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韶光侧头看着那幢她住了几个月的公寓,公寓的外表是浅棕色的,在对面繁华商业街的灯光映衬下显出柔和的光泽,看起来与普通的住宅公寓无异,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会有这么一栋大楼里只居住着五户人。整整一栋大楼足有十几层,此刻却没有一户灯亮着。以往最常亮着灯的顶楼,现在也漆黑一片。
大楼有两个楼梯口,一个是备用的,平时不开,另一个则是指纹识别,不知道现在那个锁她还打不打得开。这里曾经有她最快乐的时光,也埋葬了她的幸福。暗影中公寓高大犹如巨兽,能保护身在其中的人,也可以将人吞噬。
“那份协议在上面吧?”她离开的时候把它放在了床头柜上,以为他看到了之后虽然会生气,但一定会签了,没想到五年过去了,那份协议书上依然只有她的名字。
“嗯。”萧锐点点头,他从来就没起过要和她离婚的念头,自然不会签,那份协议书一直放在了床头柜里。若不是她走时把什么都带走了,没留下一丝痕迹,只除了那份协议书,他早就把它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了。
“签好之后给我一份,我会请律师来办的。”叶韶光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男人。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坦诚交谈,过了今天他们将有如相交的两条线,经过短暂的交集之后越走越远。
“韶光,或许我们……”萧锐欲言又止,没有得知她的感受之前,他可以依着自己的心,不顾一切代价把她留在身边。如今已经知道那些事对她的影响有多深,给她带来的伤害有多大,他再也无法欺瞒自己,认为留她在他身边才是对她好。
作茧自缚,他终于尝到了后悔的滋味。年少时,总以为自己才是对的,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的感受,即使是自己深爱的人的感受也是可以忽略的。唯我独尊,他从来不认为错的一方会是自己,所以一方面享受着她带来的温暖和她给予的深情,另一方面又在心里看轻她,把她放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不肯承认自己已经非她不可,待到最后惊觉的时候才知道为时已晚。
苦笑,除了苦笑,他现在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表情来表达他的无奈和悔恨。放手吧,爱她就要让她过得幸福。如果离婚是她最想要的,那么即使他多么不情愿,也得同意。
“这次画展为期一个月吧,在你走之前我会把事情都办妥的。”离婚不是件简单的事,财产分割、过户都需要一定时间,他不会真的让她净身出户,那会让人以为她是被抛弃的,会成为别人的笑柄,他绝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出现。
月光下他的脸庞还是俊朗如旧,刀削似的轮廓棱角分明,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在他面前不敢放肆。他的嘴唇很薄,据说这样的人很寡情,而事实证明他确实是这样的。或许他现在后悔了,可是犯下的错误,造成的伤害不会因他的后悔消失。此刻他的脸色很难看,有些病态的惨白,与他一贯的意气风发很不相称,让她有些不忍。想了想,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彼此相互折磨痛苦,不如早点解脱。“你上去把它拿下来吧。”
萧锐猛地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一种难以言述的复杂。他无法相信她竟如此迫不及待地跟他分开,连一个月的时间都不能再等。“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不会反悔。那份协议书的有些条款需要改动,我会让律师重新起草一份拿给你看。”
“不必改动了,还是按原来的签吧。”那份协议书上的条款很简单,但都是对他有利的。当时为了能不起风波,让他干脆地签字,她没有要萧家的一分一毫。如今他要改动,也许是听了她的话,觉得对她愧疚,想要用金钱弥补些什么吧。但她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萧锐张了张嘴,眸子里晦暗若深海,最后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打开车门上楼。家里清冷如旧,即使她回到这座城市了,到了楼下,也没有上来看一眼,在她眼里这是她最恐惧、最厌恶的地方吧。从床头柜里拿出那份协议书,薄薄的只有一页纸,条款也很简单,因为放弃了所有,什么也不要,所以连一页纸都没有写满。
他摩挲着纸页,带着几分眷恋,仿佛在透过纸页感受着曾经拥有的温暖和柔情。良久,他拿起笔,在空白的签字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有着什么他极力要抓住的东西渐渐从指缝中溜走,好似用手握着的沙子,越是用力,它就流失得越快。最终除了一段回忆,什么都没留下。
扔了笔,他看也不看自己的那份,把另一份紧紧握在掌心,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楼下叶韶光摇下车窗,以手拄着额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缕碎发从她的鬓边滑落,让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抬头正对上他投过来的视线。
“签好了?”叶韶光淡淡问道,神色又恢复了淡漠疏离,仿佛刚刚激动地回忆往事的人不是她。
萧锐重新坐回到车上,把那份协议书递给她。“我送你回去吧。”说完,他启动了车子。
不同于来时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回去时车子开得很稳速度也不快。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倒退,好似回放的电影。叶韶光垂下眼帘,看着手中薄薄的纸页,纸页微微泛黄,下面还有毛边和皱痕,显然是别人反复摩挲过。
终于拿到了五年前就想要的东西,此刻心里反而没有丝毫愉悦的感觉,心底有些怅然若失。她把纸页放进口袋里,只要有了这份东西,他们马上就可以离婚了,她就可以彻底跟过去告别了。闭上双眼,她静静地靠在椅子上,放空大脑。不知过了多久,待她从迷迷糊糊中醒过来的时候,车子早已停了下来,前方几十步就是凯德酒店。
“不好意思,”她抱歉地笑笑,打开车门,走了下去。“谢谢你送我回来,离婚的事我会让律师跟你联系的。”
萧锐也下了车,隔着车看向她。“协议书生效后,我们去一起去民政局办吧。”
叶韶光张了张嘴,最后点点头。领红本的时候,不是他们亲自去的,现在换本了,一起去也好。“那我上去了。”说完,她快步走向酒店,生怕回头会看见他黯然的脸色。
房间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门走了进去。室内的光线昏暗如同她刚走时,灯下简微然靠在墙壁,唇边咀着一抹笑意看着她,缓缓张开了双臂。
眼睛突然变得很涩,鼻尖也酸酸的。她慢慢走到他面前,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他的怀抱温暖安全,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响在她耳边,让她安心宁静。这个熟悉的怀抱,给了她太多的安慰。他总是在她脆弱的时候伸开双臂,包容着她的所有情绪。
“我都说了,全部的。”良久,她靠在他肩头,低声喃喃说道。
“说出来感觉好多了吧。”她没说明是什么,他却都知道,这也是为什么今晚萧锐带她走,他没有出手阻止的原因。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的心结全因萧锐而起,也只有那个人能让她敞开心扉倾吐,重述过往固然让她感觉很痛苦,可是不把脓包挤掉,伤口又怎么可能好起来。
“心里好像不那么压抑了,好像松了口气。”那些事就是快大石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起来,现在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了,那块石头好像也消失了。
简微然揽着她坐到沙发上,“那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你看起来心情有点低落?”
“我不知道,”她靠在他的臂弯里,像小孩子依赖大人一般。望着头顶的吊灯,她有些闷闷的,想不通为什么想要的都得到了,她还是快乐不起来。口袋里的东西扎了她一下,她把那份协议书拿了出来。“他签字了,我们离婚了。”
简微然瞟了一眼那张纸页,摸摸她的头。“不舍得了?”
叶韶光茫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没回来之前,我以为他肯定早就签了,没想到他会不愿意离婚。听到他说不想签的时候,我还觉得烦恼,想尽办法让他签。现在,他签了,也同意离婚了,我倒没有预想中的高兴。微然,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了。”
“听听你的心,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做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简微然看着她迷茫的脸庞,温和地帮她把鬓边凌乱的头发别到而后。见她有些疲惫困倦,便抱起她向卧室走去。“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再做决定也不迟。”
叶韶光只觉得身体一轻,陷入了软软的床榻。有人为她脱了鞋,盖好被子,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朦胧中,她记得在车上,也有人这样看着她。只是那人的目光中除了温柔怜惜,还多了一份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