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司马光等
【导读】
本文选自《资治通鉴》卷一。
平王东迁洛邑后,王室日渐衰微,诸侯叛服无常。但是周的封建政治并未立即崩溃,齐桓公、晋文公等在中原地区奉行“尊王攘夷”的策略,数次击退南方的楚国对中原的侵袭,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天子的权威和封建政治的传统。
封建政治以“礼崩乐坏”的形式持续了数百年,直到中原姬姓大国晋国分崩离析后才最后没落。晋是周成王弟叔虞的封国。晋初封时,仅方圆百里,且为戎狄环绕,并非重要的诸侯国。至平王东迁时,晋国因卫护有功,方才见重于王室。
平王东迁不久之后,晋公室的一支被封在曲沃(今山西闻喜东)。至公元前7世纪,曲沃一支日渐强盛,攻灭了晋都翼的正宗,史称“曲沃代翼”。曲沃一支执政后,几次清洗公族,以维护晋公族的正宗地位, 公族因此几乎被夷灭。在任贤尚功的政策下,一些异姓的贵族逐渐占据了军政职位。至晋文公时期,新兴的异姓贵族辅佐公室,晋国强盛一时,屡次击退楚国对中原的侵袭,继齐国之后成了中原的首席诸侯。
在晋献公、文公时期发展起来的异姓军功贵族一直占据着晋国世卿之职,并且得到世袭的采邑。在采邑上,贵族收容流民,征收赋税,蓄养私兵。在国政上,贵族操持晋国的权柄。公室、世卿之间争战不休, 公室因此日渐衰落。世卿贵族之间的内战结束后,战胜的赵、韩、魏三家瓜分了晋国。
在历史上,“三家分晋”被视为春秋之终、战国之始的分水岭。这是春秋时期最令人难忘的事件,以至于司马光将其列为《资治通鉴》的开篇之作。因为在春秋时期,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地位远不可同日而语。虽然长江流域的楚国和吴越两国都曾经兴盛一时,甚至僭用过周天子独用的王号。但是对于文明中心处于黄河流域的周的天下而言,这一切都并非不可挽回的变局。平王东迁后,周的文明中心依然是稳定的, 鲁、齐等兴盛的诸侯国都是周政治秩序之枝蔓。地处中原,强盛一时的晋国更与周王室有着非比寻常的血缘联系。因着这种血缘联系,即使这些诸侯国对封臣的义务已经淡漠,它们却不会离开周的政治秩序和政治理想太远。但是魏、赵、韩三家原为晋的家臣,他们的举动并非春秋时期常见的贵族叛乱,而是公然瓜分晋王室的封地。周天子被迫承认这种离经叛道的举动,这意味着在时人以之为傲的文明地域,周的政治秩序和理想都已渐渐没落。
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初命”至此:事在公元前403年。]。
…………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宣子:与下文赵简子、韩康子、魏桓子分别是当时晋国大族智姓、赵姓、韩姓、魏姓家族的首领,皆是晋国权臣。瑶:智宣子的儿子智瑶。]。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瑶之贤”至此:智瑶的长处有五项,短处有一项。]。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 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 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智果”至此:智果于是到太史那里办理了别族手续,改姓辅。]。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 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 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 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简子使尹铎为晋阳[为晋阳:治理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 抑为保障乎[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是要像抽蚕丝一样搜刮百姓呢,还是使他们成为我们可靠的保证。]?”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 “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段规:韩康子的家臣。]。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 “不然。《夏书》有之:‘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一人三失”至此:一人屡犯过失,结怨不限于明处,看不见的地方要当心。]。’ 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蜹、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狃:贪婪,贪图。],必请于他人; 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后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 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 “长子近,且城厚完[长子:地名。厚完:(城墙)坚厚完好。]。”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民罢力以完之”至此:百姓尽全力修好了城墙,又要舍命守城,谁肯为我这样做?]!”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 “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沈灶产蛙[沈灶产蛙:锅灶被淹没,里面都有了青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以汾水”至此:因为决开汾水就可以灌魏氏的安邑(今山西夏县),决开绛水就可以灌韩氏的平阳(今山西临汾)。]。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疵之言告二子, 二子曰:“此夫谗人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 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疵请使于齐。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以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末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潜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
【延伸阅读】
“赵盾弑君”与“赵氏孤儿”
三家分晋的韩、赵、魏三世家之中,以赵世家之历史最为久远,也最具传奇色彩。赵世家之发迹始自追随晋公子重耳流亡的赵衰。重耳回国继位后,赵衰任晋国卿士,赵氏一族亦因此发迹。赵衰之子赵盾拥立晋灵公,专擅国政,罢黜政敌,并在国中收揽人心。晋国卿士之专权, 实自赵盾始。灵公不满赵盾专权,预谋在宫中杀掉赵盾,事发时被忠于赵盾的宫廷侍卫阻止。赵盾出亡晋国,未出国境,灵公已被赵盾族弟赵穿攻杀。赵盾中途返回,复任卿士。史官董狐将此事记为“赵盾弑其君”,赵盾辩解自己并未预知弑君之事。董狐反问赵盾:“子为正卿,而亡不出境,反不诛国乱,非子而谁?”赵盾无言以对。赵盾继续专权, 景公时去世,子赵朔继之,娶晋公主为妻。
赵盾既死,景公亲信屠岸贾借调查晋灵公遇害事,发兵族灭赵氏。唯赵朔之妻有孕在身,避入景公宫廷得免,后生一男。屠岸贾风闻后, 大肆搜查。幸存的赵氏家臣公孙杵臼和程婴密谋抚养赵氏孤儿,他们以另一个婴儿调换了赵氏孤儿。程婴假装向屠岸贾告密,引来追兵,公孙杵臼和假赵氏孤儿被杀。消除屠岸贾的怀疑后,程婴秘密地抚养赵氏孤儿成人,这就是后来的赵武。后来,早年亲近赵氏的卿士韩厥借机说服晋景公恢复赵氏一族。得到景公的支持,程婴和赵武发兵族灭屠岸贾, 恢复了赵氏的封邑。
在宗法秩序崩坏的春秋之世,王室、贵族之间内乱不断。“赵氏孤儿”以及此前的“赵盾弑君”是那个时代习以为常的故事。后来元杂剧作者纪君祥以此为蓝本创作了《赵氏孤儿》,故事情节为忠臣赵朔被奸臣屠岸贾陷害,满门被害。家臣程婴和公孙杵臼矢志不渝,密谋复仇。程婴以自己的亲生子代替赵氏孤儿,和公孙杵臼合唱双簧,牺牲自己的亲生子保全赵氏孤儿。赵氏孤儿长大成人后,复仇成功。纪君祥改编的《赵氏孤儿》消解了“赵氏孤儿”故事中叛乱、阴谋的血腥情节,使之成为弘扬儒家伦理的有关正义、忠诚和报恩的浪漫传奇。明清之际来华的传教士将《赵氏孤儿》视为蕴涵中国伦理的范本之一,将其翻译介绍到欧洲。伏尔泰受到《赵氏孤儿》启发,创作了《中国孤儿》。《赵氏孤儿》与《中国孤儿》之关联,一直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备受争议但又极其引人注意的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