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三国演义》一书,玄同实未知其佳处。谓其有文学上之价值乎?——则思想太迂谬。谓其为通俗之历史乎?——则如“诸葛亮气死周瑜”之类,全篇捏造。且作者写其书中所崇拜之人,往往费尽气力,仍无丝毫是处:如写刘备,成了一个庸懦无用的人;写诸葛亮,成了一个阴险诈伪的人;写鲁肃,简直成了一个没有脑筋的人。故谓其思想既迂谬,文才亦笨拙。至先生所谓“能使今之妇人女子皆痛恨曹孟德,亦可见其魔力之大”。玄同则以为此点正不足取。盖曹操固然是坏人,然刘备亦何尝是好人?论学,论才,论识,刘备远不及曹操;论居心之不良,刘备、曹操正是半斤八两。帝蜀寇魏之论,原极可笑;然习凿齿、朱熹借此以正东晋、南宋,正如十年前之革命党帝朱温而寇李存勖,褒美韩林儿、洪秀全之比,尚算别有苦心。至于元、明以后,尚持此等见解,甚且欲作小说以正人心,害得一班愚夫愚妇无端替刘备落了许多眼泪,大骂曹贼该千刀万剐,而戏台上做《捉放曹》、《华容道》、《黄鹤楼》等戏,必定挤眉弄眼,装出许多丑态;这真正可发大笑了!玄同以为论历史上之价值,《说岳》尚在《三国演义》之上:以两书中之上等人物而论,岳飞固远非关羽所可及,无论一颇精细,一极粗暴也,即以生平功业而论,岳排异族,关杀同胞,亦岂可同年而语!然《说岳》既出,不甚有何等之影响;《三国演义》既出,于是“关公”、“关帝”、“关老爷”、“关夫子”闹个不休。明、清两代,社会上所景仰之古人,就是孔丘、关羽二位。这个孔丘,便是《儒林外史》上马二先生对蘧公孙说的那个孔丘;(他说道:“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这个关羽,便是常常拿着大刀显圣的那个关羽;其心传正宗,便是康有为、张勋二人。而且不但愚夫愚妇信仰“关老爷”,即文人学士亦崇拜“关夫子”。此等谬见,今后亟应扫荡无疑。玄同之不以《三国演义》为佳著者,此也。
(5)先生谓“《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诸书, 其体裁皆为不连属的种种实事勉强牵合而成。……此种之书,以体裁论之,实不为全德”。此说极精。又谓“吾国第一流小说,古人惟《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四部,今人惟李伯元、吴趼人两家”。斯论尤确不可易。玄同前以《水浒》、《红楼梦》、《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六书为有价值之小说,此是偶然想到,不曾细细思量;得先生纠正,甚感。惟先生又谓“《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诸不全德的小说中独为最上品;因其书以‘我’为主人,全书中种种不相关属之材料,得此一个‘我’乃有所附著,有所统系,此其特长之处”。玄同以为若照此说,则《老残游记》中亦以一老残贯串种种不相关属之材料,此老残亦可与“我”同论也。然此说终是牵强。记得十年前见《新小说》中登载《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好像是到“我”之归娶而止,今书肆所售单行本,则以下又多了若干回,如“梁顶粪”等事,皆为前此所无,而文笔亦大不如前。此即由“不连属的种种实事勉强牵合而成”,可多可少,“可至无穷之长”之故。此亦足为不全德的小说不能尽善之证。
敬乞教正
又先生谓“以小说论,《孽海花》尚远不如《品花宝鉴》”,此说玄同亦以为然。先生又谓“《品花宝鉴》之历史的价值,正在其不知男色为可鄙薄之事,正如《孽海花》、《官场现形记》诸书之不知嫖妓纳妾为可鄙薄之事”。此说尤有特见。推此论而言之,则知《金瓶梅》一书,断不可与一切专谈淫猥之书同日而语。此书为一种骄奢淫泆不知礼义廉耻之腐败社会写照。观其书中所叙之人,无论官绅男女,面子上是老爷太太小姐,而一开口,一动作,无一非极下作极无耻之语言之行事,正是今之积蓄不义钱财而专事“打扑克”、“逛窑子”、“讨小老婆”者之真相。语其作意,实与《红楼梦》相同(或谓《红楼梦》即脱胎此书,盖信)。待以描写淫亵太甚,终不免有“淫书”之目。即我亦未敢直截痛快,径以此书与《红楼梦》、《水浒》等齐列。然仔细想来,其实喜描淫亵,为中国古人之一种通病。远之如《左传》,详述上烝,下报,旁淫,悖礼逆伦,极人世野蛮之奇观;而叙陈灵公淫乱之事,君臣相谑之言,尤为淫亵之尤。(今之主张读经者,欲令知识甫开之童子将此等文章朝夕讽诵,师长则细细讲解。礼教国之教育,原来如是!)近之如唐诗、宋词,说淫话处亦不为少。至于元、明之曲,则有直叙肉欲之事者矣(如《西厢》之《酬简》,《牡丹亭》之《惊梦》。即《水浒》、《红楼梦》中,又何尝无描写此类语言,特不如《金瓶梅》之甚耳)。故若抛弃一切世俗见解,专用文学的眼光去观察,则《金瓶梅》之位置,固亦在第一流也(《品花宝鉴》当在第二流)。惟往昔道德未进化,兽性肉欲犹极强烈之时,文学家不务撰述理想高尚之小说以高尚人类之道德,而益为之推波助澜,刻画描摩,形容尽致,使观之者什九不理会其作意,用“赋诗断章”之法专事研求此点,致社会道德未能增进(但可谓之未增进耳,若谓益不如前,亦非公允之论),而血气未定之少年尤受其毒。此则不能不谓为前世文学家理想之幼稚矣。然社会进化,是有一定的路线,固不可不前进,亦不能跳过许多级数,平地升天。故今日以为今之写实体小说不作淫亵语为是,而前之描摩淫亵为非;然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先生所谓“《新青年》第二百卷第一号中,将有人痛骂今日各种社会写实小说为无耻诲淫之书者”,此说最是。故玄同以为但令吾侪今日则诋《金瓶梅》、《品花宝鉴》为淫书,二十一世纪时代之人则诋《碎簪记》、《双枰记》、《绛纱记》为淫书,便是在轨道上天天走不错的路。如是,则无论世界到了三十世纪、四十世纪……一百世纪,而《金瓶梅》自是十六世纪中叶有价值之文学,《品花宝鉴》自是十九世纪初年有价值之文学,《碎簪记》、《双枰记》、《绛纱记》自是二十世纪初年有价值之文学。正如周秦诸子,希腊诸贤,释迦牟尼诸人,无论其立说如何如何不合科学,如何如何不合论理学,如何如何悖于进化真理,而其为纪元前四世纪至六世纪之哲人之价值,终不贬损丝毫也。
先生以《镜花缘》为第二流之佳作,鄙意亦以为然。惟作者太喜卖弄聪明,双声叠韵,屡屡讲述,几乎是“文字学讲义”矣!玄同以为小说而具讲学的性质,实非所宜(最下乘者,如《野叟曝言》,阅之,真欲令人喷饭),高明以为然否?
先生“自誓三年之内专作白话诗词,欲借此实地试验,以观白话之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此意甚盛。玄同对于用白话说理抒情,最赞成独秀先生之说,亦以为“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此等论调,虽若过悍,然对于迂谬不化之选学妖孽与桐城谬种,实不能不以如此严厉面目加之:因此辈对于文学之见解,正与反对开学堂,反对剪辫子,说“洋鬼子脚直,跌倒爬不起”者其见解相同;知识如此幼稚,尚有何种商量文学之话可说乎!惟玄同对于先生之白话诗,窃以为犹未能脱尽文言窠臼。如《月》第一首后二句,是文非话;《月》第三首及《江上》一首,完全是文言,又先生近作之白话词(《采桑子》),鄙意亦嫌太文。且有韵之文,本有可歌与不可歌二种。寻常所作,自以不可歌者为多。既不可歌,则长短任意,仿古创新,均无不可。至于可歌之韵文,则所填之字,必须恰合音律,方为合格。词之为物,在宋世本是可歌者,故各有其调名。后世音律失传,于是文士按前人所作之字数、平仄,一一照填,而云“调寄某某”。此等填词,实与作不可歌之韵文无异;起古之知音者于九原而示之,恐必有不合音节之字之句;就询填词之本人以此调音节如何,亦必茫然无以为对。玄同之意,以为与其写了“调寄某某”而不知其调,则何如直作不可歌之韵文乎!若在今世必欲填可歌之韵文,窃谓旧调惟有皮簧,新调惟有风琴耳。刘半农先生谓“当改填皮簧之一节或数节,而标明‘调寄西皮某板’,或‘调寄二簧某剧之某段’”(见《新青年》三卷三号《我之文学改良观》)。玄同以为此说最是。其填风琴之调者,当直云“调寄风琴某曲”。
上来所论,敬乞教正。玄同非敢于尊作故意吹求,因同抱文学革命之志,故不惮逐一商酌。冒昧之愆,尚希谅之!
附录二钱先生答书
惠书敬悉。我个人的意见:以为《三国演义》所以具这样的大魔力者,并不在乎文笔之优,实缘社会心理迂谬所致。因为社会上有这种“忠孝节义”、“正统”、“闰统”的谬见,所以这种书才能迎合社会,乘机而入。我因为要祛除国人的迂谬心理,所以排斥《三国演义》,这正和先生的排斥《金瓶梅》同一个意思。至于前书论《金瓶梅》诸语,我亦自知大有流弊,所以后来又写了一封信给独秀先生,说,“从青年良好读物上面着想,实在可以说,中国小说没有一部好的,没有一部应该读的”(此信是七月杪间写的,亦见三卷六号),这就是我自己取消前说的证据。且我以为不但《金瓶梅》流弊甚大,就是《红楼》、《水浒》,亦非青年所宜读;吾见青年读了《红楼》、《水浒》,不知其一为实写腐败之家庭,一为实写凶暴之政府,而乃自命为宝玉、武松,因此专务狎邪以为情,专务“拆梢”以为勇者甚多。
我现在要再说几句话:中国今日以前的小说,都该退居到历史的地位;从今日以后,要讲有价值的小说,第一步是译,第二步是新作。先生以为然否?
论填词一节,先生最后之结论,也是归到“长短无定之韵文”,是吾二人对于此事,持论全同,可以不必再辩。惟我之不赞成填词,正与先生之主张废律诗同意,无非因其束缚自由耳。先生谓“工词者相题而择调,并无不自由”,然则工律诗者所作律诗,又何尝不自然?不过未“工”之时,作律诗勉强对对子,填词硬扣字数,硬填平仄,实在觉得劳苦而无谓耳。总而言之,今后当以“白话诗”为正体(此“白话”是广义的,凡近乎言语之自然者皆是。此“诗”亦是广义的,凡韵文皆是),其他古体之诗及词、曲,偶一为之,固无不可,然不可以为韵文正宗也。
填皮簧之说,我不过抄了半农先生的话,老实说,我于此事全然不懂;至于“先帝爷,白帝城,龙归海禁”,这种句词,也实在觉得可笑。不过中国现在可歌之调,最普通者惟有皮簧(昆腔虽未尽灭,然工者极少。梆子,则更卑下矣!)故为是云云也。
钱玄同
(原载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