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星期三下午,山子回了家。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吃了娘给泡的煎饼就匆匆出了门。这次,山子没让爸爸送:一是走了快半年早路,一直没碰上吓人的事;二是觉得自己长大了,该独立地干点儿事了。但娘还是不放心,站在大门口,直到看着儿子瘦小的身子背着书包走远了不见了才转身回屋。
山子还是不大敢从南山和小西山之间的山道走。那条山道,本来是条泄洪沟,经许多代山里人的整修,成了一条曲里拐弯的山路。尽管从这条路走要近一二里,但山里边太静了,山道两边又有几座坟头,山子还是有些发怵。他出了村西口,从小西山西边的公路绕过去。那里是一片平坦的长满了玉米、豆子、花生、芝麻、地瓜的洼地,视野很开阔。
山子接近了铺子庄,上了村北边的一座石桥。石桥不太大,但看上去年岁不小了,桥面上的长条青石板已被人、车、牲畜给磨得光溜溜的,像鹅卵石的表面一样,露出了清晰的纹路。桥下的清水哗哗地流着。岸边的柳树、杨树长得格外茁壮挺拔,虽已是深秋,但因水分充沛,又在大沟里,风吹不大着,那枝条和叶子依然翠绿翠绿的,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
前些天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山子和大虎从学校回来时,到桥下看了看,只见水中有不少寸把长的小鱼,还有几条一扎长的鱼,在青苔厚厚的桥墩的石缝里,竟然还有好几只螃蟹。那些螃蟹大的像茶碗口那么大,小的不过铜钱大小。但要捉住它们,显然是很费劲儿的。大虎找了根树枝,想从石缝中抠出一只来,但树枝刚一碰到螃蟹的腿,它就迅速地往石缝深处爬去了。大虎说,要抓住它们,得使铁丝,把铁丝头磨尖,弯成个钩,去钩螃蟹。
进了村子,虽看不见什么人,但山子不害怕了。农户的狗听见街上有脚步声,隔了门汪汪大叫。铺子庄虽离山有两三百米的距离,但家家户户也是用石头盖的房子。房子的布局结构,跟东湾村是差不多的。
出了村子,上了一个坡,再走一段路,就是苇子河了。刚到下坡处,就听河谷里传来一阵阵水鸟的叫声。那叫声叽叽喳喳,实在是好听;但却看不见鸟儿在什么地方。而且,往下走,明显感到凉爽了许多。空气中还飘来了芦苇、野草、野花清新的香气。
河上的小桥,掩映在高高的密密的芦苇之中。芦苇的叶子已有些变黄了,芦穗也大都变成了银白色。风从远方吹过来,吹得芦苇如大海的波浪一般起伏涌动,还发出刷刷啦啦的声响。
山子一脚踏上了石桥头上的一块青石板,一抬头,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吓得他啊地叫了一声,不禁后退了几步,脚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让一块石子咯得屁股生疼,右脚上的布鞋也掉了。他急忙爬起来,穿上鞋,用手拍着屁股。
桥的南头,坐了一条大黄狗!大黄狗的两条前腿直直地立着,竖着一对尖尖的耳朵。
本来,山子就很怕狗。七岁那年,在东湾的南大街上让一户人家的狗咬了一下脚后跟,至今还心有余悸。现在,这只狗却蹲在了路中央,明显是不想让他过去。
怎么办呢?山子回头看看,来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再看看前边,远处也没有人过来。于是,他想看看周围有没有石头,万一它扑上来,手里好有个武器抵挡。又一想,平时同学们说,狗怕弯腰,狼怕砸腿,干脆把它吓走算了!山子瞅见了路边有块石头,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的,就弯腰去捡,并故意让大黄狗看见——哎,我要捡石头砸你了,你快跑吧!从蹲的位置来看,它应该是对面东寨村的吧?
一般老百姓家都会养只土狗,不知道谁家竟养了这么只大狼狗。这家伙,一顿得吃多少啊!但是,山子的腰弯下去了,石头也抓到手里了,可大黄狗却一动不动。不但没有跑,反而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坐下了。一双黑黑的三角眼,直直地瞅着面前这个小男孩。
也就在它站起来往前走的时候,山子看清了,大黄狗的尾巴是耷拉着的——狗的尾巴应该是翘着的!狗的尾巴即使很长,尾巴梢儿也是翘着的。而且,它的耳朵呈尖桃形;狗的耳朵虽也竖着,但比较窄,比较长。啊!顿时,山子的汗毛竖起来了——它不是狗,是狼!
一时,几年来听到的许许多多关于狼的可怕的传说,全都涌到山子的脑门上来了。手中的石头,都要被攥出水来了。
怎么办?往回跑?它追上来怎么办?瞧它那个头,如果立起来,肯定比我高一个头。它那锋利的牙齿,从后边咬住我的脖子,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可没有武松打虎的本事啊!哎,真后悔当年没跟武术大爷好好学习武术。再一个,要是我手里有一把匣枪,当地来上一枪,保证把它吓跑。再是,自己那把飞刀不被大柱他们拿走……哎呀哎呀,现在想什么都没有用了!
山子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看看大黄狼,见它倒没有咬自己的意图,甚至牙都没露出来,眼神也不怎么凶。
山子壮了壮胆子,开了口:“哎,我说伙计,你就闪一闪,让我过去吧,我还要上学呢。好不好?”
大黄狼瞅瞅这个十二岁的小中学生,一动不动。
“哎,伙计,天都亮了,快回家吧!要是让打猎的发现了,你可就完啦!”
山子这才意识到手里还紧攥着那块发白的石头,于是急忙像缴枪一样把石头放在了脚下的桥面上:“你看,我把石头都放下了,我不砸你,你快走吧!”却又瞅瞅那块石头,心想万一这个庞然大物扑过来,自己得马上抓起石头。
大黄狼歪了一下脑袋,但立刻又摆正了。一只黑黑的鼻子翘翘的,一对尖尖的耳朵竖得直直的,这家伙,可真威风啊!
“你干什么跟我过不去呢?我这么瘦,没有肉的。你还不如晚上去偷只羊,偷头猪呢。啊不,不是偷,是抓!对,去抓一头猪,一头肥猪!”山子伸开胳膊,边说边比画着,又指指对面那个村子,“就上那庄里去,半夜里去!不过,你可别抓人家的孩子啊!”山子想起鲁迅先生《祝福》里的祥林嫂。祥林嫂的儿子阿毛让狼叼了去,她就疯了,多可怜啊。
但大黄狼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见说服不了它,山子就希望桥的两边来个大人。狼总是怕人的,而且,肯定怕大人。可今天怪了,路上硬是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哎哟我的天哪!我今天非迟到不可了!这关系到小组的荣誉、全班的荣誉呢。特别是刀子风波刚刚过去,再迟到了,班上的几个同学不知又要说我什么了。
山子把耷拉下来的书包往上背了背,手触到了书包里软软的一包东西,那是娘给装的油饼,还有四个煮熟的鸡蛋。
他忽然想到:哎,这只狼是不是饿了?可它吃油饼么?吃鸡蛋么?狼不是食肉动物么?它是不是闻到油饼的香味了才不肯走?对了,给它一块试试。
山子把书包放在桥板上,打开来,从中抽出一块油饼。山子试探着把油饼冲大黄狼扔了过去。担心它扑过来抢自己的油饼包,山子扔了油饼便忙抱着书包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
大黄狼瞅瞅那块油饼,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闻了闻油饼,把它含在了嘴里,却没有嚼,也没有咽。在它张嘴的一刹那,山子很清晰地看到了它嘴里的牙尖尖的、白生生的,舌头长长的、红红的,很是令人恐惧。山子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本以为大黄狼叼起油饼就走了,却不料,它衔着油饼,使三角眼瞅瞅山子,又一屁股坐下了。
“哎哟,你怎么还不走啊!”山子急得直跺脚。他又想,是不是大黄狼嫌少啊?于是,他又取了一块油饼,扔了过去。这回,山子是把油饼往路边扔的,他想趁大黄狼去路边叼油饼时,悄悄溜过去。
但大黄狼去路边叼起油饼,含到嘴里,便立刻回到桥头上,又坐下了。山子根本来不及溜过去。
“哎哟,我说老黄!给你两块油饼,行了吧?你让开路,让我过去行不行啊?别人都说冤家路窄,可我不是你的冤家啊!我一没去掏你的窝,二没去偷你的狼崽子。求求你了,让我过去吧!”
可大黄狼还是坐得稳稳的,一动不动,嘴边上还露出油饼的一个尖角。
虽然不舍得再给它吃了,但山子无计可施,只得又掏出一块油饼,扔了过去。这回,山子扔到了更远处的草丛里。他想趁大黄狼去叼油饼的工夫,一跃而起,飞快地蹿过去。他把书包抱在怀里,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可大黄狼麻利地叼回了第三块油饼,又回来坐下了。
气得山子连连跺脚:“你想干什么?你这个坏家伙!你想让我迟到了写检讨啊?我好不容易才考上了初中,刚上了两个多月,我可不愿当落后分子!快走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好不好?”
大黄狼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屁股就是不挪窝。
山子又回头看看,山路上仍没有一个人。天已经很亮了,太阳也快从东山上冒出来了。
“好,我再给你一块,你可不能不让我过去了,好不好?”
大黄狼的嘴里,已含了四块油饼了,油饼把它的腮帮子都撑得鼓了起来。可它还是坐在那里,就是不走。
渐渐地,山子已经不大怕它了,跺着脚说:“行了,伙计!我要是都给了你,我上学吃什么呀?这四块,就是我的两顿饭呢!”
山子拍拍脑袋,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鸡蛋,冲大黄狼咕噜咕噜地滚了过去:“再给你一个鸡蛋,这回总行了吧?”
大黄狼闻了闻那只鸡蛋,竟没有往嘴里含。是鸡蛋没有香味它不喜欢还是怎么的,山子不明白。可这回,大黄狼没再坐下,而是瞟了山子一眼,转回身,走了几步下了桥,进了芦苇丛,不见了。
山子如释重负,快步上前,抓起那只鸡蛋,飞也似的往坡上跑去,边跑,还边擦了擦那只鸡蛋。
他一口气跑到了沟上边,回头看看,石桥已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捂着跑痛了的肚子,这才觉得裤裆里湿漉漉的。不用说,刚才让那条大黄狼吓得尿了裤子。
哎哟,你真一个兔子胆哟!山子懊恼得很。
但紧接着,他又为自己大智大勇取得的胜利而自豪起来:哈哈!我居然把一条那么彪悍的、凶残的大黄狼战胜了!
回到学校,他只对几个男同学讲了自己智斗大黄狼的事,但没说自己尿了裤子的事——等他走到学校时,裤子已经干了。有的同学相信了,有的半信半疑。小歪把嘴一撇:“你在编故事吧?谁信啊!”还有一个男生直接就说:“瞎编!”小歪还大声调侃道:“狼来了——”
这么一来,山子的兴致全都没有了。
星期六下午回到家,山子先跟娘讲了碰上狼的事,把娘吓得不轻。娘说:“儿啊,你吓煞俺了!下一回,让你爸爸一定把你送过那座桥去!”
又一个星期四的大早,爸爸去送山子。
爸爸还找了一根推磨的棍子拎在手里。跟爸爸在一起,山子心里踏实多了。父子俩走到了苇子河的桥头上,这回,没见到狼的影子。
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山子和大虎回家时,走到苇子河的桥头上。山子止住了步子,冲那密密层层已经发了黄的芦苇荡大声喊道:“大黄,你出来!你出来我跟你玩玩!你吃了我的油饼,就不露脸了吗?”
大虎吓得脸都白了,说:“别叫了!再叫,它真的出来了!”
山子说:“你别怕!它不凶的,真的!你见了它就知道,它绝对是通人性的。”
没再见到大黄狼,山子挺失望,他忽然想:那只大黄狼可能是只母狼。它衔了油饼不吃,肯定是喂小狼崽子去了。它早早地蹲在那里,并不想伤人,只是想跟行人要点儿吃的。这么一想,那只母狼,也挺值得同情的呢。
山子本来想写一篇作文《碰上了狼》,但想起那几个同学怀疑的表情,便放弃了。
又过半个多月,等山子再从苇子河过时,只见沟中的芦苇全没有了。山子立在桥头上看了看,河谷里空荡荡的,只有一道弯弯曲曲的河水哗哗地向西流着。
芦苇荡没有了,大黄狼和它的孩子藏身的地方也没有了,它们上哪儿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