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惜水,即使讨厌这个姓,但它仍然陪伴了我二十年。我不恨命,只恨自己太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更不能改变这让人讨厌的一切。
小时候,每每面对暗自垂泪的母亲,我总是远远地躲在一边,不能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不为别的,只是不想让她更加难过。
我的出生,从来不被期望,更不被祝福,除了提醒母亲她的失败之外,再无其他。
那时还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像他那样,对着自己的娘亲撒娇,向父亲讨要自己喜欢的一切。更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我的眼神,总是透着一股轻视,和赤=裸到让人难堪的敌意。
小时候没有玩伴,更没有过欢乐的童年。唯一的温暖,就只有那个肯对自己笑的他。但也因为他,让所有的人更加憎恨自己。
母亲恨那个男人,但却无法拒绝他;我不喜欢他,但他会对我笑,给我温暖。我们两个,都是同样敏感的人,都不希望对方窥视自己的一切,因此,母亲与我,除了血缘上的关系之外,再无其他。
在她的目光里,没有对亲生女儿的疼爱与怜惜,只有恨与不甘。每当她用那种充满恨意的目光注视着我的时候,我的心里,总会升起一股无奈与悲哀。
也常常会问自己,她是自己的娘亲,给了自己生命,却为什么连一点点的爱都不给我?为什么面对自己的女儿,她从来没有欢笑?为什么那么恨自己的亲生骨肉?
她说,我不该姓苏;又说,我在存在,只会一次又一次的让她恨,让她痛。
为什么我不姓苏?为什么要恨?那时,我不懂,也不敢问。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压下心中的疑问,看着她强颜欢笑地面对那给了我苏姓的男人。
但是,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生下我?既然不爱,为什么在夜里守在自己的床边,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为什么在那人的女人嘲笑和侮辱自己的时候,拼了命地维护?
这矛盾的一切,我始终不明白,直到她死的那天。
她说,那人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又说,我的未来,不能留在那个沉闷的地方,还说,我要去找一个人,找到那个给了我生命,却又无情的抛弃我们母女的男人。
她还说,人的一生,若不能找到心之所在,即使活着,仍是痛苦。生命的结束,只是一种解脱,所以,无论未来我听到什么,或者察觉到什么,都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我说,好。以后,我会离开,又说,以后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会自动忘记。然后,她笑着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醒来。
那年,我十二岁。
那个给了我姓氏的男人,每次看到我,总是会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笑。除了倔强地瞪着他,我什么也做不了。
苏门,是他一手开创,据说在江湖上很有名望。但到底做些什么营生,我却从来不知。他很大方,甚至有些豪爽,悉心地栽培着他唯一的儿子,也包括我。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他认为该会的,他总会严厉地教导我们。
每当看到他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我总是很奇怪。他那么倔傲,那么自负,怎么会对抱有如此高的期望。他应该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呀。即使是因为母亲,他做的,也太多了。要知道,即使是母亲,也从来不曾对我抱有什么期望,她甚至是刻意忽视我的。为什么身为外人的他,却能那么真心的对待我呢?
是的,真心,他是真心对我,即使在母亲去逝之后,他依然如故。
而七夜,那个我名义上的哥哥,也给了我许多的关爱。让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那么的孤单。
面对他强悍的表妹,面对他咄咄逼人的母亲,他一直维护着我,一如小时候。
我很幸福,即使在失去我唯一的亲人之后,我依然这么认为。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继父,一个爱惜自己的哥哥,即使在那沉闷到窒息的苏门里,即使是面对大娘的冷嘲热讽,即使是不得不忍受那两人心怀叵测的表姐妹,我仍然感到十分的满足。如果生活一直这么下去,我宁愿一辈子就呆在这里,宁愿一辈子姓苏。
每年每年,在母亲的忌日里,我总会在她的坟前,诉说自己一年来的幸福与满足。让她安心,也让自己知足。虽然在无数个漫漫的长夜里,泪水一次次浸湿枕头,噩梦频频,我依然告诉自己,苏惜水,你很快乐,你应该知足。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听到那个秘密,是不是生活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如果不知道那些丑陋的一切,这表面维持的美好,是不是能长久的维持下去?
那一夜,将我十七年来的一切都打破,那一夜,我的人生,从此走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刻意埋在心中的秘密,被她们无情的揭出,刻意隐藏在心里的痛,被人硬生生的扯开,刻意遗忘的耻辱,暴露在众人面前,我的天空,从此晴朗不再。
娘说,我不姓苏,付才是我的姓。
娘说,我的父亲没死,他还好好在活在人间,尝他自己种下的苦。
娘说,那个男人为了自私的爱,抛弃了我们,和另一个女人双宿双飞去了。
娘说,她嫁给苏劲松,就是为了报复他们。她不杀他,却让那个女人从此消失在世间。
娘说,要我去找他,那个该是我爹的男人,但不能认他,因为,他不配冠上那个字。她要我看着他,替她看着他。
娘还说,我有一个从未谋面的未婚夫,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我不但不能嫁给他,还要用他的命,来偿还那个女人给我们造成的苦。
我以为,娘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即使她不爱我;我以为,她是个明事理的女人,即使面对她不爱的男人,她依然是个完美的贤妻良母;我以为,那些话,只是她一时的激愤之语,是面对生命即逝时的不甘。所以,我刻意的遗忘,所以,我故意沉迷在那自以为平静的生活中,过着自以为单纯快乐的日子。
可是当这一切被曝露在阳光下,当母亲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当她一次次来到我的梦中质问我时,我终于才明白,我逃不掉。
苏劲松死了,死的突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七夜不能接受,我却止不住的冷笑。他怎么不明白,在我母亲去逝的那一刻,苏劲松的心就已经死了?他怎么就不明白,女人的心,是世上是恶毒最丑陋的,大娘埋在心里的恨,和那颗被妒忌吞噬的心,早已经将她所有的理智烧掉。
她亲生结束了苏劲松的命,也结束了她十几年的痛苦,却也让她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但为什么,即使她死了,却仍然不肯放过我?
母亲不是死于疾病,我隐约知道,却找不到证据,更找不到理由。
她不会想到,苏劲松对她的疼爱,会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直接原因。可大娘不明白,母亲有多盼望那天的到来。
爱情原来是如此可怕的东西,它让人变得可怕和不可理喻,杀人于无形,更能毁掉一切。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可信,更不可靠。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母亲不依靠,她的心里只有恨。
苏劲松不能依靠,他对母亲的疼爱,让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七夜更不能依靠,他的母亲,与我有杀母之仇,他,只能是我的仇人。
至于那个叫作付亦轩的男人,于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即使他给了我生命。
能靠的,只有自己,也只能是自己。
我看到他了,在离开苏门一年之后,那个给我生命的男人,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也无法看清。只知道那是张十分苍老的脸,满身的酒气,一头污秽不堪的凌乱头发,看不出颜色的破烂衣衫,以及浑身散发的难以忍受的恶臭。
他一直在喃喃自语,时哭时笑,甚至狠命的捶打自己。即使我站在他面前许久,他仍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只是在那里不停的发疯。
这个人,就是母亲说的风流倜傥的付亦轩吗?这个人,就是给我生命却又没有尽到为人父责任的人吗?这个人,就是制造这所有痛苦和苦难的人吗?
为什么他还活着?母亲死了,那个女人死了,为什么他还活着?活的这么窝囊,这么悲哀,这种他的报应吗?
哈,我该笑吗?我能笑吗?或者说,我该走上前,叫他一声爹?
爹呵,这个字,我从来没有叫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叫。我只能笑,笑他,也笑我,更笑这可悲的世间。爱情,让人痛不欲生,亲情,原来也是如此可笑又可恨的东西。
当他那双混浊不堪的老眼终于看到我的存在时,我止不住的一阵大笑。母亲,你看到了吗?他看到我了,他眼里的情绪,是恐惧,是害怕,还是后悔?他那双颤抖的手,是想触摸我,抑或是你?
或者说,他是在为那个女人求情,求你放过她,让他们过平静的生活?
我告诉他,我姓苏,叫苏惜水,这一辈子,都与付姓无关。
我告诉他,你已经解脱了,不再爱,也不再恨,痛苦不再,快乐亦不再。
我告诉他,我会找到那女人的儿子,不是为了成亲,只想毁了他。
他求我,他在求我,母亲,你可听到?他求我放过他,求我原谅他,求我杀了他。
我不会杀他,也不会原谅他,因为我知道,母亲不会让我这么做。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报仇,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理由。
爱?那是个让人唾弃的东西。
亲情?更是这世间最丑陋的联系。
而苏惜水,只为仇恨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