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居然有一种守旧的批评家一面夸奖《尝试集》第一编的诗,一面嘲笑第二编的诗;说《中秋》、《江上》、《寒江》等诗是诗,第二编最后的一些诗不是诗;又说,“胡适之上了钱玄同的当,全国少年又上了胡适之的当!”我看了这种议论,自然想起一个很相类的故事。当梁任公先生的《新民丛报》最风行的时候,国中守旧的古文家谁肯承认这种文字是“文章”?后来白话文学的主张发生了,那班守旧党忽然异口同声的说道:“文字改革到了梁任公的文章就很好了,尽够了。何必去学白话文呢?白话文如何算得文学呢?”好在我的朋友康白情和别位新诗人的诗体变的比我更快,他们的无韵“自由诗”已很能成立。大概不久就有人要说:“诗的改革到了胡适之的《乐观》、《上山》、《一颗遭劫的星》,也尽够了。何必又去学康白情的《江南》和周启明的《小河》呢?”……只怕那时我自己又已上康白情的当了!
以上说的是第一个理由。
再版自序2
第二,我这几十首诗代表二三十种音节上的试验,也许可以供新诗人的参考。第一编的诗全是旧诗的音节,自不须讨论。这二编里,我最初爱用词曲的音节,例如《鸽子》一首,竟完全是词。《新婚杂诗》的(二)(五)也是如此。直到去年四月,我作《送叔永回四川》诗的第二段:
记得江楼同远眺,云影渡江来,惊起江头鸥鸟?
记得江边石上,同坐看潮回,浪声遮断人笑?
记得那回同访友,日冷风横,林里陪他听松啸!
这三句都是从三种词调里出来的。这种音节,未尝没有好处,如上文引的三句,懂音节的自然觉得有一种悲音含在写景里面。我有时又想用双声叠韵的法子来帮助音节的谐婉。例如: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这一句里有九个双声。又如: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夷犹如意!
三、环,叠韵(今韵);两、往,叠韵;夷、意,叠韵;回、环,双声;夷、犹、意,双声;如字读我们徽州音,也与夷、犹、意,为双声。如又:
我望遍天边,寻不见一点半点光明;
回转头来,
只有你在那杨柳高头,依旧亮晶晶地!
遍、天、边、见、点、半、点,七字叠韵;头、有、柳、头、旧,五字叠韵;遍、边、半,双声;你、那,双声;有、杨、依,双声。又如: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
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这诗近来引起了许多讨论,我且借这个机会说明几句。这诗原稿本是:
也想不相思,免得相思苦。
几度细思量,情愿相思苦!(原稿曾载《每周评论》二十九号)
原稿用的“免得”确比改稿“可免”好。朱执信先生论此诗,说“免”字太响又太重要了,前面不当加一个同样响亮的“可”字。这话极是,我当初也这样想;第二句第一个“免”字与第四句第二个“愿”字为韵,本来也可以的,古诗“文王曰咨,咨汝殷商”,便是一例。但我后来又怕读的人不懂得这种用韵法,故勉强把“免”字移为第二个字,不料还有人说这首诗没有韵!我现在索性在此处更正,改用“免得”罢。至于第三句由“度”字,何以后来我自己改为“次”字呢?我因为几、细、思,三字都是“齐齿”音,故加一个“齐齿”的次字,使四个字都成“齐齿”音;况且这四个字之中,下三字的声母又都是“齿头”一类:故“几次细思量”一句,读起来使人不能不发生一种“咬紧牙齿忍痛”的感觉。这是一种音节上的大胆试验。姜白石的词有:
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
“一叶夷犹”四字使人不能不发生在平湖上荡船,“画桡不点明镜”的感觉,也是用这个法子。
这种双声叠韵的玩意儿,偶然顺手拈来,未尝不能增加音节上的美感。如康白情的“滴滴琴泉,听听他滴的是什么调子?”十四个字里有十二个双声,故音节非常谐美。但这种玩意儿,只可以偶然遇着,不可以强求:偶然遇着了,略改一两个字,如康君这一句,原稿作“试听”,后改为“听听”,是可以的。若去勉强做作,便不是作诗了。唐宋诗人作的双声诗和叠韵诗,都只是游戏,不是作诗。
所以我极赞成朱执信先生说的“诗的音节是不能独立的”。这话的意思是说:诗的音节是不能离开诗的意思而独立的。例如《生查子》词的正格是: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下半阕也是如此。但宋人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第一句与第五句都不合正格,但我们读这词,并不觉得他不合音节,这是因为他依着词意的自然音节的缘故。又如我的《生查子》词,第七、八两句是:
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
第七句也不合正格,但读起来也不见得音节不好。这也是因为他是依着意思的自然音节的。
所以朱君的话可换过来说:“诗的音节必须顺着诗意的自然曲折,自然轻重,自然高下。”再换一句说:“凡能充分表现诗意的自然曲折,自然轻重,自然高下的,便是诗的最好音节。”古人叫做“天籁”的,译成白话,便是“自然音节”。我初作诗以来,经过了十几年“冥行索涂”的苦况;又因旧文学的习惯太深,故不容易打破旧诗词的圈套;最近这两三年,玩过了多少种的音节试验,方才渐渐有点近于自然的趋势。如《关不住了》的第三段:
一屋里都是太阳光,
这时候爱情有点醉了,
他说,“我是关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又如:
雪消了,
枯叶被春风吹跑了。
又如:
热极了!
更没有一点风!
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
动也不动一动!
又如:
上面果然是平坦的路,
有好看的野花,
有遮阴的老树。
但是我可倦了,
衣服都被汗湿遍了,
两条腿都软了。
我在树下睡倒,
闻着那扑鼻的草香,
便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
这种诗的音节,不是五七言旧诗的音节,也不是词的音节,也不是曲的音节,乃是“白话诗”的音节。
以上说的是第二个理由。
再版自序3
我因为这两个理由,所以敢把《尝试集》再版。
有人说,“你这篇再版自序又犯了你们徽州人说的‘戏台里喝采’的毛病,你自己说你自己那几首诗好,那几首诗不好,未免太不谦虚了。”这话说的也有理。但我自己也有不得已的苦心。我本来想让看戏的人自己去评判。但这四个月以来,看戏的人喝的采很有使我自己难为情的:我自己觉得唱工做工都不佳的地方,他们偏要大声喝采;我自己觉得真正“卖力气”的地方,却只有三四个真正会听戏的人叫一两声好!我唱我的戏,本可以不管戏台下喝采的是非。我只怕那些乱喝采的看官把我的坏处认做我的好处,拿去咀嚼仿做,那我就真贻害无穷,真对不住列位看官的热心了!因此,我老着面孔,自己指出那几首诗是旧诗的变相,那几首诗是词曲的变相,那几首诗是纯粹的白话新诗,我刻诗的目的本来是要“请大家都来尝试”。但是我曾说过,尝试的结果“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脚力莫浪费”。这便是我不得不作这篇序的苦心。“戏台里喝采”是很难为情的事;但是有时候,戏台里的人,实在有忍不住喝采的心境,请列位看官不要见笑。
总结一句话,我自己承认《老鸦》、《老洛伯》、《你莫忘记》、《关不住了》、《希望》、《应该》、《一颗星儿》、《威权》、《乐观》、《上山》、《周岁》、《一颗遭劫的星》、《许怡荪》、《一笑》——这十四篇是“白话新诗”。其余的,也还有几首可读的诗,两三首可读的词,但不是真正白话的新诗。
这书初写定时,全靠我的朋友章洛声替我校抄写定;付印后又全靠他细心校对几遍。这书初版没有一个错字,全是他的恩惠。我借这个机会很诚恳的谢谢他。
民国九年八月四日胡适序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梅盦
这半年以来,我作的诗很少。现在选了六首,加在再版里。
适九.八.十五
四版自序
《尝试集》是民国九年三月出版的。当那新旧文学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当那初次试作新诗的时候,我对于我自己的诗,选择自然不很严;大家对于我的诗,判断自然也不很严。我自己对于社会,只要求他们许我尝试的自由。社会对于我,也很大度的承认我的诗是一种开风气的尝试。这点大度的承认遂使我的《尝试集》在两年之中销售到一万部。这是我很感谢的。
现在新诗的讨论时期,渐渐的过去了。现在还有人引了阿狄生、强生、格雷、辜勒律己的话来攻击新诗的运动,但这种“诗云子曰”的逻辑,便是反对论破产的铁证。新诗的作者也渐渐的加多了。有几位少年诗人的创作,大胆的解放,充满着新鲜的意味,使我一头高兴,一头又很惭愧。我现在回头看我这五年来的诗,很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大了的妇人回头看他一年一年的放脚鞋样,虽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样上总还带着缠脚时代的血腥气。我现在看这些少年诗人的新诗,也很像那缠过脚的妇人,眼里看着一班天足的女孩子们跳上跳下,心里好不妒羡!
但是缠过脚的妇人永远不能恢复他的天然脚了。我现在把我这五六年的放脚鞋样,重新挑选了一遍,删去了许多太不成样子的或可以害人的。内中虽然还有许多小脚鞋样,但他们的保存也许可以使人知道缠脚的人放脚的痛苦,也许还有一点历史的用处,所以我也不避讳了。
删诗的事,起于民国九年的年底。当时我自己删了一遍,把删剩的本子,送给任叔永、陈莎菲,请他们再删一遍。后来又送给“鲁迅”先生删一遍。那时周作人先生病在医院里,他也替我删一遍。后来俞平伯来北京,我又请他删一遍。他们删过之后,我自己又仔细看了好几遍,又删去了几首,同时却也保留了一两首他们主张删去的。例如《江上》,“鲁迅”与平伯都主张删,我因为当时的印象太深了,舍不得删去。又如《礼》一首(初版再版皆无),“鲁迅”主张删去,我因为这诗虽是发议论,却不是抽象的发议论,所以把他保留了。有时候,我们也有很不同的见解。例如《看花》一首,康白情写信来,说此诗很好,平伯也说他可存;但我对于此诗,始终不满意,故再版时,删去了两句,四版时竟全删了。
再版时添的六首诗,此次被我删去了三首,又被“鲁迅”、叔永、莎菲删去了一首。此次添入《尝试集》十五首,《去国集》一首。共计:
《尝试集》第一编,删了八首,又《尝试篇》提出代序,共存十四首。
《尝试集》第二编,删了十六首,又《许怡荪》与《一笑》移入第三编,共存十七首。
《尝试集》第三编,旧存的两首,新添的十五首,共十七首。
《去国集》,删去了八首,添入一首,其存十五首。
共存诗词六十四首。
有些诗略有删改的。如《尝试篇》删去了四句,《鸽子》改了四个字,《你莫忘记》添了三个“了”字,《一笑》改了两处;《例外》前在《新青年》上发表时有四章,现在删去了一章。这种地方,虽然微细的很,但也有很可研究之点。例如《一笑》第二章原文
那个人不知后来怎样了。
蒋百里先生有一天对我说,这样排列,便不好读,不如改作
那个人后来不知怎样了。
我依他改了,果然远胜原文。又如《你莫忘记》第九行原文是
嗳哟,……火就要烧到这里。
康白情从三万里外来信,替我加上了一个“了”字,方才合白话的文法。作白话的人,若不讲究这种似微细而实重要的地方,便不配作白话,更不配作白话诗。
《尝试集》初版有钱玄同先生的序和我的序。这两篇序都有了一两万份流传在外;现在为减轻书价起见,我把他们都删去了。(我的《自序》现收入《胡适文存》里。)
我借这个四版的机会,谢谢那一班帮我删诗的朋友。至于我在再版自序里说的那种“戏台里喝采”的坏脾气,我近来也很想矫正他,所以我恭恭敬敬的引东南大学教授胡先骕先生“评”《尝试集》的话来作结。胡先骕教授说:
胡君之《尝试集》,死文学也。以其必死必朽也。不以其用活文字之故,而遂得不死不朽也。物之将死,必精神失其常度,言动出于常轨。胡君辈之诗之卤莽灭裂趋于极端,正其必死之征耳。
这几句话,我初读了觉得很像是骂我的话;但这几句话是登在一种自矢“平心而言,不事嫚骂,以培俗”的杂志上的,大概不会是骂罢?无论如何,我自己正在愁我的解放不彻底,胡先骕教授却说我“卤莽灭裂趋于极端”,这句话实在未免过誉了。至于“必死必朽”的一层,倒也不在我的心上,况且胡先骕教授又说:
陀司妥夫士忌,戈尔忌之小说,死文学也。不以其轰动一时遂得不死不朽也。
胡先骕教授居然很大度的请陀司妥夫士忌和戈尔忌来陪我同死同朽,这更是过誉了,我更不敢当了。
十一.三.十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