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教室里,大屏幕已经转向了骨科手术室,气氛明显缓了下来。
金副院长指点着屏幕给邢市长等人略做解释,邢市长连连点头。
谢小禾悄悄退到门口,招呼另一记者:“你在这边盯着,我四处看看。”
另一记者:“嘿,我就知道你该觉得这边没啥了,你又想碰点啥?”
谢小禾:“今天这里过于完美,我不相信十全十美,有不足才正常。”
她说罢扛着摄像机离开。
手术室外,胡志军和父亲等在门外。
胡父双手合着手腕的念珠念念有词。
胡志军:“爸,您放心,廖主任亲自主刀一个剖腹产手术,一定没问题,廖主任……”
胡父突然睁眼:“什么?你说刚才那老大夫姓什么?!”
胡志军:“廖主任,她是……”
胡父绝望地大喊一声,周围过往的人惊讶地回头,看见他跺脚,拍大腿,听他大声呼号:“我的天哪!本以为是个老大夫,好像很正派有本事的样子,靠得住的!我才没有拼死阻止!结果是个搞得别人家家破人亡的庸医!我记得呢!上次小萍住院,人家家属来讨公道,就是说她!”
胡志军:“爸,那可能是家属没闹明白,廖大夫她……”
胡父:“你才不明白!那事儿连他们院长都亲自跟人家家属道歉,免了这姓廖的主任!哎哟我的佛爷菩萨啊,保佑我孙子平安!孩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可不是好欺负的,我跟她同归于尽!”
胡父悲愤得捶墙的当儿,手术室里,响起来一声不甚洪亮的婴儿啼哭。
林念初直起腰,脸露微笑。
林念初:“通气改善,血氧饱和度改善,5分钟apgar评分,7分。”
已经从手术台上下来的廖克难深深地吁了口气。
林念初:“有一点杂音,这是早产儿的常见状况,大部分可以自行消失。呼吸系统没有完全发育完善,需要在nicu监控一段时间,严格警惕突发的呼吸骤停。”
廖克难点头。
林念初:“我去跟家属交代一下。
手术台上,郁宁馨插嘴:“就这家脑子进水的家属,肯定不同意把孩子放我们这黑医院监护,要抱回家去喂燕窝人参补身子的。”
手术室护士凌欢乐了,李睿摇头叹气:“4个月前发现时,是1期,包膜完整,痊愈的可能性大得多了。就算考虑当时手术有流产可能不接受,也可以一直监控孕妇情况,做相应护理,不至于肠梗阻肠坏死休克体征出来了,对身体的损伤大。到时候化疗,拼的就是身体状况。”
苏纯:“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命也不算最糟,万幸熬到33周孩子出来也能活了,肿瘤也是高分化。”
郁宁馨:“哼,当时如果不是廖主任出面震慑住他们,现在没准她已经感染性休克器官衰竭了。”一脸崇拜地望着廖主任,“廖老师,我真心服了您!把母婴安全放在最大优先,书上这么说,可是有几个人敢承担这个责任!”
廖克难疲惫地摇头:“作为医生……这个责任就是你的,不想承担,也逃不掉。病人家属不签字,只是他们无知,但我们是明白的。所以任何不好的后果,依旧是我们的责任。”
手术室内一时沉寂。
麻醉师:“这行道啊,真是……憋屈。”
廖克难笑笑,叹气:“可是真要退了,确实舍不得呢!”
林念初微笑:“让我真放下,我也不舍得。——好,我去跟家属交代一下孩子的情况。
她刚要往外走,廖克难叫住她:“这家家属很难讲道理,你现在还不了解情况。哎,还是我跟你一起出去,我跟他们说。这张老脸这把年纪,对付家属,还是有点用处。”
林念初推着接着复杂监护系统的暖箱推车,跟廖克难一起走到门口。
才要推门,廖克难沉吟一下:“念初,你先出去,带着孩子直接往监护室去吧。我呢,就跟他们说孩子已经送监护室了,咱们nicu非探视时间也不许非直系亲属进去。他们胡闹就先胡闹着,孩子爸爸并不糊涂,明天孩子舅舅也就到了。”
林念初点头,推着推车出去。
廖克难在门内,轻轻按着胸口。
过了一会儿,她推门出去,这时林念初已经到了电梯跟前,按了按钮,一个患者家属过来问路,林念初给她解释。
胡志军父子在等候大厅一角,胡父烦躁地走来走去,胡志军一脸脆弱的茫然。
廖克难声音略提高:“唐萍家属。”
胡志军一家冲过来:“萍萍怎么样?”
胡父:“孩子呢?我们大孙子呢?!”
廖克难:“剖腹产手术顺利,孩子已经由儿科专家送往新生儿监护室,唐萍——”
胡父打断她:“什么监护室,干什么送我们孩子去监护室?!孩子不好,孩子有危险对不对?!”
廖克难:“孩子情况不错,但是早产儿有各种复杂的情况,比如低体重,呼吸功能可能发育不完善。”
胡父:“什么?不能呼吸!”
胡父说着就抓廖克难肩膀。
电梯门本已打开,林念初听见这边吵嚷,忍不住地回头。
廖克难:“您听我说,不是不能呼吸,事实上刚出生时是有发生窒息,但是经过抢救,已经——”
胡父:“窒息!你这个坑人的庸医,我就说,孩子不能这么早出来,我老伴已经求到了长白山野生的人参要给儿媳妇补,参才拿回来,还没有用上,就!”
廖克难:“我们当时手术,绝对是基于母子安全的考虑。虽然早产儿会有种种问题,但是绝大部分可以通过医疗不留下后遗症,如果当时不手术……”
胡父愤怒地:“你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庸医,你这个杀人凶手!”
廖克难一愣,不由自主地:“你说什么?”
此时谢小禾正从电梯下来,迎面看见林念初,才要打招呼,却见她全没注意自己,扭头望向吵嚷着的手术室门口。
胡父:“你别装了!你不是什么主任,你都被免职了!你弄死人家没出生的孙子,逼疯人家女儿,逼死人家老太太!你才是让人家家破人亡的凶手!”
胡父的脸已经涨红发紫,气急败坏地一把推向廖克难。他本身高体胖,这时气急,廖克难听到“家破人亡的杀人凶手”时已经呆了,全无躲避,正被推在胸口。廖克难茫然的伤痛的脸与胡父愤怒的脸交错,他的“一尸两命”、“医院免职”的怒骂回声式重复在她耳边,她脸色越发苍白。
廖克难踉跄着向后,手术室拖鞋打滑,滑出去,她向后栽倒,眼镜掉下来掉在地上。她栽倒在地,本来盘了发髻罩在手术帽中的花白头发散落,痛苦地按向胸口。
胡父高呼:“你还要装死!”
林念初惊呼:“廖老师!”
她推着婴儿推车要往手术室门口赶,匆忙中轮子的闸落下,车被卡住,林念初几乎栽倒,她踉跄几下,远远地见廖克难还倒在地上,林念初瞥见身边的谢小禾,忙道:“帮忙看一下孩子!”
她说罢,朝手术室门口冲了过去。
手术室楼道里,凌远一边走一边讲电话:“领导对咱们赞赏有加?嗯,其实还是有不少问题,不过上面给了肯定,新闻一定正面报,正悬着的项目应该会加速……行,我看看韦天舒和老肖、老柳他们完事儿没有,一起去接受领导关怀。”
他刚要往回折,已经在手术室门口,听到外面的吵嚷,尤其是林念初惊怒的声音:“你们怎么敢打人?!”
凌远吃了一惊,推门快步出去。
手术室门口,廖克难倒在地上,伸手去摸地上的眼镜,手术帽掉落,更多的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
这时胡父也有些发呆,不自觉地往后退,而胡志军愣了两秒钟,踏上一步想要去扶她,被林念初从身后死死拽住,往后推出,怒极地:“没王法了!你居然敢打人!”
胡志军:“不是,我……”
林念初已经放开她去扶廖克难:“廖老师,您怎么样?我报警!立刻报警!”
廖克难已经摸到眼镜,颤抖着手要戴上,听见林念初说话,又顾不上戴眼镜,连连摇手,好半天她终于把眼镜挂上,从自己兜里摸出硝酸甘油塞进嘴里。
林念初:“您怎么样?我送您去心内!”
廖克难:“没事,没事。”她一手扶着林念初肩膀,一手扶腰,站起来。
凌远从手术室门口大步过来,胡家人原也没有想打人,这时气势弱了些,倒是往后退了几步。
就在此时,谢小禾已经推着孩子奔过来:“林大夫,你快过来看看孩子怎么回事。”
林念初一惊,条件反射地就朝那边奔过去,只见孩子呼吸有些急促,小脸发青。林念初立刻检查孩子口鼻,吸出一些黏液后,查看监护设备,再调整体位,按摩,给氧,孩子呼吸又复通畅。
胡家人已经来到她身后,胡父伸头看着暖箱里的孩子,跺脚,老泪纵横:“这是我家的孙子?这么瘦,简直跟烧鸡一样大小啊,造孽啊!那混账大夫!”
胡志军:“萍萍怎么样?孩子,孩子没大碍吧?”
林念初皱眉:“你们看见了,早产的孩子随时会有各种突发状况,重则危及生命,必须在nicu由专业人士监护。”她望住胡志军,“我就问你一句,孩子是在nicu监护,还是你立刻签字抱走?你抱走,现在立刻带走,我们不负任何责任。如果在这里,请你保障你能做得了你孩子的主,请走你父亲!”
胡志军:“监护,在这里监护。”
胡父:“咱们得商量商量。”
胡志军着急地提高声音:“我老婆孩子我做主,大夫您把我孩子送去监护!”
林念初点头,不放心地再望向廖克难,见凌远在她身边,略放心,推着孩子往电梯过去。谢小禾想了一想,跟过去,电梯门关上。
胡父:“走,去看孙子,不让进也在外面守着。拼了老命也不能让他们作贱我们家的独苗。”
他奔向电梯,胡志军犹豫一下,却转向手术室门口走去。
胡父:“你干嘛去。”
胡志军:“我得等着萍萍的消息。妈妈的手术也快该结束了。”
胡父跺脚:“谁都没孩子重要!”
手术室门口,凌远站在廖克难面前,半晌才开口,声音带着不安:“廖老师,您……”
廖克难看看他,表情有些奇怪,缓缓地道:“没什么,他们没有打我。家属么,又不懂,听说我是害的别人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连医院都处分了我,一时气急,推了一把而已。”
凌远脸色瞬间发白:“廖老师,我……
胡志军跑过来,朝着廖克难就鞠躬,满脸眼泪:“廖主任对不起,我爸爸妈妈不明理,他们道听途说的,我爸爸脾气急,他太担心孩子……”
廖克难摇摇头,自己整理头发道:“唐萍目前状况稳定,等她出来,你要好好安慰她。肿瘤虽然有扩散,但是组织分型是高分化,不算悲观。”
胡志军:廖大夫,我替萍萍谢谢您!我替我爸爸……您打我几下出气吧!
廖克难摇头:“我去休息了,唐萍拼了命地要这个孩子,身体损伤太大,你要对她好。”
她说着往楼梯走,凌远跟过去,这时电话又响,凌远皱眉,按断。
廖克难瞧着他:“凌院长,你忙你的去,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凌远:“廖老师,让苏纯送您回家。”
廖克难瞪着他,半晌,一字一字地:“凌院长,今天晚上,我想自己静静,不想面对任何人,包括女儿。”
凌远越发不安:“廖老师,还是让小纯陪您比较好。”
廖克难:“你要让我们俩说什么?临到退休之前,被患者辱骂?而辱骂的是一个事实?误诊、免职……我们娘俩该怎么说起这一切?”
凌远:“廖老师,那并非误诊。”
廖克难望住他:“是吗?凌院长?”
凌远闭了下眼,刚要说话,廖克难已道:“我错不在“误诊”,我错在管得太多,要去为患者做主。今天依旧是我坚持为这个患者做主。患者已经中毒性休克,家属还争执要保胎,于是,在家属没有签字的情况下就进行了手术,也许又会为医院带来麻烦。”
凌远:“类似情况,因为家属不签字,就不手术,造成母婴死亡的先例,其他医院有过,最终医院依旧承担责任。廖老师,您的选择没错。如果因此家属闹事,我们会有相应措施来应对,您不用担心。”
廖克难沉默半晌,脸上是种近乎执拗的坚持,她终于缓缓开口:“医生与患者之间的关系,永远不可能只是出售服务与购买服务的关系。认知不足之下,让病人完全为自己负责,那就是推卸我们应付的责任。对不起,凌院长,这是我一辈子的理念,我在其中得到过幸福。而且我的内心,依旧希望,小纯她有一天,也能体会到我曾经体会过的,做医生的幸福和快乐。”
凌远的手机再次响起来。
廖克难苦笑,脸色却柔和下来:“其实,我也知道,当院长,不容易。你需要考虑的,比我们多太多。你去忙吧,让我自己静一静,我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