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城。
“阿闲会怪老师多事吗?”一局既罢,师徒二人便沏茶轻呷细谈,庭院的桂花树下,清风鸟鸣,悠闲而怡然自得。
“怎么可能,我知道老师是在为我好。”叶闲竹泡茶的动作顿了一下,慵懒的脸上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
胡立振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个看似温顺却倔强的丫头,呵责的说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阿闲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这三年你倒是过得越来越舒爽了,难怪每次你师母见到你都笑得合不拢嘴巴。”
本来纤细修长的指尖显得有些许肉感,饱满的双颊泛着健康的淡粉,并不出挑的五官与时下以瘦为美的潮流更是毫无缘分,但圆润又不显胖的感觉却也别有一番味道。
不过三年的时间,在叶闲竹身上已经找不到那个瘦得过分的苍白影子了,那漫不经心的眼睛似乎永远只有在下棋的时候才会恢复昔日那般的专注与凌厉,“我看就算是阿智,也不一定认得出现在的你。”
叶闲竹的嘴角微微抽动,原来老师就是不见得她的日子过得舒爽吗?都一把年纪了,看到师母对谁好还是忍不住乱吃飞醋。当然,这样大逆不道的说话她也不敢说,于是只是无奈地回了一句:“我也不一定就能认得出现在的阿智。”
名义上是一别三年,每次那家伙回Y城的时候,她总是“恰好”不在。
胡立振接过叶闲竹双手奉来的茶,浅浅地呷了一口,沁人的茶香流连于齿颊之间,让人回味不已,“阿闲倒是泡得一手好茶,但我还是觉得浓烈的白酒更有味道。”
“老师这句话可不要让师母听到,不然她又要叨念您了。”叶闲竹抿唇轻笑,才慢慢坐下来捧着茶浅浅轻啜。如果老师不是近年来身体变差了,一向纵容他的师母也断然不会狠得下心要他戒酒。
师母总是说,老师这一辈子,围棋第一,喝酒第二,而她却只能排第三。话是说来抱怨的,但说的时候却是一脸理所当然的骄傲。是的,她的老师,值得他们骄傲。
“你们师母就是大惊小怪,这棋啊还是要配上酒才更有意境。”放下茶杯,胡立振低囔了一句,可惜妻命难为,自从上次不小心喝太多了之后,就连浅尝辄止的资格也被剥夺了。无奈地摇头叹了一口气,继续刚才被自己带开的话题:“我这老头子一把年纪了,下棋就只好追求意境了,但阿闲,你要的是什么,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叶闲竹敛目,修长的睫毛扇了几下,心里滑过一丝内疚:“让老师和师母为我操心了。”
她心里清楚,这次她之所以能够成为Y城队的业余代表,自然是少不了老师私下与棋院那边的周旋。
“你知道我们操心就好,我老了,就只剩下这张脸还有一点用,怕是再过几年,也没有人认得我了。”曾经的围棋国手也不得不感叹英雄迟暮,“这些年来我所教的学生,就数你跟阿智最合我意,不替你操心我还能替谁操心?”
“是阿闲不争气,不过阿智他很出色,老师应该觉得欣慰才对。”叶闲竹轻声地说,抬眼便不意外地看到自家老师正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怒瞪着自己。
“阿闲你的棋不比他差。”吹完胡子瞪完眼,胡立振便叹了一口气:“以前的你的心很小,除了围棋什么都装不下。你五次定段失败,那时候老师最怕的不是你就此放弃了围棋,而是怕你会觉得自己被围棋所抛弃了,被自己的信仰所遗弃了,幸好你也没有让我失望,你熬过来了;但是现在的你,心太大了,有时候连我也弄不清里面到底还有没有围棋的位置。”
“老师,您在说什么,阿闲的心如果没有围棋的话我还敢进老师家的门吗?”叶闲竹浅浅的笑靥上带着无尽眷恋,漫不经心的指尖轻轻抚上棋盘,沿着上面的纹路慢慢勾勒,小心地拈起落在上面的桂花,轻轻地放在一旁。
抬头看着这棵老桂树,好像无论岁月如何的打磨,它依然还是如初见般的老样子——花开叶落,岁岁枯荣。
不过是五次定段不成而已,怎么可能毁得掉她坚若磐石的信仰?
比起她曾经所经历的痛楚,那已经是算最轻的了。三年前在火车上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16岁那一年最落魄的时候,不知为何,她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让她无法面对的不是晕倒之前所即将面临的失败,而是所有对她抱有殷殷期待的人。
重生之后的这三年,除了每个周末必过来陪老师练棋顺便指导师弟妹之外,平时放学或者没课的时候她都会去围棋兴趣班当兼职的指导老师。虽然已经远离了那个围棋核心之地,但她的生活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围棋,也从来不觉得不用再纠缠于棋枰上的胜负与成败的日子变无趣了,反而找到了最初的那种充实和满足。
“这三年来你的棋倒是长了不少,如果你肯认认真真地下一盘,或许我也没有多少把握可以赢你。”其实就连胡立振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远离了那样的精英教育,这孩子反而成长得更快。她的棋变得比以前更加难以捉摸,就像她现在对围棋的态度——明明表现得那样的漫不经心,却又紧抓不放,所以他不想她后悔。
“老师我……”叶闲竹连忙站起来摆手否认,却被胡立振挥手打断了——
“我懒得听你的忽悠,我总说不过你这丫头。”看着爱妻正向着这边款款走来,他知道该是时候去看一下那群折腾人的兔崽子了,于是也站了起来,“阿闲你就不必过去了,那群小子看到你这个师姐就更闹腾了。最近多花点时间练一下棋,全国围棋个人赛冠军被直接提升为专业棋手不是没有先例,如果你愿意的话……”
微风一扬,吹乱了的发丝在叶闲竹的脸上轻轻拂动,看着自家老师略显苍老的背影,她突然觉得鼻子开始有点痒得发酸。
她知道老师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可以继续为自己周旋,她只管赢了就行。他将决定权交给了自己,如果她想要成为专业棋手,那只要她赢了这个比赛,他就让她不用再去面对那个一直克服不了的梦魇,直接向着那个世界进发;如果她只想要一辈子当业余棋手,那她也可以在这个比赛与她曾经的对手酣畅共醉一场。
无论她在这个比赛表现如何,她的老师都会陷入尴尬的境地:赢了,他可能还得降低身段找领导的人商量她定段的事;输了,作为她的推荐人,也免不了受到暗地里的质疑。她的老师,想要用自己的颜面为她撑起一片明净的天空。
她还记得三年前下了火车,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别人,而就是这位由始至终都没有呵责过自己半句的老师。他从来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去考大学,也不追究她这三年来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再参加定段考试,只是无声地给予她最有力的支持。
叶闲竹怔怔地呆在原地,左手一再用力掩住眼睛,似乎想要把什么堵回去似的。胡乱用手背抹了一下,她快步跑上去,越过前面的人,走出几步才笑声清朗地回头:“老师您在说什么,如果我这个师姐不去的话,他们才更闹腾呢!”
停下脚步,等自家老师走到自己身侧的时候,叶闲竹才低声地说:“老师您等着,我会让他们知道您教出了一个还没成为专业棋手就比国少女队的精英更加优秀的学生,然后她会在下一年正式推开职业世界的大门。”
这是她的承诺。她会赢,也会参加下一年的定段考试。她会回到那个世界,以强者的姿态。
其实定段赛并非是她越不过的梦魇,她不去参加不过只是想试着去放开那份执着,这些年来她所下的棋都让她的心境变得越发平静,甚至她还真的有想过要这样一辈子:不离开它,却又和它保持一段距离。
但是她也知道其实自己放不下——放不下对围棋的那份爱,放不下所有担心跟对她抱有期待的人,也放不下可以让她的棋力突进新层次的对手。或许她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终究还是会回到那个世界,只是一直没有找到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而已。
如今她的世界除了围棋还有很多很多东西,当年的遗憾也算是弥补里面很重要的一个。即使犹是那般的经历,已经走了一次的她又有何惧?更何况她已经不再是上一辈子的她了。
看着面前这堆吵吵闹闹活力充沛的师弟妹们,叶闲竹忽然好想知道,如今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程度。虽然这三年她一直都有坚持每天打谱习棋,而经常和她下棋的这些师弟妹们也从来不是好对付的主,往往以一对三就已经足以让她占不上任何便宜,但是在一对一的时候她却甚少动过真格,所以到底重生之后的自己这些年来棋是长了还是长毛了,她还真的不知道。
不过说起来,她是不是还有一些事情忘记了?
在叶闲竹发呆之际,笑嘻嘻的小师弟拈着手机绳上面的大头娃娃,将一直震动着的手机吊到她的面前摇晃:“闲师姐,你的手机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