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写天宝之乱,只写一个过路投宿的客人夜里偷听得的事,不插一句议论,能使人觉得那时代征兵之制的大害,百姓的痛苦,丁壮死亡的多,差役捉人的横行:一一都在眼前。捉人捉到生了孙儿的祖老太太,别的更可想而知了。
白居易的《新乐府》五十首中,尽有很好的短篇小说。最妙的是《新丰折臂翁》一首。看他写“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搥折臂”,使人不得不发生“苛政猛于虎”的思想。白居易的《琵琶行》也算得一篇很好的短篇小说。白居易的短处,只因为他有点迂腐气,所以处处要把作诗的“本意”来做结尾,即如《新丰折臂翁》篇末加上“君不见开元宰相宋开府”一段,便没有趣味了。又如《长恨歌》一篇,本用道士见杨贵妃,带来信物一件事作主体。白居易虽作了这诗,心中却不信道士见杨贵妃的神话;所以他不但说杨贵妃所在的仙山“在虚无缥缈中”;还要先说杨贵妃死时“金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竟直说后来“天上”带来的“钿合金钗”是马嵬坡拾起的了!自己不信,所以说来便不能叫人深信。人说赵子昂画马,先要伏地作种种马相。作小说的人,也要如此,也要用全副精神替书中人物设身处地,体贴入微。作“短篇小说”的人,格外应该如此。为什么呢?因为“短篇小说”要把所挑出的“最精采的一段”作主体,才可有全神贯注的妙处。若带点迂气,处处把“本意”点破,便是把书中事实作一种假设的附属品,便没有趣味了。
唐朝的散文短篇小说很多,好的却实在不多。我看来看去,只有张说的《虬髯客传》可算得上品的“短篇小说”。《虬髯客传》的本旨只是要说“真人之兴,非英雄所冀”。他却平空造出虬髯客一段故事,插入李靖、红拂一段情史,写到正热闹处,忽然写“太原公子裼裘而来”,遂使那位野心豪杰绝心于事国,另去海外开辟新国。这种立意布局,都是小说家的上等工夫。这是第一层长处。这篇是“历史小说”。凡作“历史小说”,不可全用历史上的事实,却又不可违背历史上的事实。全用历史的事实,便成了“演义”体,如《三国演义》和《东周列国志》,没有真正“小说”的价值(《三国》所以稍有小说价值者,全靠其能于历史事实之外,加入许多小说的材料耳)。若违背了历史的事实,如《说岳传》使岳飞的儿子挂帅印打平金国,虽可使一班愚人快意,却又不成“历史的”小说了。最好是能于历史事实之外,造成一些“似历史又非历史”的事实,写到结果却又不违背历史的事实。如法国大仲马的《侠隐记》(商务出版。译者君朔,不知是何人。我以为近年译西洋小说当以君朔所译诸书为第一。君朔所用白话,全非抄袭旧小说的白话,乃是一种特创的白话,最能传达原书的神气。其价值高出林纾百倍。可惜世人不会赏识),写英国暴君查尔第一世为克林威尔所囚时,有几个侠士出了死力百计的把他救出来,每次都到将成功时忽又失败;写来极热闹动人,令人急煞,却终不能救免查尔第一世断头之刑,故不违背历史的事实。又如《水浒传》所记宋江等三十六人是正史所有的事实。《水浒传》所写宋江在浔阳江上吟反诗,写武松打虎杀嫂,写鲁智深大闹和尚寺等事,处处热闹煞,却终不违背历史的事实(《荡寇志》便违背历史的事实了)。《虬髯客传》的长处正在他写了许多动人的人物事实,把“历史的”人物(如李靖、刘文静、唐太宗之类)和“非历史的”人物(如虬髯客、红拂是)穿插夹混,叫人看了竟像那时真有这些人物事实。但写到后来,虬髯客飘然去了,依旧是唐太宗得了天下,一毫不违背历史的事实。这是“历史小说”的方法,便是《虬髯客传》的第二层长处。此外还有一层好处。唐以前的小说,无论散文韵文,都只能叙事,不能用全副气力描写人物。《虬髯客传》写虬髯客极有神气,自不用说了。就是写红拂、李靖等“配角”,也都有自性的神情风度。这种“写生”手段,便是这篇的第三层长处。有这三层长处,所以我敢断定这篇《虬髯客传》是唐代第一篇“短篇小说”。宋朝是“章回小说”发生的时代。如《宣和遗事》和《五代史平话》等书,都是后世“章回小说”的始祖。《宣和遗事》中记杨志卖刀杀人,晁盖等八人路劫生辰纲,宋江杀阎婆惜诸段,便是施耐庵《水浒传》的稿本。从《宣和遗事》变成《水浒传》,是中国文学史上一大进步。但宋朝是“杂记小说”极盛的时代,故《宣和遗事》等书,总脱不了“杂记体”的性质,都是上段不接下段,没有结构布局的。宋朝的“杂记小说”颇多好的,但都不配称做“短篇小说”。“短篇小说”是有结构局势的;是用全副精神气力贯注到一段最精采的事实上的。“杂记小说”是东记一段,西记一段,如一盘散沙,如一篇零用账,全无局势结构的。这个区别,不可忘记。
明、清两朝的“短篇小说”,可分白话与文言两种。白话的“短篇小说”可用《今古奇观》作代表。《今古奇观》是明末的书,大概不全是一人的手笔(如《杜十娘》一篇,用文言极多,远不如《卖油郎》,似出两人手笔)。书中共有四十篇小说,大要可分两派:一是演述旧作的,一是自己创作的。如《吴保安弃家赎友》一篇,全是演唐人的《吴保安传》,不过添了一些琐屑节目罢了。但是这些加添的琐屑节目,便是文学的进步。《水浒》所以比《史记》更好,只在多了许多琐屑细节。《水浒》所以比《宣和遗事》更好,也只在多了许多琐屑细节。从唐人的吴保安,变成《今古奇观》的吴保安;从唐人的李汧公,变成《今古奇观》的李汧公;从汉人的伯牙子期,变成《今古奇观》的伯牙子期——这都是文学由略而详,由粗枝大叶而琐屑细节的进步。此外那些明人自己创造的小说,如《卖油郎》,如《洞庭红》,如《乔太守》,如《念亲恩孝女藏儿》,都可称很好的“短篇小说”。依我看来,《今古奇观》的四十篇之中,布局以《乔太守》为最工,写生以《卖油郎》为最工。《乔太守》一篇,用一个李都管做全篇的线索,是有意安排的结构。《卖油郎》一篇写秦重、花魁娘子、九妈、四妈,各到好处。《今古奇观》中虽有很平常的小说(如《三孝廉》、《吴保安》、《羊角哀》诸篇),比起唐人的散文小说,已大有进步了。唐人的小说,最好的莫如《虬髯客传》。但《虬髯客传》写的是英雄豪杰,容易见长。《今古奇观》中大多数的小说,写的都是琐细的人情世故,不容易写得好。唐人的小说大都属于理想主义(如《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诸篇)。《今古奇观》中如《卖油郎》、《徐老仆》、《乔太守》、《孝女藏儿》,便近于写实主义了。至于由文言的唐人小说,变成白话的《今古奇观》,写物写情,都更能曲折详尽,那更是一大进步了。
只可惜白话的短篇小说,发达不久,便中止了。中止的原因,约有两层。第一,因为白话的“章回小说”发达了,作小说的人往往把许多短篇略加组织,合成长篇。如《儒林外史》和《品花宝鉴》名为长篇的“章回小说”,其实都是许多短篇凑拢来的。这种杂凑的长篇小说的结果,反阻碍了白话短篇小说的发达了。第二,是因为明末清初的文人,很作了一些中上的文言短篇小说。如《虞初新志》、《虞初续志》、《聊斋志异》等书里面,很有几篇可读的小说。比较看来,还该把《聊斋志异》来代表这两朝的文言小说。《聊斋》里面,如《续黄粱》、《胡四相公》、《青梅》、《促织》、《细柳》……诸篇,都可称为“短篇小说”。《聊斋》的小说,平心而论,实在高出唐人的小说。蒲松龄虽喜说鬼狐,但他写鬼狐却都是人情世故,于理想主义之中,却带几分写实的性质。这实在是他的长处。只可惜文言不是能写人情世故的利器。到了后来,那些学《聊斋》的小说,更不值得提起了。
这一篇乃是3月15日在北京大学国文研究所小说科讲演的材料。原稿由研究员傅斯年君记出,载于《北京大学日刊》。今就傅君所记,略为更易,作为此文。
短篇小说结论
最近世界文学的趋势,都是由长趋短,由繁多趋简要。“简”与“略”不同,故这句话与上文说“由略而详”的进步,并无冲突。诗的一方面,所重的在于“写情短诗”(Lyrical Poetry或译“抒情诗”),像Homer,Milton, Dante那些几十万字的长篇,几乎没有人作了;就有人作(十九世纪尚多此种),也很少人读了。戏剧一方面,萧士比亚的戏,有时竟长到五出二十幕(此所指乃Hamlet也) ,后来变到五出五幕;又渐渐变成三出三幕;如今最注重的是“独幕戏”了。小说一方面,自十九世纪中段以来,最通行的是“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如Tolstoy的《战争与和平》,竟是绝无而仅有的了。所以我们简直可以说,“写情短诗”、“独幕剧”、“短篇小说”三项,代表世界文学最近的趋向。这种趋向的原因,不止一种。(一)世界的生活竞争一天忙似一天,时间越宝贵了,文学也不能不讲究“经济”;若不经济,只配给那些吃了饭没事做的老爷太太们看,不配给那些在社会上做事的人看了。(二)文学自身的进步,与文学的“经济”有密切关系。斯宾塞说,论文章的方法,千言万语,只是“经济”一件事。文学越进步,自然越讲求“经济”的方法。有此两种原因,所以世界的文学都趋向这三种“最经济的”体裁。今日中国的文学,最不讲“经济”。那些古文家和那“《聊斋》滥调”的小说家,只会记“某时到某地,遇某人,做某事”的死账,毫不懂状物写情是全靠琐屑节目的。那些长篇小说家又只会作那无穷无极《九尾龟》一类的小说,连体裁布局都不知道,不要说文学的经济了。若要救这两种大错,不可不提倡那最经济的体裁,不可不提倡真正的“短篇小说”。
民国七年
(本文系1918年3月15日胡适在北京大学的演讲稿,傅斯年记录,原载1918年3月22日至27日《北京大学日刊》。后经胡适改定,又载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