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亚东看到这样说话透着沧桑的欧阳锦，微微皱了下眉头，拿起镊子，夹了一块糖放在那被欧阳锦搅得转成一个小漩涡般的咖啡里。
以前小的时候，每一次从外面闯祸回来，总免不得要受军长老爹的一顿板子，过后，娘娘总会往他嘴里塞一颗糖，并对他说：“来，吃颗糖，甜到心里，就不觉得疼了！”
后来，每一次看到受伤的欧阳锦，他都会出奇地递一颗糖放在她微凉的掌心里，对她说：“总会有东西让你觉得甜！”
“小锦，算算，我们快有十来年没见了吧！”
欧阳锦微笑，放下那被她捏得紧紧的勺柄，说：“是呐！都有十年了，时间过得好快，我儿子都有10岁了！”
一想到醒醒，欧阳锦便觉得很温暖，她终于找到了自己割舍不下的了，属于她，一辈子都不会守着她，陪着她的……
萧亚东看见欧阳锦脸上微笑，心里像是被针扎过一样……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如一往一样，有着一种病态的白皙，显得皮肤如上好的瓷器，长长的、弯弯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阴影，随着她一呼一吸之间，一颤一颤的，那线条柔美的唇线……
那一年，他跟然子一起考进了F大，而小锦跟小雪正好上高二，当时他们几个相约着，说在F大等着她们。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小锦在那个家里，过得其实并不是表面的那样好！他有跟母亲提过的，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毕竟不是自家的，隔应的又不是一点点的关系，而且，那个年纪的他，除了是高干子弟的这一身份外，他似乎并没有什么资本。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守着她，在她疼的时候，递上一颗糖，温暖着她……后来功课渐渐的忙了，再到后来，然子跟系里的一个校花打得火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呆在图书馆里，闲暇的时光里，帮小锦找一些复习的资料。
当时小锦正忙着高考，所以跟她见面的时间也没有以前多了。慢慢的他也就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寂寞。
所以，慢慢的，他很少回家了，偶尔跟然子，通通电话……
那一年，寒假，再过半个学期，小锦跟小雪都要面临高考了，所以他跟然子都如期地回到了槐花胡同。
那段时间，他们两个，几乎天天都坐在二中的图书馆里，帮小雪跟小锦他们准备资料，趁着她们休息的时候，给她们讲一些他们在F大的生活轶事，讲一些笑话逗她们开心。
那天，傍晚，他隔应着图书的玻璃远远的就看见欧阳锦穿着很单薄，朝校门口快步飞奔着。看着那渐渐消逝成一点的背影，萧亚东当时就觉得自己特冷，不禁都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对着双手哈了口气……他知道，欧阳锦这正是急忙忙地赶回家去呢！
后来，开学后，他跟然子又相继回了F大了，临行前，他去了二中教学楼后的那个凉林里，因为他知道，小锦每天晚上，都会到这里来背英语单词，这也是他无意中发现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个聊了很久，当问到她要填报那所大学的时候，萧亚东依然记得，他的心跳得飞快。
如预想到的一般，当听到从她嘴里说出“W大”的时候，他的心重重地一摔，有些发疼，当时的他，仍然笑着对她说：“听说，那所大学录取的条件有些苛刻，你可要加油了！”
再后来，高考成绩公布了，小雪如愿地考进了F大了，而一向刻苦学习的小锦，却只是进了一个三流的大学。
记得那天去欧阳大伯家庆祝的时候，他看到了小锦，十七的小锦，已长成了一个亭亭少女，出落得他都有些不敢认了。当时的他，就那样看着她发愣，几乎忘了要让道，而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立在原地，对上他眼神，待他看她眸底的那一瞬，她却转身进了厨房。
十七八岁，女孩儿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可是刚刚，他从她清冷似水的眸底，看到了一股如火如荼的怨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植下了种，发了芽，生出了根……因为，当他想要去探究的时候，她惊觉了，唇角荡起一副微笑的样子，让他无从入手……
不久之后，欧阳大伯为了庆祝小雪考上F大，特地在“福来轩”宴请了槐花胡同里的那些邻里街坊，那天，他跟母亲一同去的，在欢庆宴上再次看见小锦，她仍然如常的沉静似水，但只要稍稍多留意些，便会发现她变得更加的沉默了，只是那唇角间的笑容仍是甜美的，却让人看了心里发紧，发酸。
她以前脸上没有这样的笑容……在他的记忆里，她总是那样的安静，眉宇间总有着几丝他所抓摸不到的忧伤，总是那个躲得远远的，观望着他们的小姑娘……
而此时此刻，她却毫不吝啬这笑，从他进来坐到现在，一直都保持着那如春风般的笑意，他坐在母亲身边，瞧着都觉得累，眼睛忍不住挪向了另一边的小雪，只看见小雪一袭粉色塔夫绸小礼服，像一只轻巧的蝴蝶一般。挽着然子的胳膊穿梭在人群里，不时的会受到那些长辈们的夸赞，这样的区别，让他觉得有点闷，想要早点儿离席，可是父亲，难得今天有这样的闲暇时光，跟席上那些许久未见面的朋友们相谈甚观，他只好站起来出去暂时透口气。
他在那雕梁画栋间慢慢地走着，抬手解开西服扣子，没束领带，却仍然觉得憋闷。福来轩的后园里，养了一池荷花，他驻足在廊上，掏出烟来，点上一支，长长地吸了一口。
在抽完手上的烟，抛掉手里的烟头那一瞬，他听到了一声叹息，那声音很轻很轻，细微的像是一片树叶掉在那荷花池上，没起涟漪……但是却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小锦，让他抓不住，捏不稳，好像随时都会飞走一样，当即，他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闯入了她的视线里。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惊慌，在她还来不及逃离的时候，他攥住了她纤细的胳膊：“欧阳锦，你为什么不努力？为什么不再努力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好了！你知道不知道，考进F大代表着什么？”
那天晚上，她说过的，她自信满满地在他跟前说：W大，是我的终极目标，我势在必得，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记得要带我去天台放风筝……
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欧阳锦甩开了他的手，轻轻地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虽然，她微低着头，但是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着的泪光。
许是那泪光太刺目了，也许是那泪光刺痛了他的心门，久久的……至今他都不能忘记。
萧亚东还记得，当时的她，硬忍着没让那泪落下来，头抬起的时候，唇角依旧挂着席间的那抹微笑，可是，在那一刻，他却觉得这笑，是那样的不堪入目，是那样的牵强。
她说：“萧亚东，我一直以为，人这辈子，定可以胜过老天，只要坚持，不放弃，就一定可以！可是啊！这老天爷就喜欢玩人，你跟它玩的时候，它也在玩着你。这命呐，都是有定数的，今儿个，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懂了，懂了……”言语间的那股子荒凉！
她说完后，叹了口气，而后又轻笑了两声，便转身就走了……
暑假过完了，他跟然子一回学校，便开始各忙各的，张罗着实习。毕业后，秉承着军长老爹的意愿，他重新参考了高考，报了军校，而然子，利用沈姨给他的第一笔起动资金，开始涉足于地产业，原本F大建筑设计专业的高材生，在实习期间，参与了几个企划案的设计开发之后，便投身于房地产。那几年，正是地产业开始红火的时候，年纪轻轻的他，靠着沈姨给的第一桶金和他身上的那一股子聪明劲儿，顺风顺水的大干起来，不出两年，他的米氏国际便在J城当当有名了。
还记得，然子第一次开着他的红色跑车进槐花胡同的时候，那天，他刚好从军院回来，一进胡同就看着前面那个热闹劲，走近一看，就看见然子被众街坊给围着说闹着什么……他放下包，便去了然子家，刚一进门，便听见米大伯训斥然子的声音。
身为政要的米大伯，一向求着低调，可是，他这儿子却是个不知道低调的主儿，这不，一回家就挨训了吧！
军院放假，回家的机会也比较难得，就找了然子一块去欧阳大伯家，找小雪她们的，可是到她家的时候，只见到小雪她一个人在家，小锦却没有回来。
他回家都是赶着正常休假的时日，可是，有好几次，他回家都没有碰见过小锦……
“听说，你现在都混到副师级了，不错！”欧阳锦突然开口说话，打断了萧亚东的思绪，他恍过神看着坐着对面的欧阳锦。
萧亚东唇角一弯，声音有些低沉，笑道：“嗨，我这……可不容易呐！”
欧阳锦看着眼前这男人的笑，微微有些怔仲，好像一如当年的那样温柔，那样的阳光，只是这温柔的阳光里，却又夹杂着几丝的沧桑。
欧阳锦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他们身边，静静流淌的，是时光。
刚才，她站在车跟前远远看着他的时候，被阳光照耀周身的萧亚东，倚在沙发里，偏着头端详着跟前的那杯咖啡，从她那个角度看过去，像一副抽象画，那样的完美无缺。
萧亚东的眼睛弯着，看起来有些迷离，唇边漾起一抹笑，像烟一样旖旎。
就是这么一瞬间……
欧阳锦的脑子里，忽然走过的全都是她们在一起的每一个镜头，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每一次眼神的交错，每一抹嘴角微扬，每一段音乐呼应，每一场时光流转……
就像是那种伦勃朗式高反差的用光，周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低调的画面，只有她们处在最突出最明亮的地方，过于清晰且深刻地游走在她的思维里。
安静且美好……
“小锦，能再见到你真好！真的……”萧亚东掩去了脸上的笑，有些深情地说道，这是他此时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感谢老天呐！在这人海茫茫里，在这个古城里，他还能见着他的小锦。
“是吗？可是，我倒未必想见着你们！”这些天，太乱了，欧阳锦是这么觉着的，太多的熟人，就那样闯入侵了这座古城，打破了它原有的详和与平静。
“呵呵……张姓才女说过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遇上了……”萧亚东别过头看着外面的车流，似喃喃私语。
欧阳锦看着跟前的萧亚东，恍惚了一阵，当初，小雪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炫耀着：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最是认清自己的身份，什么样的脚配什么样的鞋，那王子给的水晶鞋，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放得进去的……
那个时候，她的心里便长了一片刺，就像关素芬曾让她跪在膝下的仙人掌。
自此以后，她再见到萧亚东的时候，总是绕着道走，只是，她却总是不能从心底里抹掉那个午后，将一棵裹着精致的塑料花纸的糖放在她掌心的少年，总是不能忘记，那个对她说：犯疼的时候，吃一棵糖，甜到了心里，就会忘记疼痛的……
每每这个时候，欧阳锦总会想起徐姓才子那首肉麻的情诗：你是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