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半,准时出门下楼的高振麟在楼梯上注意出入大堂的每一个人,直到确认没有可疑的人,才笃定地走下楼梯穿过大堂来到街上。
夏阳下的西安明朗清亮,高振麟不紧不慢向电话局走去,先给站长办公室打电话,还是没人接,这说明站长没回来。再打给秦大伟,响了几声,当秦大伟拿起电话“喂”了一声之时他放弃了,挂上电话,付了钱,直接回到饭店房间。
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碑林,在那里取得西安地下党给自己的指示,这是来之前安排好的:在到达西安的翌日,确保自己安全没人盯梢之后,方能到此联系,并取得进一步指示。
挨过上午时光,吃午饭后又睡了一个午觉,他走出饭店,先去电话局给站长打电话,还是没人接,走出电话局叫了人力车直奔碑林附近的古城墙脚下。在古城墙的一棵树下,他拿到了指示,立刻坐人力车又回到饭店,进了房间,掏出那张纸条,上面写着:
曹明日下午回西安;昨家里出事,甘遇袭、沈遇害。
古城。
纸条是用铅笔写的,笔迹很眼熟,仔细回想之后,高振麟觉得这很像王家春的笔迹。王家春是“古城”?惊讶的高振麟不能相信。但,什么都有可能。
纸条给他惊喜,也给了他忧虑,怎么就会出现“甘遇袭沈遇害”呢?甘,他知道是指甘南山,他遇袭?怎么回事?那个姓沈的是谁?他预估到甘南山的遇袭可能和自己有关,他马上就想起自己在路上遇到王家春时,说起自己被甘南山指认。那么只有这个可能,就是王家春从他这里得到这个情况后派人潜入延安,杀害甘南山,以求灭口。
想到这儿,身体一阵发冷,要真是这样的话,他有出卖甘南山的巨大嫌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军统特务。高振麟埋怨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西安这边并不清楚延安的潜伏特务怎么被抓捕的呢?是太久没有从事特工工作了一时疏忽,还是见到久别不见的王家春有种诉说的欲望导致自己犯了这种低级错误?
高振麟后悔不已,随即又安慰自己:也许这个事情和自己无关,只是自己多虑罢了。杂乱的想法让他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郁闷和焦虑。
王家春是“古城”?他要是“古城”就不可能从自己这里得到消息派人去杀人灭口吧?王家春不会是“古城”。“古城”的纸条使用了障眼法。依据冯劲松、王家春的说法,“古城”是不会如此这般轻易给人留下任何踪迹、线索的,高振麟判断着。
傍晚时分,去饭馆要了一个单间,高振麟让伙计上了一瓶西凤酒,就着盐水花生喝着闷酒,这打破了他的清规戒律:从干上特工开始他就要求自己不喝酒,因为酒会误事。
菜陆续端送上来,他喝得有些晕乎,酒兴愈加的好,觉着酒真是好东西,让人放松,也令他感觉麻木。他是许久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了,才发觉放纵是如此的快乐。
漆黑的夜幕无声无息地将整个城市完全笼罩,直到饭馆打烊他才踉跄着走回饭店。进到房间,打开灯,赫然看见王家春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高振麟的酒醉一下消失得了无踪影,打了一个冷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王家春笑了笑,起身走进卫生间打湿了毛巾走出来,递给他,让他擦脸,好再清醒一些。“我怎么知道?你我都是干特工的,要在这城里找个人还不容易?还有我对你的了解。你在延安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待了几年,回到西安还不住好一点儿的饭店补偿一下自己?”
“你……”高振麟笑笑,承认了王家春的说法,一边擦脸一边说,“你知道吗,秦大伟这个狗东西派人追杀我。”
“是我向他做了汇报,但我绝没有想到他下手这么狠。”
“你派人去了延安?要干掉甘南山?”
王家春惊讶地看着高振麟,问,“你知道了?”
冷笑,高振麟把毛巾扔给王家春,一屁股坐到窗户下的沙发里,跷起二郎腿,“甘南山没被干掉,但有另外一个被干掉了。那个姓沈的是什么人?”
“一个叛徒,一个曾经手刃过十几个共党的叛徒。我是替他先行解脱了,他现在不死也会在不久后被共党杀掉的。”
高振麟后悔自己喝了那么多酒,现在竭力让自己清醒,“你们怎么找到他的?”
“你说甘南山指认你,我派人进入延安,让潜伏在延安的人观察跟踪了一天就找到了这个姓沈的杂种。”王家春说着,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不过,我不会抢功,给你记上一笔功劳,算是回来的见面礼。”
高振麟摇摇头,现在不再相信王家春,“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我来看你。还有,你回来在老曹那儿,估计你没法给自己解释,我来助你一把力。”
“你就不怕我是共产党派来的特工?”
“你本来就是共产党派来的特工,只是你更是我们自己人啊。喝醉了,脑子坏掉了?”王家春隔着茶几坐下,侧头问他:“你也理解一下秦大伟,他真怕你坐到了共产党那边。而且,你打入延安是他一手策划和安排的,现在你又回到原点,这不是抽他的嘴巴吗?让他也无脸见上司吗?他当然觉得你是废物一个,要除掉你了。”
“我想……”挫败感袭来,令高振麟有些茫然无措,他说:“我想老曹也会这么想,也会这么看我。我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了。”
“所以我赶回来帮你。”王家春又说,“你住这儿舒服吧?还是我对你好吧?”
“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是想从我这儿得到更多延安的情报,你好立大功。”
“好,我承认。我还要承认,秦大伟没有眼力,怎么就不知道你的价值呢?怎么就要除掉你呢?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延安刚刚发生的事情的?”
高振麟脑子一道闪光划过,有了一个主意,说:“消息是‘古城’给我的,至于他怎么给我的,我不会说的。”
“知道吗,最近这几年老曹一直在查‘古城’。”
高振麟讥诮一笑,“一无所获吧?”
王家春点头,“我有个主意……”
“你的主意我不想听,我已经和‘古城’接头了,算不算给老曹的最好最大的见面礼?”
王家春眼睛闪了闪,说:“我是……”
酒醉带来了困意,高振麟挥了下手,打断了王家春的话,“好了,你有话明天再说,我要睡觉了。”说完他也不管王家春还没离去,躺到床上,一会儿就发出了沉沉的鼾声。
王家春提着脚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在走廊上招招手,影子一样过来一个他的手下,他们走到楼梯口,王家春对手下耳语一番之后才走。他的手下很快回到高振麟房间斜对面的房间,关上门。
并没有真正睡着的高振麟当王家春出门之后,轻轻拉开门,透过窄窄的门缝看到刚才王家春和手下的一幕,知道自己已在王家春的监视之下。
坐在沙发上,高振麟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那张纸条上的笔迹,那是王家春的笔迹,但王家春不是“古城”;既然“古城”能模仿王家春的笔迹,那么“古城”和王家春是熟悉的;和王家春熟悉,说明“古城”就在军统西安站里。在站里,那又会是谁呢?想着这些问题,直到凌晨他才窝在沙发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