之,则清厘仓库与整饬官方,正相资而不相背也。整饬官方之与消弭寇患,又为治其源而清其流也。
清室之乱源实种于乾隆一朝。当时府库空虚,缓急俱不可恃,故川陕之匪乱已能使政府手足忙乱,应接不暇。至嘉庆时,竟有林清等以乌合之众,直入宫禁,图谋大变。再历一代,遂有太平天国之乱,一举而攻下半中国!先生此书,至今读之,几同先知之预言。其主张籍抄贪官之家产以抵补亏空,在当日真是大胆之言,虽至今日,犹可采用。
上王杰第一书,即是呈献前书,附论乾隆帝十年一普免丁粮之弊;第二书论陋规不够补亏空;第三书论吏治之坏,州县甘为督抚的鹰犬,甚至督抚反以赃私受州县的挟制。
《上尹楚珍书》论整顿谏官之法,谓科道责在建白,平日乃不责以研究国计民生,仅以资俸得任用,实为不当。先生主张科道当考以经济时务策议,以定去取。
《与曹定轩书》论贡举事,亦有精义。乾隆丙子丁丑始删表判而改用诗律。先生主张经义诗赋分科,又主张文实并重:
头场试以经书文义。
二场则治经义者,试以经解;长诗赋者,试以韵言。
三场发策,则三礼、三传、三史、算学、律令、会典之类,分科对策,可以优励实学。其无专长者即其经义诗赋所关,酌试论可也。
凡专门诸科,必须酌示程式,限年学习。三年五年之后,方可试。未及年限姑仍旧例可也。
是年友人汪辉祖七十岁,先生为作《七征》。 (《梦痕录》页三一,此文今不传。)
是年九月,上谕追罪毕沅,夺其家世职。十月,籍没其家产入官。
是年,谢启昆调广西巡抚,冬,阮元升浙江巡抚。(《耆献类征》)
先生六十三岁。
是年有《庚申新订》一卷,中多己未年之文。汪辉祖《病榻梦痕录》(页五七)云:是年春,先生“病瞽,犹事论著,倩写官录草”。又先生是年作《邵与桐别传》(在《庚申杂订》内),亦云:“今目废不能书;疾病日侵,恐不久居斯世。……口授大略,俾儿子贻选书之。”
《庚申新订》中有《书原性篇后》一篇,虽不能确定为此年之作,然其言大可引来归结先生一生论学之基本见解。《原性篇》乃孙星衍所作,见《问字堂集》卷二。先生论之曰:
……孙君《原性》之篇,繁称博引,意欲独分经纬,而按文实似治丝而棼之矣。……姑就其文论之,……其说无稽,不待辨也。挟求胜之心,持一隅之说,欲于棼如乱麻之中独辟宇宙,正如阴阳反复,后人复起而争,何时已乎?秦王遗玉连环,赵太后金椎一击而解。今日性理连环,全借践履实用以为金椎之解。博征广譬,愈益支离。……今人自谓折衷前圣,恐如阳豕味,幸无庖人为左证耳。岂可谓定论哉?孙君言圣人贵实恶虚,是矣。不知《原性》之文,正蹈虚言之弊。宋儒轻实学自是宋儒之病。孙君以为三代之学异于宋学,当矣。顾以性命之理,徒博坚白异同之辨,使为宋学者反唇相讥,亦曰“但腾口说,身心未尝体践。今日之学,又异宋学?”则是燕伐燕也。
是年《庚申杂订》中有《浙东学术》一篇,也可与此参看。先生说:
浙东之学虽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陆氏,而通经服古,绝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朱子之教。至阳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复与朱子牴牾。蕺山刘氏本良知而发明慎独,与朱子不合,亦不相诋也。梨洲黄氏出蕺山之门,而开万氏弟兄经史之学,以至全祖望辈尚存其意;宗陆而不悖于朱者也。惟西河毛氏发明良知之学,颇有所得;而门户之见,不免攻之太过,虽浙东人亦不甚以为然也。……浙西之学,……顾氏宗朱,而黄氏宗陆。盖非讲学专家各持门户之见者;故互相推服而不相非诋。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故浙东浙西道并行而不悖。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各因其习而习也。
……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
先生主张人事之外别无所谓义理,即是上文引的“今日性理连环,全借践履实用以为金椎之解”的意思。此言与近年实验主义一派的哲学史观甚相近。
这年谢启昆、胡虔修《广西通志》,颇用先生之法。(姚鼐文集谢墓志铭、《柿叶轩笔记》、嘉庆《广西通志》。)
先生六十四岁。
是年夏,为汪辉祖作《豫室志》,“中有数字未安,邮筒往反,商榷再三。稿甫定而疾作,遂成绝笔。”(汪辉祖《梦痕余录》页五七)
先生卒于是年十一月(同上)。未死时(章华绂《文史通义序》云“易箦时”。《梦痕余录》云“数月前”),先生把所著的文稿请他的朋友萧山王宗炎(谷塍)校定。宗炎《晚闻居士集》有《复章实斋进士书》,即讨论编校先生文稿者。
友人吴兰庭(胥石)亦卒于是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年七十二。先生尝言:“今之可与言史者,惟二云与胥石耳。”(据严元煦《悔庵学文集》吴传)
先生之妻姓俞,生子二:贻选、华绂。《与族孙汝楠论学书》、《汪龙庄遗书》、章贻选《上朱石君先生书》。)(虽然《家乘》说华绂是蔡氏的子。)
先生有二妾,蔡氏生华绶,曾氏生华练、华纪。(《章氏家谱》)
第五子殇(《了巳岁暮书怀》),共有六子。(《章氏家乘》云有五子,则不计殇者。)
先生与俞、曾合葬山阴芳坞。蔡分葬泾口。(《家谱》)
贻选字抒思。举人。自先生死后,授馆为生。自道光甲申以后,连年脱馆,极窘。至戊子秋,求食河南,无所得;庚寅年下,归家(《家乘》、《家谱》及刘本《遗书》附录,华绂《文史通义跋》)。以后活动情形不详。
华绂字授史(《月夜游莲池记》),又字绪迁(《章氏家乘》)。先生令从汪辉祖学吏(《龙庄遗书》、《学治臆说》)。道光丁亥戊子前后,久在河南巡抚幕府。丙戌(西1826),向长兄贻选索寄先生著述全稿并王宗炎所定目录,丁亥春(西1827)收得。先录得副本十六册,未完。四弟华练时馆邓州,书言其居停易良俶愿为刊刻,将原稿诓寄邓州。华绂遂无全本。庚寅辛卯(西1830—1831)华绂得交刘子敬(师陆)、姚春木(椿)将副本乞为复勘,勘定《文史通义·内篇》五卷,《外篇》三卷,《校雠通义》三卷,先行付雕,壬辰十月(1832)出版,遂通行于世。华绂作跋,甚能得先生之意(原跋,贻选《上朱石君先生书》)。以后行动亦不详。
华绶出继为垣业后。(《从嫂荀孺人行实》、《家谱》)
华练字祖泉,号仍湖。流寓河南邓州。诓得先生全稿,又不刊刻,竟视以为田畴货物,各得主先人之所有以为利。庚寅脱馆,以后再无消息。(贻选《上朱石君书》、《家乘》)
华纪字竹书,号竹史。有子启昆,字同卿,咸丰初,客梁宋间,尝印《文史通义》数十部分送友人。辛酉,书板毁于匪。启昆有子季真,字小同。光绪乙丑游幕黔皋,丁丑重刻《文史通义》,戊寅竣事,有跋。(黔本原跋,《章氏家谱》。)(适所见《偁山章氏家乘》与名达所得实斋后裔抄来《家谱》颇有不同,兹参用之。)
中华民国九年(1920)浙江图书馆得会稽徐氏抄本《章氏遗书》,铅印行世。冬,日本内藤虎次郎先生所作《章实斋先生年谱》在《支那学杂志》发表。十一年春,本书初版出版。国人始知章先生。同年秋,刘承干(翰怡)先生所刻《章氏遗书》亦行世。校后补记
内藤湖南先生的《章实斋先生年谱》和《读胡适之君新著〈章实斋年谱〉》两文,我于去年五月十九至二十一日已译成国文。因内藤先生《研几小录》末页注明了“禁汉译”,所以不曾发表;而且不发表也没有什么关系。
又此书增补本已印成清样时,适之先生恰自北京家里检取了他的《章实斋年谱》校本,我亦恰自故乡回到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送清样给我复校,适之先生亦赠校本给我补充。我因清样不易改排,校本又不忍抛弃,和柏丞先生商量了一番,决定把适之先生在校本添写的新史料录在此地。以下便是:
一、乾隆十六年下云:“《章氏会谱德庆四编》卷一,页十,有‘湖北应城县知县章镳本身妻敕’二道,末署‘乾隆十二年正月二十日’。十二年疑是二十年之误。敕中有‘清廉克彰乎庶事,慈惠允著乎当官’之语,似是已任事后之语。”
二、乾隆四十年下云:“按《章氏会谱德庆四编》卷一,页十一,有‘国子监典籍章学诚本身敕’,文曰:‘……尔国子监典籍章学诚,立程上舍,示范诸生。官冷而地则荣,青矜式化;教彰而典斯渥,紫绶宜颁。兹以覃恩,封尔为修职佐郎,锡之敕命。……’此敕末署‘乾隆四十年□月□日。’”
三、乾隆四十七年下云:“朱筠《笥河诗集》有‘忆京华及门章实斋副贡诗’:‘欲杀吾怜总未收,甚都犹为百绸缪。冯生文史偏多恨,刘氏心裁竟莫收。燕市游来稀酒客,闽行壮绝忆书楼。冯君检拂残鱼蠹,有意名山著作否?’先生对朱筠的感情,实在是因为朱筠确是先生的一个知己。”
又,适之先生原本乾隆三十六年叙朱筠奏请开馆校书,末云“此奏似实斋与邵晋涵都曾与闻”。我这增补本把此事移在乾隆三十八年了,但忘录此句,是不该的。读者应知此事和实斋大有关系。
十八年三月二十日 姚名达 记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