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很多天,眼看就是查分的日子了,高考前,时间是胃病带来的折磨,是爬过自己的身体的;高考后,时间是宇宙飞船,只能从直觉来感受它的存在了,学谦不敢跟别人联系,文萱,孟周,自不必说,他们大概已经和好了吧?开心地呆在一起了吧?自己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见错误的人,共同演绎一场错误,只是文萱并没把这错误犯得完整,所以这错误的责任都由自己承担了。操元也许还记恨那天我把他卖了吧?文斌也喜欢何文萱,他一定也瞧不起自己了,自己以前还常常在文斌面前聊起何文萱,打趣说是孟周的媳妇。自己那时候拿文斌开心,实在是太不厚道了,他一定会笑自己。罢了罢了,都不联系了罢。
文母惊诧儿子高考完后,没有出门和同学疯玩,猜想可能是儿子考得不好,心情压抑,又知道儿子精神状态不好,弄不好会动起轻生的念头,便多次开导学谦:“没关系的,考不好算了,努力了就行,这样对得起自己了。”学谦并非为考试难受,敷衍道:“知道了。”文母看到学谦这副模样,心急如焚,学谦除了睡觉就是打电脑游戏,文母把这事告诉文父,文父这一家之长也一筹莫展,只让老婆多盯着儿子,别让他靠近窗台,半夜睡觉的时候要去看看。
二十五号如期而至,学谦反而不紧张了,他不知道自己的作文写跑了题,也不去想数学英语错了多少,操元早上给学谦打了个电话,绝口不提那晚的事,只一个劲地抱怨:“妈的,该死该死,我的英语阅读错了十个,完了完了,孟周那小子还跟我炫耀,说他一个没错,妈的。”学谦听他提孟周,心里难受含着惭愧。操元都错了十个,自己比操元考得烂是无疑的,罢了罢了,大不了复读一年,来年再当好汉,突然想到了高中学的课文中阿Q在临刑前喊的那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想想觉得一阵恶心,又觉得这比方贴切,在矛盾中,上午过去了。
学谦家里的钟比学谦年长一岁,还是文父文母结婚的时候攒钱买的,方形的金属边框表面已经积了厚厚的锈迹,指针也变得好吃懒做,每两秒才走一步,不过也幸亏它慢得有规律,才免于下岗待业的灾难,6点就是12点没错的,文父常常爱怜地看着这钟,“毕竟是当年结婚的纪念,多少年过去了,换了房子,始终还是没丢掉,这大概是舍不得我吧。”语气俨然饱经沧桑的老者。
眼看就12点了,钟也走了一半,学谦依然面无表情地横在沙发上,文父知道学谦作文跑题的事,怒不可遏,想自己多年写通知,最擅于紧抓主题,自己的儿子却没得到自己的遗传,好比Jordan的儿子生下来双手麻痹,郭德纲的儿子生下来结结巴巴一样可笑。文父忍不住训学谦道:“还难受什么呢?你也就这脑子!别给你爹妈闹情绪,考不好,至少还得有个人样。”
学谦不语,这话在耳边绕了一圈,被禁止进入,愤而回去向文父复命,文父又道:“我们也没指望你考好,也不指望你能多出人头地,那都是以前说的笑话,难道你还真能给我们买别墅么?这就是命,想开些吧。”文父只顾着说得痛快。没注意到学谦的耳朵动了一下,这话从门的夹缝飘进学谦耳朵里,把学谦从夏眠中唤醒了。
“你其实很平庸,我们都很平庸,是父母对不起你,也怪你,怪你自以为是,怪你自以为聪明,不脚踏实地,你该自己好好想想。”说完文父要走,厨房里微波炉响了一声,要开饭了。
不料学谦冷冷地说:“我可以平凡,可绝对不会平庸,我是我,我不输给任何人,在任何方面,我都不被打倒。”
文父走出几步,回头笑道:“少来了,你都平庸多少年了,被打倒也不是一次两次,你看看人家孟周,和你一起玩,还能把成绩玩好,那才叫不平庸,现在说这些,晚啦。你也别再说复读的事了,有个学校就上吧。”
学谦咆哮道:“去你妈的蛋吧。”没有注意到自己奶奶在天堂上心里一震,“滚你大爷的。”虽然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大爷是什么,爷爷?叔爷?“你少他妈这样说了,我告诉你,老子复读定了,上不了一本,我就一直复读下去。”
文父气得冲过来要打学谦。文母听见两人吵起来,赶紧从里屋出来,忙护住学谦,冲文父吼道:“你有出息,你就会拿儿子出气,儿子没考好又不是他的错,他努力了,是不是,学谦?”学谦放声大哭。
文父语塞,仍然不甘道:“你就会护着他,要不是你护着,我┓恰…哼。”学谦哭腔道:“你非什么啊?你非?你非打死我是吧?你把我打死吧,我不要活了。正好死了算了。”文母轻打学谦的嘴。
文父冷笑道:“你不想活了,好得很,那省得我了结你,你自我了结了好了,哼,你也没什么前途了,以后也找不到工作,到老了还要让爹妈养着,你好意思么?你想想,你七八十岁还要跟你父母要零花钱!我们死了,你就只能流落街头,就跟那要饭的乞丐一样。你连要饭都要不好,要饭还要起个早,态度好呢。”
学谦无力地哭道:“不许你胡说,不许你胡说。”语气渐微,最后只剩下咳嗽。嘴巴仍然一张一翕。鼻孔张大,眼睛呆呆地凝视。
文父尝到了尽情发泄后的空虚,看到学谦那凝滞的眼神,挂着两道浊泪,鼻涕悬在半空,心软下来。但是仍然不肯放下做老子的架子。嘟囔一句:“等着看吧。”转身进厨房了,只剩下学谦声嘶力竭到渐渐微弱的呼喊,像遭受侵犯而无法反抗的弱女子。
文母安慰道:“反正也就这结果了,不要难过了,努力了就行,查分吧。”
学谦尖叫道:“不用你管,我自己来!”震得文母脑袋生疼,有时候男人的尖叫丝毫不亚于女人,据说老鼠都是女人尖叫而死的,显然少考虑了一种情况。
学谦起身,拉开抽屉翻出准考证,拿着查分卡,手不停地哆嗦,心里崩溃到这样的地步,再无勇气接受新一轮打击了,心里已经一点希望也没剩下,玫瑰也早已经枯掉了,只有那眼睛间或一轮,方可证明是一个活物,而自我的意识是一点也没,只差一个医生来宣布脑死亡植物人。一时间,手脚仿佛跟自己隔离开,自己长上手脚跑了。文母看了着急,小心翼翼地把卡从呆滞的学谦手里拔出。学谦依了他,开了门出去了。
这查分等待的时间让人备受煎熬,好几次文母的骂人声传来,学谦从脑死亡的状态康复,不受控制地问怎么了?文母只说登录的人太多了,网站很难登上。学谦不自觉地搓着手,心想该来的都来吧,考砸罢吧,何文萱瞧不起自己吧,孟周拿自己当无耻小人吧,毁灭吧。考好了反而与现在的境况不相符合了,要死就死得彻底些,死到不能再死。无耻者无畏,这话太对了。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总是与你的计划相悖,尤其是深感自己活在宿命中的可怜人,可怜人像束手就擒地按照命运的指示活一次,可命运不解情地认为这本身就违背了自己。文母一脸兴奋地从里屋出来,用力捧起学谦的脸。
“551分,全省2843名。”
学谦长时间的静默后,突然跳起来,居然用手拍到了三米高的天花板,震下的灰迷到眼睛也浑然不觉,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哈哈哈。”早先的沮丧与惶恐,无奈与绝望,此时此刻只能尴尬地站在观众席当看客了,刚才那想死的心,看破红尘的境界,现在早不复再有。大悲跟大喜之间的距离,是根本不能用尺子衡量的,往往大悲的情绪中,就有大喜的因子存在,因为大悲,所以才有大喜的可能,甚至超过事情本身可喜的程度。
这么皆大欢喜的场面,文父的回归给这幕喜剧划上一个完整的句号。文父知道学谦的成绩,不敢相信是真的,但又无比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得知的确是真的,自己的预言被推翻了,反而开心地忘了自己正在生气。
只是这幸福的出现,倒让人感到不知所措了,本来准备好的丧葬物品,现在全派不上用场,自己心里感到浪费,但是丧事换成了喜事,总归是一件好事情。中午的饭吃得有声有色,学谦已经从悲伤中完全恢复,本身自己是被悲伤按在地上揍的,现在反而起身追着悲伤,反而让悲伤四处逃窜了。学谦肆无忌惮地展望起来,说了不少大话,文父文母只在一旁附和着,在他们眼中,学谦的形象高大起了许多。不少多事的亲戚朋友打电话“关心”起学谦的成绩,无不透着失望的祝贺。
老马也接到了学谦的报喜电话,得知学谦的分数,怔了半晌没有插话,随即反应过来,笑道:“我早知道的啦,你没问题啦,像你这样脑袋活跃的小子,我早看出你有潜力,哈哈,好啦好啦,你妈妈可以轻松啦。好好报个学校,运气可真不错啊。”
心里觉得高兴,自己无心点拨的弟子,出了成绩更让做老师的兴奋,就好比无心栽下的种子。而刻意的栽培,出了成绩,总觉得是应该的,就连开心都显得理所当然,而无心得到的欢乐,像好运拾起的钱包,是意外的开心,意外的开心比理所当然的成就更有快餐式的效果,味道生猛,却经不起慢慢咀嚼,回味更是不可能的事。
学谦兴奋异常,给文斌打电话询问文斌的情况,他尚有一丝理智,没打给操元和孟周,因为操元和孟周大有可能比自己考得好,自己只有和文斌比较才万无一失,文斌接了电话,语气里透着沮丧,学谦心里漾起充满罪恶感般的快意。文斌像患了哮喘,语气微弱透着岔气,一个人喃喃地叙述,像大贪污犯被抓后的自我反省。“我本想考得还可以的,感觉也不错,不想出来是这个结果。”学谦小心地问多少分,“430分,顶多也就三本吧,我本想我们两人都有机会冲击二本的,唉,我是没戏了,就看你了,你查了没?”
学谦没料到文斌一直拿他和自己相比,心里不快,忍不住说:“我考得还成,551分,也不知道过一本没有。”文斌惊愕道:
“你没查错吧,551分?”学谦装不知道:“我想不是吧?不会查错,怎么会错呢?”文斌与情形不相吻合地开心道:“太好了,你考得那么好,真是为你高兴。”学谦听他这么真心地祝福,心里反而不好意思,甚至为刚才炫耀般的恶念感到羞愧,道:“哪里啦,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反正考完了,要开心。”文斌黯然道:
“哪开心得起来?我爸厂领导的孩子都考得比我高,本来以前就压我爸一头,我爸还指望我为他出口气呢。”学谦心想原来你也就为这点小事心烦,高考本是自己的事,却成了赌气的工具,亏得内地赌博业不发达,否则高考真成了赌博的好工具。
下午的时候,学谦已经知道了大多数人的分数,操元没考好,只离重点分数线差了一分,现在躲着不见人,吵着要复读,同学们都不敢联系他。学谦知道了,打消了去操元那里炫耀的念头,突然想到了孟周,不知道他考得怎样?也许也没考好,想到这里,心里居然开心起来,这大概也就是本我在作祟了,学谦尽力克制这无耻的念头,逼迫自己故作大度地想:“你和何文萱都考好吧,考好吧,到一个学校去。”又想到何文萱成绩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不可能和孟周到一个学校。
一个面目丑陋的人,假如穿上了光鲜的衣服,别人也对他的容貌出现幻觉,称赞他美,但是假如是一个英俊帅气的人,打扮得邋遢不堪,别人也一样觉得他丑陋无比。高考正是这么一件外衣,人们都去上帝处领取,有些运气好的,提前贿赂上帝的,没准分到一件貂皮大衣,运气不好的,分到乞丐讨饭的粗布麻衣。学谦幸运地穿上貂皮大衣,而操元只能穿上丐服。文斌干脆连衣服也没得穿了,不过一个本身面目丑陋的人,不穿衣服也没有人关注,相反人们会觉得应该。
令学谦失望的是,孟周最终黄袍加冕了,何文萱也荣升皇后。孟周考了588分,全省600名,何文萱比学谦低一分,2955名。学谦晚上知道了这消息,心里矛盾,想到孟周考得比自己高,不禁觊觎。但是知道了何文萱比自己低一分,才觉得释然。
学谦同时犯了嫉妒与骄傲的原罪。
第二天去学校领分数条,才知道普遍的情况,实验中学考得不好。理科与文科都败给了×中,老马的日子也不好过,文科重点实验班只考了13个重点,这按道理说也是个不错的成绩。可是理科试验班考得太差了,优生人数太少。文科的成绩又不是太突出,所以都被忽视了。廉价西服和高贵领带搭配,只会让人觉得领带也廉价,而不会觉得西服变得高贵品位。老马邀功不成,反而被校长冷落。本来前任的教务处长要退了,老马是教育学的研究生,又有出国学习的经历,自恃教学上颇有发言权。可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老马的希望渺茫,学校里关于新教务处长的传言都和老马无缘。好比法庭上污点证人都洗脱自己的关系“与我无关”,本来谣言涉及自己是让人厌烦的东西,对老马来说恰恰相反。
班上也都是哀鸿遍野,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分数,拿分数条只是个形式而已。奢侈女神携手她的男朋友共获佳绩。
都过了重点。学谦找不到自信,不甚搭理。孟周的同桌李耀然马失前蹄,只过了2本,痛哭流涕,学谦好心地安慰。这一上午学谦显得格外兴奋,老马也好几次跟学谦说笑,全无此前的龃龉。
操元没来,只让文斌把他的条子先拿着,晚点给他,文斌也显得比较活跃,纠集了一大批失意人士痛骂高考不合理,考得太偏了,偏激的言论总是可以满足失意人士的需要,只是暂时没有发生革命的可能。学谦插不上嘴,不甚搭理,只在心里鄙视,文斌也有意不跟学谦说话,学谦好不寂寞。孟周也来了,显得很低调,也并非如学谦所想与何文萱亲密无间。两人一上午没怎么搭话。何文萱也只是一直跟女生们拍照,包括和鼻涕王子合照了一张。学谦看了觉得恶心。这女人真是太没原则了,难怪会引诱自己犯下这样的罪,想到这里,心里竟然衍生一丝愤恨,恨她没有和自己合照一张。
好几次学谦和孟周擦身而过。两人都表现出国家元首的风度,相视而笑,风度翩翩地彼此冷淡。学谦因为自己考得不错,自信大增,心里并没有以前对孟周那番崇拜,那般仰视,好像自己曾是孟周身上的虱蚤,或者是《民法学》上主物负载的从物,而现在自己和孟周的地位应该已经相差无几了,懊悔起那天晚上在孟周面前低声下气的忏悔。自己不该示弱,大不了闹翻了,我大大方方地追你的女人,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只是当时的自己全无现在的底气,这一点学谦绝想不到。
拿分数条后大概还有一次来学校的机会,那就是报考志愿了,但是全班同学齐聚的机会,是不会再有了。上帝像个调皮的孩子,像是在海滩玩沙子,把大家揉在一起,又撒向各处。多年后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也许很多人再不会相见了,也许孟周,也许何文萱,也许是奢侈女神和她的男朋友,或者是鼻涕王子。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大腹便便,夹着公文包,满脸浓郁的油气?这当然是比较乐观的想法。也许自己那时候已经失业,失去家庭,没有后代,假如自己是那副德行,现在相约的十年一聚,自己绝不肯参加了,没准那时候看到孟周衣冠楚楚,何文萱高贵典雅。去!不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