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桓公在粮仓邻近狩猎时,管仲、隰朋二人来拜见。桓公看见二人来了,于是收了箭,脱下肩上的盔甲迎面走向二人说:“那些鸿鹄,春天朝北飞秋天朝南去而不误时节,它不就是有了羽毛翅膀就可以随便在天空飞吗?现在我失意于天下,难道你们二位不担心吗?”桓公又说了一次,二人不答应。桓公说:“我已经说了,你们二人为什么不答复我的话呢?”管仲应答说:“现在百姓担忧劳苦,而君主却经常使役他们;百姓担心饥饿,而君主却增加赋税;百姓担心死亡,而君主却加重用刑。如此,再加上接近女色,疏离有德的人,尽管鸿鹄有羽毛翅膀,过河有舟楫,这些对君主又有何用呢?”桓公局促不安、迟疑不决、不知如何的样子。管仲说:“从前前代圣王治理百姓,看见百姓忧虑劳苦了,君主就限定时期役使,则百姓便不用忧虑劳苦了;百姓忧虑饥饿时,君主就减少赋税,则百姓便不用忧虑饥饿了;百姓忧虑死亡而君主就宽松刑法,则百姓就不需担心死亡了。如此,再加上接近有德的人,而远离女色,则全国封地的人民都将君主当作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一样!四面八方来归顺君主的人就像水流一样了!”桓公马上停止打猎,拉着绳子上了车。桓公亲自驾车,管仲在左边,隰朋于右边陪乘。桓公斋戒了三天,将两人邀进供奉祖先的庙堂里,再次磕头拜谢说:“我听了您们两人的话后,耳朵更加聪明,眼睛更加光明了,但是我不能一个人听这些话,要一起推荐给祖先们也听听。”管仲、隰朋磕头拜谢说:“有像您如此的君主,这些话不可算是我们讲的,这是君主的教诲。”于是管仲和桓公发誓说:“老人和小孩不可以处刑,犯罪者通过三次宽赦后再次定罪,关卡只检查而不收税,市场仅设官而不收钱。山林水泽,按照时节封禁和开放而不加税。”结果开垦的草摞得像土一样,在湖海岸边煮盐的人们多得就像市场一样。用了三年光阴教育百姓,第四年的时候推举贤能用来任职做官,第五年才出动兵车。这样往南征讨楚国,靠近方城。又向北征讨山戎,拿出冬葱和胡豆等农作物,广泛散播于天下。最终成就了三次帮助天子而九次集合各诸侯的大业。
桓公外舍而不鼎馈①,中妇诸子②谓宫人:“盍不出从乎?君将有行。”宫人皆出从。公怒曰:“孰谓我有行者?”宫人曰:“贱妾闻之中妇诸子。”公召中妇诸子曰:“女焉闻吾有行也?”对曰:“妾人闻之,君外舍而不鼎馈,非有内忧,必有外患。今君外舍而不鼎馈,君非有内忧也,妾是以知君之将有行也。”公曰:“善,此非吾所与女及也,而言乃至焉,吾是以语女。吾欲致诸侯而不至,为之奈何?”中妇诸子曰:“自妾之身之不为人持接也,未尝得人之布织也,意者更容不审耶?”明日,管仲朝,公告之。管仲曰:“此圣人之言也,君必行也。”
管仲寝疾,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疾甚矣,若不可讳也。不幸而不起此疾,彼政我将安移之!”管仲未对。桓公曰:“鲍叔之为人何如?”管仲对曰:“鲍叔,君子也。千乘之国,不以其道予之,不受也。虽然,不可以为政。其为人也好善,而恶恶已甚,见一恶终身不忘。”桓公曰:“然则孰可?”管仲对曰:“隰朋可。朋之为人,好上识而下问③。臣闻之,以德予人者谓之仁,以财予人者谓之良。以善胜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者,未有不服人者也。于国有所不知政,于家有所不知事,必则朋乎!且朋之为人也,居其家不忘公门,居公门不忘其家,事君不二其心,亦不忘其身。举齐国之币,握路家五十室,其人不知也。大仁也哉,其朋乎!”公又问曰:“不幸而失仲父也,二三大夫者,其犹能以国宁乎?”管仲对曰:“君请矍④已乎?鲍叔牙之为人也好直,宾胥无之为人也好善,宁戚之为人也能事,孙宿之为人也善言。”公曰:“此四子者,其孰能一人之上也?寡人并而臣之,则其不以国宁,何也?”对曰:“鲍叔牙之为人,好直而不能以国诎;宾胥无之为人也,好善而不能以国诎;宁戚之为人,能事而不能以足息;孙宿之为人,善言而不能以信默。臣闻之,消息盈虚,与百姓诎信,然后能以国宁勿已者,朋其可乎?朋之为人也,动必量力,举必量技。”言终,喟然而叹曰:“天之生朋,以为夷吾舌也,其身死,舌焉得生哉!”管仲曰:“夫江、黄之国近于楚,为臣死乎,君必归之楚而寄之;君不归,楚必私之。私之而不救也,则不可;救之,则乱自始矣。”桓公曰:“诺。”管仲又言曰:“东郭有狗嘊嘊⑤,且暮欲啮,我枷而不使也。今夫易牙,子之不能爱,将安能爱君?君必去之。公曰:“诺。”管子又言曰:“北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我枷而不使也。今夫竖刁,其身之不爱。焉能爱君?君必去之。”公曰:“诺。”管子又言曰:“西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我枷而不使也。今夫卫公开方,去其千乘之太子而臣事君,是所愿也;得于君者是将欲过其千乘也。君必去之。”桓公曰:“诺。”管子遂卒。卒十月,隰朋亦卒。桓公去易牙、竖刁、卫公子开方。五味不至⑥,于是乎复反易牙;宫中乱,复反竖刁;利言卑辞不在侧,复反卫公子开方。桓公内不量力,外不量交,而力伐四邻。公薨。六子皆求立。易牙与卫公子内与竖刁,因共杀群吏,而立公子无亏。故公死六十七日不殓,九月不葬。孝公奔宋,宋襄公率诸侯以伐齐,战于甗⑦,大败齐师,杀公子无亏,立孝公而还。襄公立十三年,桓公立四十二年。
[注释]
①鼎馈:进食丰富。②中妇诸子:宫中的内官。③好上识而下问:目光长远而且不耻下问。④矍(yuē):“蒦”的假借字,衡量。⑤嘊嘊(ǎi):狗动变露齿想咬人的样子。⑥五味不至:五味不能报美。⑦甗:齐国地名,今济南市历城县境。
[译文]
桓公以前住在外面而没有足够的进食,内官对宫女说:“你们还不出来伺候吗?君主将要出去了。”宫女们都出来伺候桓公。桓公愤怒地说:“谁说我要出去的?”宫女说:“我们是从内官那听说的。”桓公唤来内官说:“你为何知道我要出去呢?”内官应答说:“据我所见,您凡是在外居住而没有足够的进食,不是有内忧,就是外头有后患。如今您出外住宿而没有足够的进食,既然国内没有担忧的事,因此我想您一定是要出去了。”桓公说:“好,这本来是我不需说给你听的,但讲到这里,所以我说给你听吧:我想聚集各诸侯国,但他们不到,现在该如何做呢?”内官答复说:“我自己不做侍奉别人的事,因此别人也就不会侍奉我给我做衣服。是否您还有使诸侯不到的原因呢?”第二天,管仲朝见,桓公把这件事告知了他。管仲说:“这是英明的人所讲的话,你一定要照办。”
管仲病得不能起床,桓公去看望他,说:“仲父看来病得很重了,这是没必要说假话的了。如果不幸你就这样不再起床,我应当将国家政事交给谁呢?”管仲没有答复。桓公说:“鲍叔牙的为人如何?”管仲答复说:“鲍叔是一个正直君子。即使是送他一个物产丰硕的国家,如果他没有理由接纳的话,他也是不会接受的。但是,他却掌控不了国家大事。他为人仁厚,而憎恨恶人太过分了,见过一件恶劣的事一生也不会忘却。”桓公说:“那谁还适合呢?”管仲答复说:“隰朋适合。他为人眼光长远而且敏而好学。我认为,给人恩惠叫做仁,给人财物叫做良。用做善事来压制别人,不能使人信任;但通过做善事来启发别人,没有不相信的。管理国家有不能管到的政务,治理家也有不能管到的家务,而能全部做到的只有隰朋而已。并且隰朋为人在家还想着国家大事,办公事时也没有忘却家事,伺候君主又一片忠诚,但又不忘个人的事情。他以往用齐国的钱币,救助过路的贫民五十户人家,这件事没有人知晓是他做的。要谈大仁大义,唯有隰朋而已!”桓公又问他说:“如果我不幸丧失仲父您后,各位大夫还能使齐国维持安定吗?”管仲答复说:“请您权衡一下吧!鲍叔牙为人公正,宾胥无为人仁厚,宁戚为人干练,孙宿为人善于言辞。”桓公说:“这四个人,谁能获得一个?他们都是优秀的人材。如今我全部利用了,却还不能使国家安定,这是什么原因呢?”回应说:“鲍叔为人公正却不会为国家而失去他的仁厚;宁戚为人干练却不能恰如其分;孙宿为人善于言辞,但不能获取信任后就及时静默。我认为,进退消长,与百姓一起屈伸,然后能使国家长久安定的,还是唯有隰朋才能够做到!隰朋为人,行动必定按自己的力量办事,做事必定考虑能力。”说完,管仲叹气说:“上天生下了隰朋,是拿来做我的口舌的,如今我的身体要坏了,口舌还能存活吗?”管仲说:“江、黄两国临近楚国,我死后,您必定要将这两个国家退还给楚国;您不退还,楚国一定会侵占这两个国家。楚国侵占这两国而您不去救助,这不可以;如果去救助,混乱就从这里开始了。”桓公说:“好。”管仲又说:“东边城有一只狗暴露牙齿想咬人的模样,整天就想咬人,我用枷锁紧锁了它,使它不能动。易牙这个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将来怎么会爱君呢?您一定要逐走他。”桓公说:“好。”管子又说:“北城有一只狗暴露着牙,整天准备咬人,我用木枷紧锁才使它不能咬人。如今的竖刁,自己都不爱,怎么会爱君呢?您一定要逐走他。”桓公说:“好。”管子又说:“西城有一只狗暴露着牙,整天准备咬人,我用木枷锁住才使它不能咬人。如今的卫公子开方,抛弃千乘之国太子的地位来伺候您。这证明他想从您身上获取的远多于一个千乘之国。您一定逐走他。”桓公说:“好。”管子因此就去世了。十个月后,隰朋也去世了。桓公逐走了易牙、竖刁和卫公子开方。不久,因为饮食五味不调,因此把易牙召回来了;因为宫中混乱,又把竖刁召回来了;因为身边没有甜言蜜语,又把卫公子开方召回来了。桓公在内不自量力,在外不思虑外交,而讨伐四邻。桓公去世后,六个儿子都争着做国君,易牙和卫公子开方联合竖刁,杀害百官,拥护公子无亏为国君。因此,桓公死后七天没有入棺,九个月没有安葬。齐孝公奔到宋国,宋襄公率诸侯征伐齐国,战于甗地,击败齐军,杀害了公子无亏,拥护齐孝公后回去。齐襄公共立十三年,齐桓公共立四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