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寒假,山子没有像上小学时,先花几天时间做完作业,之后就是和小伙伴们去疯玩。这个寒假,他很少出门。作业只用了四五天就做完了,然后就是看书,看爸爸和姐姐捎回来的小说,还有爸爸给订的《少年文艺》。二是写日记,写作文,一口气写出了六篇作文,每写完一篇,山子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娘一边做家务活,一边从老花镜上边瞅瞅山子,脸上露出很欣慰的笑容。
打儿子上初一,尽管一中离家只有十几里,性格内向的娘虽然嘴上没说担心的话,但心里却是很牵挂的。儿子从小没离开过娘,这一上初中,突然不在家里住了,晚上睡觉身边没了儿子,娘心里也觉得挺“闪得慌”。
过了年,街头巷尾还不时地响起零零碎碎的鞭炮声。还有“砰——叭”的响声。场院上,有好几帮男孩子在打“嘎”。农家的院门口,还有好几帮身穿花棉袄的女孩在跳房、踢毽子。
山子不愿参加到打“嘎”的队伍中去——即使参加进去了,自己也不中用,就猫在家里看书,写日记。
再就是帮娘干活。用一把斧子,把一些干树枝砍成一段一段的,好生炉子取暖。家里有一个木头墩子,娘用斧子劈了好几次,只砍下来几小块。山子把斧子在磨石上磨得飞快,去砍那个木墩子。娘一再提醒山子:“儿啊,好生着手啊!”
山子嗯嗯地应着,三下五除二,把那个木墩子先劈成了两大半,再从边上一条一条地往下砍,砍出了一大堆木柴。
娘很高兴,说:“这些柴火,能烧半个月了。”
山子静下心来时仔细想了想,比起那些没考上一中的同学来,自己上初一这半年来受的挫折、委屈,真算不了什么,起码不用风吹日晒地去山上洼里干活吧?而小桂、小秀、小申他们,从六七岁起,就帮父母干活,分担养家糊口的重担。初中没考上,小秀、小申他们都下地干农活去了。几个女同学,有的去干农活,有的在家帮着养鸡养猪,推磨压碾,还有的已有人给提亲,准备出嫁了。
村里的新娘子脸儿红扑扑的、水灵灵的,像一朵桃花似的。可没过几年,生了孩子,又种地,又养猪养羊,还要伺候公婆,脸上的红润就消失了,皱纹也出来了,头发也乱了,衣裳也脏了。三十多岁的年纪,就像四十多岁似的。
山子这么想想,就挺知足了。此外,大柱、小胖他们为难自己是太过分了。可自己也有错呀!如果自己没有一点儿错,他们也不会老找自己麻烦的。
这么想想,心里就轻松了不少。
这天下午,后院的高大娘手里攥着个信封来了,对娘说:“兄弟媳妇,俺来请你家的大学生,给俺儿写封信。”
娘说:“行啊,只是,怕他写不好。”
高大娘姓高,个子也高高的,比山子娘大几岁,也是一双小脚。高大娘三十多岁时丈夫就生病去世了,她独自一人把独生儿子抚养成人,又送儿子去当了兵。儿子挺有出息,干了十几年,当上了军医,找了个城里媳妇,给高大娘生了个胖孙子。山子见过回来探亲的高大娘的儿子,人长得白白的、胖胖的,穿一身军装。高大娘是军属,加上性格豪爽,乡亲们都敬她三分。
山子就在小桌上铺开两张信纸,按高大娘说的,给他儿子写信。山子记得爸爸给姐姐写信,开头称呼都是“儿”,就问了高大娘儿子的名字,先写了“××儿”,又点了个“:”。
之后,山子就按高大娘的意思开始写信。无非是节前寄来的十块钱接到了;我身体很好,吃饭也不少,你不用挂念;又说,春节你值班不能回来看我,不要紧,以后有空再回来,最好和媳妇一块儿把孙子带回来,让我看看。
山子写完信,高大娘从大襟褂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毛钱放在小桌上,对山子说:“小啊,你就好事做到底,到你爸爸那里,买个邮花贴上,把信给俺儿寄去吧!”
说完,笑眯眯地看着山子,对娘说:“兄弟媳妇,俺看着你这个儿,哪里都好。”
娘还是那句话:“嫂子,这个孩子,傻!”又去找来两分钱,交给高大娘。一张平信邮票八分钱。
高大娘挺喜欢山子的。夏天和秋天,她那个小东屋门前的石榴树下边种了一些薄荷,长得青翠碧绿的。高大娘就采了薄荷的尖芽芽,放上鸡蛋和面,加上水,调成糊糊,煎一种叫咸食的小菜饼。煎好了,就使个花瓷盘子端着,给山子送一块来。那小饼,又香又酥,还有一股子薄荷的清香味儿。
石榴熟了,高大娘也剪下两个来,带着绿叶,给山子送过来。
山子出了家门,去南山公社大院里爸爸的邮电所,给高大娘寄信。
刚走上公社大门的台阶,山子就碰上一个人。这个汉子,个子高高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剃过的头上刚刚长出黑黑的草芽似的短头发。他光着大脚丫子,趿拉着一双旧布鞋,手里端了一个瓢,迎着山子走过来,见了山子,还冲他笑了笑。
山子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他叫大何,就住在公社门口右边的一间小石屋里。跟他一块儿住的,还有他的老娘。
大何三十七八岁了,但一直没娶上媳妇。没娶上媳妇的原因,主要是一个“穷”字。山子七岁时,到他家的小石屋门口,好奇地往里边看过,屋里有一张小小的破床,墙边的地上用玉米秸秆打了个地铺,再就是门口砌了一个黑黑的锅台,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那屋里的墙,也因为常年做饭,让烟熏得黑乎乎的。这么穷的一个家,谁家的姑娘愿嫁过来呢?
大何的娘已经很老了,黑黑的脸上的皱纹,就跟榆树皮似的。她经常坐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过往的行人,看着飞来飞去的麻雀和燕子。山子从没跟大何的娘说过话,但大何的娘却认识山子。她用跟儿子说话的亲昵口气说:“小啊,让你娘有空来玩。”
大何找不到媳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傻,不少人叫他大傻。他从小就傻,但他的傻,不太严重,什么活都能干。他也不惹事,从来不对年轻女人说下流话,也不欺负老人和小孩。孩子们都不怕他,都直呼其名叫他大何。叫他他就答应。有的大孩子故意逗他:“大何,我给你说个媳妇,你要不?”大何就说:“要!”那个大孩子说:“好,改天我领来给你看看。是东山里的,才二九一十八,长得可漂亮了!”大何就低着头笑。
村里有人家有丧事,常让大何去帮忙。有一回,一户人家发丧。山子见大何手里拿了一把斧子,到一片坟地边上砍一棵挺直的酸枣树。树砍下来之后,再把树上带疙针的小枝子砍掉。山子好奇地问他:“你砍这树干什么用?”
大何有点儿木讷地说:“他,他家大儿使。”
山子明白了,大何砍的原来是哭丧棒。
过了一阵子,山子下了土坡,去看那户人家发丧。那户人家的大儿子戴了个白布孝帽子,穿了一身白布孝衣,腰间扎了一条麻绳。他的手里拎的哭丧棒,就是大何给砍的酸枣棍子。
大何去给人家帮忙没钱拿,人家只管一顿饱饭,再给他娘带一碗饭菜回去。有一次,山子就见大何一手拿着两个白面馍馍,一手端了一瓷碗菜往家走。那菜,是炸绿豆丸子炖菠菜。
公社的小会议室里经常开会,会开完之后,大何就拿个瓢去,把瓢放在桌子上,先扫地,扫完地,再从那一堆垃圾里,把开会的人扔的一个个烟头捡到瓢里,带回去再吸。山子就好几次见大何点了一个烟头吸着。大何还用芦苇管当烟嘴,把烟头插在芦苇管上吸,这样,烟头就可以全部燃尽了。
公社大门旁就住了这母子俩,傻子大何经常出出进进的,但公社的干部并没有表现出厌烦,反而挺同情挺关心他们。开饭时,经常让大何拿两个馍馍,盛一碗炒大白菜,端去给他的老娘吃。
山子往公社大门里走时,一转脸就看见了大何的娘。老太太似乎更老了,拄了根弯弯曲曲的木棍子,弯着很驼的背。两只扎了黑布裤腿的小脚上边,是两条罗圈式的弯腿。老太太似乎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屋门口,朝东边张望,一头灰白散乱的头发,在寒冷的山风中抖动着。
这情景真是凄凉。山子觉得心里不好受,只好扭回头,逃似的快步走进了公社大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