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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水浒故事非常发达,这是万无可疑的事。元曲里的许多水浒戏便是铁证。但我们细细研究元曲里的水浒戏,又可以断定元朝的水浒故事决不是现在的《水浒传》;又可以断定那时代决不能产生现在的《水浒传》。
元朝戏曲里演述梁山泊好汉的故事的,也不知有多少种。依我们所知,至少有下列各种:
1 高文秀的 《黑旋风双献功》(《录鬼簿》作《双献头》)
2又 《黑旋风乔教学》
3 又 《黑旋风借尸还魂》
4 又 《黑旋风斗鸡会》
5 又 《黑旋风诗酒丽春园》
6 又 《黑旋风穷风月》
7又 《黑旋风大闹牡丹园》
8 又 《黑旋风敷演刘耍和》((4)至(8)五种,《涵虚子》皆无黑旋风三字,今据暖红室新刻的钟嗣成《录鬼簿》为准。)
9杨显之的 《黑旋风乔断案》
10康进之的 《梁山泊黑旋风负荆》
11 又 《黑旋风老收心》
12红字李二的 《板踏儿黑旋风》(《涵虚子》无下三字)
13 又 《折担儿武松打虎》
14 又 《病杨雄》
15李文蔚的 《同乐院燕青博鱼》(《录鬼簿》上三字作“报冤台”,博字作“扑”,今据《元曲选》。)
16 又 《燕青射雁》
17李致远的 《都孔目风雨还牢末》
18 无名氏的 《争报恩三虎下山》
19 又 《张顺水里报怨》
以上关于梁山泊好汉的戏目十九种,是参考《元曲选》、《涵虚子》(《元曲选》卷首附录的)和《录鬼簿》(原书有序,年代为至顺元年,当西历1330年;又有题词,年代为至正庚子,当西历1360年)三部书辑成的。不幸这十九种中,只有那加的五种现在还保存在臧晋叔的《元曲选》里(下文详说),其余十四种现在都不传了。
但我们从这些戏名里,也就可以推知许多事实出来:第一,元人戏剧里的李逵(黑旋风)一定不是《水浒传》里的李逵。细看这个李逵,他居然能“乔教学”,能“乔断案”,能“穷风月”,能玩“诗酒丽春园”!这可见当时的李逵一定是一个很滑稽的脚色,略像萧士比亚戏剧里的弗斯大夫(Falstaff)——有时在战场上呕人,有时在脂粉队里使人笑死。至于“借尸还魂”,“敷演刘耍和”,“大闹牡丹园”,“老收心”等等事,更是《水浒传》的李逵所没有的了。第二,元曲里的燕青,也不是后来《水浒传》的燕青:“博鱼”和“射雁”,都不是《水浒传》里的事实(《水浒》有燕青射鹊一事,或是受了“射雁”的暗示的)。第三,《水浒》只有病关索杨雄,并没“病杨雄”的话,可见元曲的杨雄也和《水浒》的杨雄不同。
现在我们再看那五本保存的梁山泊戏,更可看出元曲的梁山泊好汉和《水浒传》的梁山泊好汉大不相同的地方了。我们先叙这五本戏的内容:
(1)《黑旋风双献功》。宋江的朋友孙孔目带了妻子郭念儿,上泰安神州去烧香,因路上有强盗,故来问宋江借一个护臂的人。李逵自请要去,宋江就派他去。郭念儿和一个白衙内有奸,约好了在路上一家店里相会,各唱一句暗号,一同逃走了。孙孔目丢了妻子,到衙门里告状,不料反被监在牢里。李逵扮做庄家呆后生,买通牢子,进监送饭,用蒙汗药醉倒牢子,救出孙孔目;又扮做祇候,偷进衙门,杀了白衙内和郭念儿,带了两颗人头上山献功。
(2)《李逵负荆》。梁山泊附近一个杏花庄上,有一个卖酒的王林,他有一女名叫满堂娇。一日,有匪人宋刚和鲁智恩,假冒宋江和鲁智深的名字,到王林酒店里,抢去满堂娇。那日李逵酒醉了,也来王林家,问知此事,心头大怒,赶上梁山泊,和宋江、鲁智深大闹。后来他们三人立下军令状,下山到王林家,叫王林自己质对。王林才知道他女儿不是宋江们抢去的。李逵惭愧,负荆上山请罪,宋江令他下山把宋刚、鲁智恩捉来将功赎罪。
(3)《燕青博鱼》。梁山泊第十五个头领燕青因误了限期,被宋江杖责六十,气坏了两只眼睛,下山求医,遇着卷毛虎燕顺把两眼医好,两人结为弟兄。燕顺在家因为与哥哥燕和嫂嫂王腊梅不和,一气跑了。燕和夫妻有一天在同乐院游春,恰好燕青因无钱使用,在那里博鱼。燕和爱燕青气力大,认他做兄弟,带回家同住。王腊梅与杨衙内有奸,被燕青撞破。杨衙内倚仗威势,反诬害燕和、燕青持刀杀人,把他们收在监里。燕青劫牢走出,追兵赶来,幸遇燕顺搭救,捉了奸夫淫妇,同上梁山泊。
(4)《还牢末》。史进、刘唐在东平府做都头。宋江派李逵下山请他们入伙,李逵在路上打死了人,捉到官,幸亏李孔目救护,定为误伤人命,免了死罪。李逵感恩,送了一对匾金环给李孔目。不料李孔目的妾萧娥与赵令史有奸,拿了金环到官出首,说李孔目私通强盗,问成死罪。刘唐与李孔目有旧仇,故极力虐待他,甚至于收受萧娥的银子,把李孔目吊死。李孔目死而复苏,恰好李逵赶到,用宋江的书信招安了刘唐、史进,救了李孔目,杀了奸夫淫妇,一同上山。
(5)《争报恩》。关胜、徐宁、花荣三个人先后下山打探军情。济州通判赵士谦带了家眷上任,因道路难行,把家眷留在权家店,自己先上任。他的正妻李千娇是很贤德的,他的妾王腊梅与丁都管有奸。这一天,关胜因无盘缠在权家店卖狗肉,因口角打倒丁都管,李千娇出来看,见关胜英雄,认他做兄弟。关胜走后,徐宁晚间也到权家店,在赵通判的家眷住屋的稍房里偷睡,撞破丁都管和王腊梅的奸情,被他们认做贼,幸得李千娇见徐宁英雄,认他做兄弟,放他走了。又一天晚间,李千娇在花园里烧香,恰好花荣躲在园里,听见李千娇烧第三炷香“愿天下好男子休遭罗网之灾”,花荣心里感动,向前相见。李千娇见他英雄,也认他做兄弟。不料此时丁都管和王腊梅走过门外,听见花荣说话,遂把赵通判喊来。赵通判推门进来,花荣拔刀逃出,砍伤他的臂膊。王腊梅咬定李千娇有奸,告到官衙,问成死罪。关胜、徐宁、花荣三人得信,赶下山来,劫了法场,救了李千娇,杀了奸夫淫妇,使赵通判夫妻和合。
我们研究这五本戏,可得两个大结论:
第一,元朝的梁山泊好汉戏都有一种很通行的“梁山泊故事”作共同的底本。我们可看这五本戏共同的梁山泊背景:
(1)《双献功》里的宋江说:“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及时雨者是也。幼年曾为郓城县把笔司吏,因带酒杀了阎婆惜,被告到官,脊杖六十,迭配江州牢城。因打此梁山经过,有我八拜交的哥哥晁盖知某有难,领喽罗下山,将解人打死,救某上山,就让我坐第二把交椅。哥哥晁盖三打祝家庄身亡,众兄弟拜某为头领。某聚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半垓来喽罗。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东连大海,西接济阳,南通巨野、金乡,北靠青、齐、兖、郓。……”
(2)《李遥负荆》里的宋江自白有“杏黄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救生民”的话。其余略同上。又王林也说,“你山上头领都是替天行道的好汉。……老汉在这里多亏了头领哥哥照顾老汉”。
(3)《燕青博鱼》里,宋江自白与《双献功》大略相同,但有“人号顺天呼保义”的话,又叙杀阎婆惜事也更详细:有“因带酒杀了阎婆惜,一脚踢翻烛台,延烧了宫房”一事。又说“晁盖三打祝家庄,中箭身亡”。
(4)《还牢末》里,宋江自叙有“我平日度量宽洪,但有不得已的好汉,见了我时,便助他些钱物,因此天下人都叫我做及时雨宋公明”的话。其余与《双献功》略同,但无“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的话。
(5)《争报恩》里,宋江自叙词:“只因误杀阎婆惜,逃出郓州城,占下了八百里梁山泊,搭造起百十座水兵营。忠义堂高搠杏黄旗一面,上写着‘替天行道宋公明’。聚义的三十六个英雄汉,那一个不应天上恶魔星?”这一段只说三十六人,又有“应天上恶魔星”的话,与《宣和遗事》说的天书相同。
看这五条,可知元曲里的梁山泊大致相同,大概同是根据于一种人人皆知的“梁山泊故事”。这时代的“梁山泊故事”有可以推知的几点:(1)宋江的历史,小节细目虽互有详略的不同,但大纲已渐渐固定,成为人人皆知的故事。(2)《宣和遗事》的三十六人,到元朝渐渐变成了“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已加到百零八人了。(3)梁山泊的声势越传越张大,到元朝时便成了“纵横河港一千条, 四下方圆八百里”的水浒了。(4)最重要的一点是元朝的梁山泊强盗渐渐变成了“仁义”的英雄。元初龚圣与自序作赞的意思,有“将使一归于正,义勇不相戾,此诗人忠厚之心也”的话,那不过是希望的话。他称赞宋江等,只能说他们“名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故辙”;这是说他们老老实实的做“盗贼”,不敢称王称帝。龚圣与又说宋江等“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迹而不讳”。到了后来,梁山泊渐渐变成了“替天行道救生民”的忠义堂了!这一变非同小可。把“替天行道救生民”的招牌送给梁山泊,这是水浒故事的一大变化,既可表示元朝民间的心理,又暗中规定了后来《水浒传》的性质。
这是元曲里共同的梁山泊背景。
第二,元曲演梁山泊故事,虽有一个共同的背景,但这个共同之点只限于那粗枝大叶的梁山泊略史。此外,那些好汉的个人历史,性情,事业,当时还没有固定的本子,故当时的戏曲家可以自由想像,自由描写。上条写的是“同”,这条写的是“异”。我们看他们的“异”处,方才懂得当时文学家的创造力。懂得当时文学家创造力的薄弱,方才可以了解《水浒传》著者的创造力的伟大无比。
我们可先看元曲家创造出来的李逵。李逵在《宣和遗事》里并没有什么描写,后来不知怎样竟成了元曲里最时髦的一个脚色!上文记的十九种元曲里,竟有十二种是用黑旋风做主人翁的,《还牢末》一名《李山儿生死报恩人》,也可算是李逵的戏。高文秀一个人编了八本李逵的戏,可谓“黑旋风专门家”了!大概李逵这个“脚色”大半是高文秀的想像力创造出来的,正如Falstaff是萧士比亚创造出来的。高文秀写李逵的形状道:
我这里见客人将礼数迎,把我这两只手插定。哥也,他见我这威凛凛的身似碑亭,他可惯听我这莽壮声?唬他一个痴挣,唬得他荆棘律的胆战心惊!
又说:
你这般茜红巾,腥衲袄,干红褡膊,腿绷护膝,八答麻鞋,恰便似那烟薰的子路,黑染的金刚。休道是白日里,夜晚间揣摸着你呵,也不是个好人。
又写他的性情道:
我从来个路见不平,爱与人当道撅坑。我喝一喝,骨都都海波腾!撼一撼,赤力力山岳崩!但恼着我黑脸的爹爹,和他做场的歹斗,翻过来落可便吊盘的煎饼!
但高文秀的《双献功》里的李逵,实在太精细了,不像那卤莽粗豪的黑汉。看他一见孙孔目的妻子便知他不是“儿女夫妻”;看他假扮庄家后生,送饭进监;看他偷下蒙汗药,麻倒牢子;看他假扮祇候,混进官衙:这岂是那卤莽粗疏的黑旋风吗?至于康进之的《李逵负荆》,写李逵醉时情状,竟是一个细腻风流的词人了!你听李逵唱:
饮兴难酬,醉魂依旧。寻村酒,恰问罢王留。王留道,兀那里人家有!可正是清明时候,却言风雨替花愁。和风渐起,暮雨初收。俺则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更和这碧粼粼春水波纹绉,有往来社燕,远近沙鸥。
(人道我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厮的嘴!)
俺这里雾锁着青山秀,烟罩定绿杨洲。(那桃树上一个黄莺儿将那桃花瓣儿 呵, 呵, 的下来,落在水中——是好看也!我曾听的谁说来?我试想咱。……哦!想起来了也!俺学究哥哥道来。)他道是轻薄桃花逐水流。(俺绰起这桃花瓣儿来,我试看咱。好红红的桃花瓣儿!〔笑科〕你看我好黑指头也!)恰便是粉衬的这胭脂透!(可惜了你这瓣儿!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儿去!我与你赶,与你赶!贪赶桃花瓣儿。)早来到这草桥店垂杨的渡口。(不中,则怕误了俺哥哥的将令。我索回去也。……)待不吃呵,又被这酒旗儿将我来相迤逗。他,他,他舞东风在曲律杆头!
这一段,写的何尝不美?但这可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黑旋风的心理吗?
我们看高文秀与康进之的李逵,便可知道当时的戏曲家对于梁山泊好汉的性情人格的描写还没有到固定的时候,还在极自由的时代:你造你的李逵,他造他的李逵;你造一本李逵《乔教学》,他便造一本李逵《乔断案》;你形容李逵的精细机警,他描写李逵的细腻风流。这是人物描写一方面的互异处。
再看这些好汉的历史与事业。这十三本李逵戏的事实,上不依《宣和遗事》,下不合《水浒传》,上文已说过了。再看李文蔚写燕青是梁山泊第十五个头领,他占的地位很重要,《宣和遗事》说燕青是劫“生辰纲”的八人之一,他的位置自然应该不低。后来《水浒传》里把燕青派作卢俊义的家人,便完全不同了。燕青下山遇着燕顺弟兄,大概也是自由想像出来的事实。李文蔚写燕顺也比《水浒传》里的燕顺重要得多。最可怪的是《还牢末》里写的刘唐和史进两人。《水浒传》写史进最早,写他的为人也极可爱。《还牢末》写史进是东平府的一个都头,毫无可取的技能;写宋江招安史进乃在晁盖身死之后,也和《水浒》不同。刘唐在《宣和遗事》里是劫“生辰纲”的八人之一,与《水浒》相同。《还牢末》里的刘唐竟是一个挟私怨谋害好人的小人,还比不上《水浒传》的董超、薛霸!萧娥送了刘唐两锭银子,要他把李孔目吊死,刘唐答应了;萧娥走后,刘唐自言自语道:
要活的难,要死的可容易。那李孔目如今是我手里物事,搓的圆,捏的匾。拼得将他盆吊死了,一来,赚他几个银子使用;二来,也偿了我平生心愿。我且吃杯酒去,再来下手,不为迟哩。
这种写法,可见当时的戏曲家叙述梁山泊好汉的事迹,大可随意构造;并且可见这些文人对于梁山泊上人物都还没有一贯的、明白的见解。
以上我们研究元曲里的水浒戏,可得四条结论:
(1)元朝是“水浒故事”发达的时代。这八九十年中,产生了无数“水浒故事”。
(2)元朝的“水浒故事”的中心部分——宋江上山的历史,山寨的组织和性质——大致都相同。
(3)除了那一部分之外,元朝的水浒故事还正在自由创造的时代:各位好汉的历史可以自由捏造,他们的性情品格的描写也极自由。
(4)元朝文人对于梁山泊好汉的见解很浅薄平庸,他们描写人物的本领很薄弱。
从这四条上,我们又可得两条总结论:
(甲)元朝只有一个雏形的水浒故事和一些草创的水浒人物,但没有《水浒传》。
(乙)元朝文学家的文学技术,程度很幼稚,决不能产生我们现有的《水浒传》。
(附注)我从前也看错了元人的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近年我研究元代的文学,才知道元人的文学程度实在很幼稚,才知道元代只是白话文学的草创时代,决不是白话文学的成人时代。即如关汉卿、马致远两位最大的元代文豪,他们的文学技术与文学意境都脱不了“幼稚”的批评。故我近来深信《水浒》、《西游》、《三国》都不是元代的产物。这是文学史上一大问题,此处不能细说,我将来别有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