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婉看了片刻,默然地转身离开。
转眼,清风微凉,天光渐渐幽暗起来。
林清婉无端地把玩着冰蝉玉,面色平静。
暮色四起,冰蝉玉在寡淡的空气里来回摆动,透出了幽凉的绿光,与绯红的天光融在一起,明明是说不出的诡异,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顾雪然,你再也不需要它了,你的体内已经没有玉蝎子毒了。”林清婉幽幽地眨一下双眼,忧伤入髓,“也不需要我了,早就不需要我了。”
冰澈温润的冰蝉玉似是嵌入了顾雪然的气息,只要她握在手中,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顾雪然。
“顾雪然,你知道吗,我竟然又想起你了。”
林清婉缓缓地靠在椅子上,看窗外落花飞舞冰洁如雪,她喃喃着失神。
“但是,我已经不能够再爱你了,我能做的只有尽力去忘记你,不留余地地忘记你。”
这一刻,林清婉心痛入骨。
不能再爱了,千差万别的两个人。
因为,不能够原谅背叛。那么通透的眼泪,氤氲在她若水的明眸里。
熏暖的春日,明日眼中冰亮的儿女情长,狠狠地掀开了蒙尘的岁月。
回忆顿起,林清婉恍惚觉得一切都不曾改变,她和顾雪然相爱依旧。只是层层宫闱,恍然如昨的两个人诚然已是陌路人。
两不相干的,陌路人。
他们注定相思刻骨,悲伤刻骨。
一生唯有如此,唯能这般。
林清婉的双手慢慢地拢回,握紧,指节青白。
如此过了很久,夜色浓郁。
忽然有珠帘碰撞的响声,是冰雪端着点心进来了。
“冰雪,你有心上人吗?”林清婉未曾回头,她兀自开口,有些故作散淡的痕迹。
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面对一个女人心底最隐晦的创伤。
冰雪一怔,惊讶不已,端着盘子的手有片刻的停顿。
“娘娘,为什么这么问?”冰雪的眼中疑有不悦。
“你爱过吗?”林清婉又问,淡淡地笑了笑,盈盈目光冷芒忽现,又倏忽消失不见。
“娘娘忘记了吗,宫女是不能与人私恋的?”冰雪眸光微顿,思索片刻后,声音又轻又稳。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林清婉笃定地弯了双唇,一双通透的水眸已然洞悉了一切,她忽然回头,“你不是,你不是,不是吗?”
“宫里有太多不甘愿,无谓的抗争只会让自己更加不幸罢了,我该做的,只有遵从。”
冰雪竟然笑了,几分哀伤,几分凄然。
林清婉一顿,心中恻然,却也只是片刻。
下一刻,她的眼中冷凛乍现,声线阴郁冰凉:“冰雪,你也和其他的人一样,学会敷衍本宫了?”
林清婉的神色忽然很凝重,一脸的深不可测。
冰雪恍然,脸色变了变,她垂下了头:“娘娘如何待冰雪,冰雪一日不敢或忘。”
这话,冰雪说的很含糊,教人猜不透她的意思。
林清婉微抿着双唇,眸色深沉:“人非草木,本宫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但是,娘娘也从来没相信过冰雪。”冰雪双唇紧抿,她接言,说的这样肯定。
这回,轮到林清婉有些怔然了。
“冰雪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取代娘娘对明月的信任和爱护。”冰雪望着略为惊讶的林清婉,怅然一笑,“娘娘对冰雪始终是心有提防的。”
林清婉眸光清冽,锋利的眼神似是坚硬的冰凌,她似笑非笑:“每个人都是无可取代的,你说本宫从未相信过你,因为在你的心里,本宫也是无法撼动你对皇上的情意和忠心。”
像被人戳中了难以启齿的心事,心底微微一紧,冰雪又羞又愤。
陡峭的早春,天气乍暖还寒。
“娘娘是不是话里有话,如果是,何不把话挑开说个明白?”
“你倒是爽快。”
冰雪目光清寒,笑意凉薄:“娘娘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的心意。”林清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落地有声,如平地惊雷。
林清婉的话,突然让冰雪措手不及。
冰雪的眼中忽然生出几许倔强来,她说:“即使冰雪心里真喜欢着谁,那都是一场黄粱美梦,冰雪不想再提。”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最苦涩的情事,最痛的念想,花事已了了,她无力再去妄求。
可是,林清婉她并不是这样认为的。
“本宫不相信,慕容云澈把你安插在本宫的身边,有一部分是因为皇命难为,剩下的那一部分恐怕没那么单纯。”林清婉表情严肃,“冰雪,本宫也是女人,也知道倘若要心甘情愿地为一个人付出,如果不是真的动了心,是办不到的。”
冰雪的眸光微微一闪,荡起一丝的涟漪:“娘娘太看得起冰雪了,一个宫女的情意,重几两深几许,有谁会在乎?”
“记得本宫允诺你一个心愿吗?”林清婉扬唇微笑,云淡风轻地看着冰雪。
那个已然快要被忘记的承诺,现在,重新摊开在各自的面前。
冰雪微愣,不明白林清婉为何突然提及,唯有点头,抿唇不语。
林清婉的双眸倏忽一亮,她说:“本宫一直在寻求一个适合的时机,但眼下似乎已经就是了。”
冰雪恍然明白。
她波澜不兴地问:“娘娘希望冰雪何去何从?”
没有心,便不会痛了,不会去抗争。
林清婉眉目如画,清寒似月,认真道:“本宫希望你出宫寻求归宿,找个人平淡一生,比如像明大人这样的;也希望你能继续留在本宫的身边,助本宫一臂之力,比如嫁予皇上为妃,与本宫姐妹相称。”
林清婉刻意把目光落在冰雪的身上。
冰雪惊愕,忽然明白,对于林清婉,重要的不是她是谁,是她的利用价值。
良久,她苦涩地,微微一笑,眼波静谧:“冰雪只是一介宫女,在宫中能安然度日已经是最大的幸事,荣宠富贵,何必去强求。”
“但你是皇上的人,所以,有那么一天,你会深得恩宠。”林清婉一字一句,微笑的眼里尽是冰冷。
冰雪心中一凛,眸色深幽似井,阴郁乍现:“娘娘一早就知道冰雪皇上的耳线,娘娘利用冰雪。”
林清婉漆黑的水眸闪耀着星辉一般的光芒,清冷似月,她能够感受到冰雪心中的震颤和怨愤。
她说:“冰雪,你可以怨怼本宫,但是,令你这般不甘的,不是本宫,是皇上,是皇上一开始就走错了棋。”
林清婉的拉拢之意渐渐清晰明了,任是冰雪装作不明白,也不能再逃避下去。
她心中清明,弯唇惨淡一笑:“奴婢只是一颗棋子,不论忠于谁,似乎都是无路可走。”
“本宫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本宫和皇上之间的恩怨无谓牵扯你进来,只要你决定了,本宫都会成全你。”
冰雪听见林清婉这样对自己说。
“娘娘能给奴婢一点时间吗?”
冰雪虚弱地发笑,眉目间流露出沁凉的哀怜来。
林清婉点头,怔然。
冰雪款款转身,眼中的泪珠如锦帕上的针脚,密密麻麻,轰然欲下。春光依旧。
很快,便到了元宵佳节。
夜色如水,寒星如钻,遥远的夜幕下,烟花腾空而起,层层叠叠,繁复百样,璀璨了半边天。
这一夜,天上人间,繁华未央。
烟火缭乱,霍芷言坐在慕容云澈的身边,对底下那些宫嫔虚伪的媚笑报以浅笑,她优雅地弯起一个弧度,清淡似水。
她抬起若水双眸,明眸善睐的眼波在月色的浸润下越发地盈盈动人。她含笑看着慕容云澈,顺着他的目光,看见烟花灰暗的尽头是凤霞宫鼓楼上的琉璃檐角。
她的心顿然一沉。
许久,更深露重,宫嫔尽散。
霍芷言缓缓转头看着慕容云澈近乎完美的侧脸,想起了柔和温暖的浅笑,仿佛隔了很久。
“今年的烟花特别地好看,皇上,你说对吗?”她颔首微笑,沉郁的眉目依然不曾舒展半分,她的心就这样凉掉了一大片。
因为,她在慕容云澈那双漆黑闪亮的冷眸里,真切地看见似有落寞的水波。
慕容云澈爱她依然,但是却没有以前那么地浓烈。这一点,她的心里是知道的,所以她不愿意从今往后她的眼角总有温热的眼泪倒出来,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她更不愿意莫名地低叹,她要为自己争回原有的一切。
荣宠,她要的,没人能分走。
慕容云澈并未答她,只是淡淡地回望着她:“芷言,你喜欢这些烟花?”
霍芷言心下一动,眼波微转,重又看向漫天的烟花,忽然荡开一抹幽深的浅笑:“这么璀璨的夜空,不知道姐姐看见了没有,如果看见了,不知道又喜不喜欢,不过姐姐抱恙在床,应该是没有看到。”
她是故意的,她的心里始终介意,介意林清婉的存在。
慕容云澈猛然一颤,怔怔地看了霍芷言片刻,也回头看着层绽的烟花,一时惆怅地难以言说。
他心想:“我怎么会在乎林清婉,她在不在与我何干,她抱恙在床又与我何扰,但是为什么,我这么地不开心,我不开心,因为身边少了林清婉?”
慕容云澈的心里有一种重重的空落感。
原来有这么一天,他的心里竟然也有林清婉的位置。
慕容云澈为之震颤,为这突然的发现。
他彷徨地垂下了头,他不知道这样的感触是从何而来的,但他知道,他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上了林清婉。
片刻,慕容云澈抬起头来,对着霍芷言微微一笑,眼神里似有淡薄的犀利,他说:“芷言,什么时候你和皇后情同姐妹了?”
霍芷言脸色微变,心中猛然一惊,现在慕容云澈对她,他的眼神里,质疑和嘲讽这么地明显。
也许,失去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
霍芷言尽量克制住心底的惊颤,她静静地坐在慕容云澈的身边,淡雅如初:“很多事情的发生是由不得人的,就好像皇上的心里面已经不只一个芷言了。”
她和他,霍芷言的心里有被撕裂过的疼痛,繁华在侧,她渐渐地觉得如履薄冰。
霍芷言遥望璀璨的星空,哑然失笑。
慕容云澈惊诧,眸里有些波澜:“芷言,朕是帝王,无法完全地忠于一份感情,朕以为你是最了解朕的人,你能明白朕,你会体谅朕,朕一直都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慕容云澈眼中一闪即逝的失望,落进霍芷言的眸底,分外的清晰。
“是不是任何一个站在帝王身边的女人都必须要有母仪天下的气度,臣妾善妒,因为臣妾有多希望,能与皇上并肩站在一起的那个人,就是臣妾。”霍芷言淡淡地笑,隐隐有些苦涩,看上去分明地软弱,“皇上的心那么地宽,天下和百姓占了大半,而剩下来的那一半又被其他女子占据,留给臣妾的,到底剩多少?”
“那你就可以伤害别人吗?”慕容云澈的声音很轻,却没有丝毫的温情,他甚至有些气愤,“芷言,朕承认是朕对不起你,但是这就是朕的生活,朕不需要你有母仪天下的气质,朕只希望你温婉可人。”
“皇上真的以为臣妾是铁石心肠吗?如果不是静妃心怀鬼胎在先,臣妾如何要落得亲手滑掉自己的孩子?曾经,臣妾也有一颗善良的心,伤害了无辜的人,臣妾也会难过,也会心痛,是皇上让臣妾相信一个帝王的真情,臣妾只是想永久地拥有这份真情。”
霍芷言眼眶微红,她那些已经分崩离析的幸福,像一幅被打散的拼图,因为少了一块,无法再完整圆满。
慕容云澈黯然轻叹:“芷言,朕最大的错就是给了你过多的宠爱,朕喜欢你,所以朕把自己当作是寻常男人。”
“是芷言让皇上失望了。”霍芷言看着慕容云澈,有疏凉的笑意在她的水眸里,泛着幽凉的光泽。
她似乎是在跟慕容云澈赌气,过了这么久,存在心里的疙瘩还是无法结开。
她终于明白,皇宫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神话,幸福那么简单,却这么地遥远。
慕容云澈眉峰微皱,似怨似嗔:“芷言,你为什么还要深究朕对你的情意,世间情事,安能十全十美?别说朕是帝王,就是在寻常人家里,哪一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夜凉如水,霍芷言的眸里湿意顿显。
从今夜起,谁能知道,她的世界开始天崩地裂。
霍芷言心底蓦然一片寒凉,她凄然微笑,反问:“明明全是无奈之举,为什么在皇上的心里,对臣妾还有这么深的责怨?”
慕容云澈目光沉郁,怔然不语,月色照亮了他的眼,溢出清冷的流光。
霍芷言读懂了他眼中的默然。
她的心里豁然难过,唇边留有苍凉的淡笑:“或许在很久以前,在皇上知道是臣妾亲手杀死了我们的孩子开始,皇上就已经彻底对芷言失望了,因为你我的情意,仅仅只在于一个孩子。”
她曾经的眼泪。
他隐忍的责怨。
霍芷言的心忽然空了。
“芷言。”慕容云澈的眸光深沉如海,“你和静妃明明都是极聪慧的女子,为什么要作茧自缚,难道你觉得朕对你的爱只是逢场作戏的敷衍?”
霍芷言微微仰起头,她很久没有这样看过慕容云澈,小心又疏远。
她莞尔微笑:“我们都变了,皇宫是让人绝望的地方,但是皇上体会不到臣妾心里那种对失去你的恐慌。”
她风轻云淡地笑望着慕容云澈,眸光宁静,却藏着他无法明白的疼痛和惋惜。
慕容云澈有些难以理解,他问:“你怎么会失去朕,没有人能让朕从你身边离开。”
霍芷言摇头,忍下心头翻涌的酸楚,唇角微动:“是否曾经也有人也问过皇上同样的问题,而皇上也说过同样的答案?”
慕容云澈顿为不悦,清冽的目光似一把尖刀,他说的咬牙切齿:“你怪朕,你竟然怨朕?芷言,你让朕觉得是朕失去了你。”
“臣妾没有怪皇上,臣妾只是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你和我之间隔着这么多的女人,以前是静妃,现在是皇后,以后还会有谁?”
霍芷言的目光很哀伤,她仿佛忘记了现在和她讲话的不是她的夫君,是喜怒难定的帝王。
慕容云澈的脸上阴晴不定:“芷言,是朕把你宠坏了。”
“所以,是否在以后的岁月里,芷言的生命里不会再有荣宠二字?”霍芷言殷殷地看着慕容云澈许久,不再有任何的言语,忧伤的双眼里有昭然的眼泪。
夜色晴朗,可是在彼此的眼睛里却看不见对方的影子。
慕容云澈的双眼就似两汪冰冷的汪潭,他是真的生气了:“芷言,朕不喜欢这样的你。”
这就是事实,她最不想要的结果。慕容云澈口口声声说没有人能令他离开她,可是真正离开她的是他自己。
霍芷言唯有抿唇苦笑,忍回了汹涌的眼泪,她静静地看着慕容云澈,满眼的隐忍:“臣妾以后不会再胡闹了。”
谁曾想到昔日的恩宠和情意,走到今日,会酿成这样的苦酒。
霍芷言起身,衣袂飞扬,有清凉的香气,是紫薇花的花香,慕容云澈却觉得陌生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