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个句子出门的诗意
——序安遇诗集《后来我们说》
梁平
安遇是一个可以时常给人阅读期待的诗人。
在我们的阅读经验里,读诗往往和诗人名字相关连,有的名字无论他写了多少诗歌,只要看见名字就知道他写的什么,没有任何期待。而有的诗人,尽管写的数量不多,但是只要他写,就有新奇,就会给你阅读的欲望,安遇就是这后一种诗人。非常难得。
安遇年龄不小了,有点避讳自己的年龄。然而正是安遇因为人到中年,读他的诗才会感到强烈的意外。换句话说,“诗歌是年轻人写的”——这话在安遇这里必须打住。就大多数诗人而言,一旦进入中年,其表现手法和写作观念便进入了一种相对固定的模式,缺乏顺应语境的突破、变化和创新。而安遇却是例外,读他的诗,让你猜不到他的年龄;或者这样说,当你知道他的年龄,却真的难以想象他能够写出如此年轻、柔软动人的诗篇。
面对这个时代,安遇一样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具体到他的诗歌,我们看不到诗人的壮怀激烈,看不到他对这个时代的解剖和批判的深刻,而看到的是,诗人从容、平静的笔触,那种出奇制胜的温柔的侵略。在他的诗歌世界里,我们能够找到隐秘的快乐和踏实的沉静,找到情感的皈依和精神的寄托。诗人更多地奔走在辽阔的地理之间,奔走在忽暗忽明的光阴背后,重温过往时光里所保存的那些美好的回忆,寻找那一份已被这个时代所逐渐遗忘的士大夫情怀,并建立起让他的心灵得以休憩和抚慰的诗歌的乌托邦。
诗歌的语言表达,是衡量一个写作者有无才气的重要标准。而已过天命之年的安遇,却还能在纵横捭阖的表述中彰显出他喷薄而出的诗歌才情。“这是春天,也是怨妇/她就站在老房子的屋檐下/看桃花是一场疾病/雨水也是一场疾病/新桥镇啊/五里乡啊/这个春天出趟远门会怎样/留守的老人会怎样/坡上的油菜花会怎样/这是春天,也是梦遗者/水性杨花者/失眠者手心冰凉者面色苍白者/这是春天,也是三小姐/她走在她的忧愁里/打红伞,那么美/风在吹/花在落/水在流”(《这是春天》)。他的语言是质朴的,委婉的,甚至在某些章节里还夹杂着口语、粗话,又半文半白,但却和谐自然,不拘一格,带着低调的绚烂,带着细腻的柔软,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微火熏身般的舒适和温暖,一种醉酒般的恍惚和眩晕。类似的句子比比皆是,几乎贯穿了他的整部诗集。这便是安遇诗歌写作的最大特色,一种属于安遇的诗歌标签和创作风格。
我相信,安遇能写出这样的诗,皆缘于他内心里的那份安宁和闲适,缘于他对人生的那份淡泊和明净。他从滚滚红尘的羁绊中走出来,像一架牛车一样置身郊野,置身在旧时光迷离的梦境中。“一架牛车把我驮到这里/就像古代的读书人来到野外//最好是有细雨的日子/有花开的日子,有鸟叫的清晨/我驮着自己从山边走过从水边走过/那个赶车的农夫是我/坐车的读书人是我/一副吱咯作响的骨架驮着我的灵魂在路上走/车上没有粮食,没有工具/没有盘缠,行头,典籍,闲书/没有酒//一个人的想法后来多简单啊/就是慢下来,慢下来/就这样,在牛车的旁边坐下来”(《我像一架牛车》)。我认为一个诗人就需要这样一份简单、安静的心境,才能在当下这个五颜六色的诗坛大染缸里洁身自好,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浮躁时代中独善其身。安遇这种隐逸、怀古的情结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和致敬,也是我们修身养性所需要遵从的品行和操守。
因而,我们也就很容易理解安遇带着一个句子出门的那份内心的诗意了,“今天我要带着一个句子出门,像一个句子那样/呈现,或者叙述//而且只要名词和动词,只要活动的,生长的,新鲜的/干净的//就像这春天的风,让它把那些树叶吹得哗哗响/把那些彩色旗子吹得哗哗哗响//就像这些面带微笑的人:一个卖花的小女孩/一个吹着竹笛,沿着街边走的乡村小贩//我要带着一个句子走近,听句子发出声来/向他们学习,向他们致敬//我要像一个句子那样,在弱弱的问候中,活过来”《今天我要带着一个句子出门》)。这一份诗意体现着安遇对诗歌神圣的敬畏和虔诚,体现着诗歌赋予了他对待生活的每一丝感动和热爱,更是一种难能可能的诗歌品质和艺术精神。
“听句子发出声来”,我们已经听到了安遇的那些句子发出的声音。当然,我们每一个人的写作都与这个时代息息相关,任何精神的追求和心灵的憧憬始终是无法回避现实的束缚和冲击的。而一个优秀的诗人,应该是以手中的笔去展现世界的辽阔性、精神的复杂性和情感的多元性。这一点,安遇也需要将更多的目光投向这个时代,尤其是在当今中国这个急剧变革和快速转型的时代里,更需要关注这个大时代背景下我们的心灵秘密和灵魂感应。希望诗人“出门”以后,再以自己的方式进入更多的门。这也许,为安遇今后的写作带来更加丰富的元素和更加宽阔的空间。
我们有理由期待着他能为我们带来更多的意外和惊喜。
是为序。
2011年11月4日于成都没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