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海云来电话,聊了几句,生气道,无论如何你要找机会离开那个鬼地方,尽是些什么胚子,搞小动作都那么低级!
这天中午,梦薇感觉牙痛得厉害,吃下一颗止痛药还没见效,忙躺下来,想平缓一下再去上班,结果痛怎么也止不住。她双脚冰凉、情绪低落。一想这孤身飘零的异乡,只有自己关心自己、心疼自己,眼泪便忍不住悄悄地往外溢,瞬即湿透枕巾……一阵令人感觉神经撕裂的疼痛后,不知什么时候意识模糊了,竟陷入昏睡状态……约莫个把小时才醒来,看看钟,忽地一下子就惊跳起来,匆匆忙忙往报社赶。
心想如果有人问,就说自己病了。一进报馆,见总监在。他只是哈喽一声,什么也没说。梦薇问:你今天不休息?他说没有休息。顿生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上楼,老总的师父一见她就大声招呼,口吻颇得意向她表示祝贺,说看到她访问重量级人物见报,到底是“巾帼不让须眉”呵!过了一会,又悄悄地拉她到一旁说:你好像不大晓得怎样去捞世界呢,不晓得怎样处世,也就是不懂人际关系和人情世故。一连串的“不”字在告诫她:锋芒毕露、棱角太多是要吃亏的。提醒她要知道如何设防和伸缩,做人要硬更要软。
又是点自己的老毛病。早有人提醒过,说她太不八面玲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受家教影响,她想做人还是踏踏实实的好,少一些圆滑,多一些真诚,有没有好结果不知道,起码对得起良心。而且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师父给梦薇写了个字“忍”。又写“玉不琢不成器”。苦笑,惨笑,最终哈哈大笑。要想做“笑到最后的人”就要卧薪尝胆。又送了一座右铭:“知多风物胸襟阔,阅尽人情眼界高。”
梦薇想起北宋大文学家苏轼说过的,“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这般含辛茹苦在外奔波,是到底有什么鸿鹄之志?还是有何旷世奇才呢?
忙活间隙,问老编昨天有没去看游行?他说没。好容易休息,就在家看看书,不然就要落后了。又强调说“你虽然来得比我晚,但是大大地超过了我”。
梦薇说怎么会?我只是寻一口饭吃而已。不过各有所长吧?老编说,看得出人家对你重视,凡是你的稿件都放重要位置。只要你写,副刊编辑就是不吃饭都要赶着发。
梦薇说怎么会?你又夸张了不是?心里却惊讶,文人生性微妙的敏感。
他很坦白说自己是在嫉妒。又说,知道这是不好的。
梦薇接口道:人都难免。
忽然,见有个信封摆在桌角。上写“内有乾坤”。拆开一看竟是张绿钞。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细菌、被人垂青渴望又被人啐弃糟鄙、经过了多少干净或者肮脏的手,最后由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地塞在她的信函文件架上。
还有一纸附言,猩红的字迹:居住最恶劣环境大奖。得奖者:“无冕之王”兼美国新二等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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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又忙又累,加上乌七八糟的破事,梦薇觉得心脏快出毛病了。这天见缝插针找个空隙,去看停在几条街外的车,因公寓没有停车场,附近露天停车场要付费,还不便宜,就只好四处找地方停。真是没车不方便,有车也麻烦。她步履匆匆,车几天不挪动,恐又吃罚单。上次罚了近两百,简直怕了。
远远地看到车窗上,夹有一张纸,心慌慌的,赶忙过去一看,原来是个广告,要钱的。还留着电话号,抽下就走。走了没多远,发现有辆车停在街角’开车的老美正准备离开这个车位。梦薇赶紧跑到自己车上,打火发动,一口气开到那街角,却是迟了一步,车位已经被捷车先得的人占领。
只好又满华埠乱转瞎绕,每次转过几圈还找不到位置她就要神经错乱。好容易找到一处停车位,纸牌上却注明早上10点就要搬开的。没法子,明早再来挪吧。这辆有气无力的车总算是有了暂时归宿,停了下来。
谁知她越是想早起偏就越误事。一觉睡到10点多,直到警车在窗外呼啸而过,这才猛然惊醒,跳下床,连睡衣也顾不上换,胡乱套件外套,就冲出门,气喘吁吁飞奔到大街,跑到泊车处,还好!天助我也。车还没被拖走。赶紧开动,躲开是非之地。
晚上跟海云形容自己的狼狈样儿,她笑得咯咯的。她老公一口京腔逗趣说:“身边缺个人儿,想睡时睡不着,想起时起不来。”梦薇也忍不住乐了。
每逢周末,海云两口子都邀上一群哥们姐们到处吃吃喝喝,唱歌跳舞。梦薇发现有不少“单身贵族”,男的俊,女的俏,不是工程师就是房地产经纪,高级白领,条件颇佳,可就是找不到自己那一半,于是周末就聚在一堆,潇洒走一回。
有一回大家都聚在海云靠海的豪宅,屋内庭外,男男女女聊天,打牌喝酒,欢声笑语,好不热闹。梦薇却是坐在室内沙发一角,看DVD光碟,是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外界任何喧闹飘渺,几乎丝毫不会干扰她。她沉浸在梦幻般的艺术世界。
海云端来一盘削好的水果,搁在茶几上。娇声问好看吗?你慢慢看吧,好片子多着呢!她魔幻仙子似的,一笑,隐身去了。
两个有钱有趣的中年型男,麦克和丹尼,傍晚约了海云梦薇,先去渔人码头逛逛,吃巧克力、拍照,听海涛,看海豚,感觉海风的浪漫。然后就到旧金山山顶Fairmont Hotel超级豪华酒店享受梦幻之夜,美酒加咖啡,海鲜西餐,烛光,音乐,以及特别情调的舞厅。一艘好像海船造型的酒吧舞厅,阵阵人工热带雷雨,甚是逼真,给客人带来刺激。
海云说女人跳舞不一定非穿裙子的,裤子穿得好,更性感。她一袭黑色低腰裤,黑短衣,腰身婀娜,丰乳翘臀,舞姿迷人。闪闪烁烁的烛光,舞曲摇曳,舞步曼妙。梦薇跟他们聚了两回,在飘飘忽忽的心理落差中见识体验西方生活之一斑。飘飘洒洒,晃晃悠悠,迷迷瞪瞪,人与人或携手或擦肩,最终都要回到自己性格即命运的人生轨道。
月末晚上,海云约梦薇去南湾,说工程师协会有个Party在明星歌舞厅。开车路上,忽然手机音乐响了,海云接起,一口英文滴溜转,哈喽——哎哟你回来啦?啥时回来的?呵呵,要聚一下,好啊好啊,那就明天吧?现在嘛——我正和一朋友去参加Party呢,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女记者呀,记得吗?呵呵,好吧,那明晚见啦,Bye哎!
那女性味很浓的娇滴滴的声音就在耳畔萦绕,像被一种欲罢不能的暧昧滋味缠绕着,怎么形容呢?像入口即化的冰激凌?或甜丝丝缠人的棉花糖?别说男人听了入迷,就连女人也忍不住感觉酥呢!
梦薇正胡思乱想着,忽听海云问,“刚才来电的你知道是谁吗?就是那个日本总领事。”梦薇惊讶,自己带她到总领事官邸聚会才认识不久呀,怎么好像走得很近了。“哦。你们还有联系呀?”
海云说是啊,他帮我介绍了几个大客户呢,人挺好的。不过,你别跟人提这些,包括我老公,省得他多心。
梦薇点点头,朋友嘛,还不是要两肋插刀的。郁闷时就找女友电话煲粥,纾解压力。
老总今天找我谈“私事”,梦薇说。
啊,该不是给你介绍对象?或他自己打什么主意?
梦薇笑,“不要把每个人都看成色狼。”老总早几天就说有“私事”要谈,但总是迟疑片刻,末后,没有下文。梦薇感觉奇怪,也不追问。
这天终于开口了,却是借钱。老总说他最近精神压力比较大,寝食不安。前些年他因为手头紧,就被人介绍,到广东娶了个乡村妇女,说要给办到美国来。牵线搭桥的费用也收了,女人也在翘盼着,可是他却慢慢醒悟过来,觉得自己不爱人家,还欠人家的感情债是不道德的。现在想要了结这桩关系,但是手头没钱,怎么办呢?有家公司私下给了他个优惠,借钱可以加倍偿还。如果你可以帮我个忙,这个钱就是你赚的了。你看呢?听了半天,梦薇还是云里雾里,不知如何回应,说先帮你问问我做生意的朋友吧。
女友分析他说的几点:一次借一万,分20个月还,每月还一千(支票现签好),也可以写借据。最后等于还两万。(比高利贷还厉害!)可是能信吗?女友出谋划策:干脆一口拒绝。就说问了一圈人包括最好的朋友,都说:刚买了房子,刚买了车子,要还贷款要应付生活……whatever(诸如此类的)。”她一开口就总是哗哗地,如开了闸,逗得人想笑。末了,她叮嘱梦薇即刻就把询问朋友借钱未果的球,踢给老总。
梦薇和老哥们约定俗成聚会饮茶之日。随便聊了两句,老辣年长者立马就嗔出味道老总其实是想向你借,不过是婉转说出而已。他一定是赌钱输了又借了高利贷还不了,遭人威胁,才低头向你……”还有侨领更直截了当说此为设局,不可借,可能第一个月还一千,而后九千无下文。”大致意见相同,不能借但要回得巧妙,“打个太极拳。”
喝完茶又喝咖啡,聊了半天,告别时他情谊款款说:“下周见你了。”梦薇一笑,走了。心里却揣着这句,很想借此转个话:为什么下周?明天就可。但边上有外人,不便说话。还是周六打电话吧。
第二天下午,梦薇还在犹豫不决要不要打电话时,忽然海云来了电话,问,晚上想不想跳舞?梦薇立刻回应,跳舞,好极了!
海云开车接她去南湾一家气派的歌舞厅。还给她签了张支票,说是介绍费,“我说话一定算话哦。”
路上聊起曾想电话约会,又犹豫,郁闷。梦薇说,都不知道他到底想什么,老是跟你“打太极拳”。
海云笑道,他能不打太极拳吗?肯定要打啊。你看过电视剧《来来往往》吧——那里面台词说:“20、30岁的男人是有贼胆无贼心;40、50岁的男人是有贼心无贼胆;等到60、70岁男人,贼心都没了。”
梦薇一听就笑,真是,贼心都没了。贼一没,还干吗?只好老打太极拳混日子。
美国经济危机的阴霾愈来愈重了,形势逼人。老总跟大家说南湾多家电脑公司又刮起第二波、或第三波的裁员风暴。”周一晚,友人来电,说老公所在的公司又裁了三百多人,老总问,你老公如何?友人说还算凑合,但接到不少求职的诉苦的,说南湾电脑人也都为裁员压力人心惶惶,这次大萧条好恐怖。老总连叹,这次不景气恐怕要更甚,大受影响的是房地产首当其冲,饮食、消费紧随其后,就算暂时没事,也都是荷包缩水了。
在硅谷开托儿所的友人,年前受托的小孩子有几十人,仅余下二三个,因太多家长失业或放假在家。孩子都带走了。老总说自己虽无意说风凉话,却又想起那两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世事多半“风水轮流转”。
最后,他不知是对己还是对人告诫:凡恃才傲物、恃靓行凶、恃宠生娇者,宜慎,宜戒之。
老总朋友办H1,他八卦似的问:如今多少钱?朋友回答:律师费两千多美金,还要给移民局一千。如果想快,再多给一千吧。老总说他当年一千多,大约三个月就搞定,而今费用倍增。时间越等越长。果真要是加钱就加快的话,他“举脚赞成”。时间就是金钱嘛!也是钱作怪。
他一想自己这些年赚钱能力并没有“升值”,人工依旧,只好自嘲说自己无能。
梦薇心想,还不如说无奈。
尝到移民滋味的人都知道,通往绿卡的途径有几条,亲属移民,投资移民,特优人才,工作签证之类。报社员工以H1申请移民等待绿卡,等了5年还没批下来。这个期间吃苦耐劳忍受低薪超时工作,有病不敢病的待遇。个个都是牢骚满腹,还不敢表露。假如一旦失去工作,找工不易,运气好的就算找到,由新雇主递交移民申请,一切从头再来。意味着前功尽弃。再次排队。有人叹,没身份和好工作的就像是判了“无期徒刑”!这种上不上、下不下的悬空状态,走不走、留不留的鬼日子,简直要把人逼疯!
下午忙乎半天,又觉得烦闷,顿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想做的不能做,不想做的偏逼你做,想不做又不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呆呆坐着发愣,忽然,那边桌前的老编转过身来大声问:“刚才叹气的是你吗?嗳,你那一声长叹,我的心都痛了!”
梦薇先一怔,啊?无意识的幽叹竟被同事听到,他那一声“心痛”,又把她逗得乐不可支!
随着公司情况进一步恶化,梦薇开始惴惴不安,不得不考虑后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等到风吹落叶,那可不就惨了。连部主任老章都跑去应聘了,成了社区中心一个最底层人员。梦薇也不得不委曲求全放下身段,寻求出路。有天她就试探性询问老刁,社区中心真是需要人么?
老刁说当然,那是肯定的,我早就跟你说过多次了。没问题,等我回去研究沟通了再通知你。
隔了一段时间,没有下文。不,其实有下文,还曲里拐弯的,只是当事人不知道。
梦薇那天出去采访,有个八婆似的女人跟着她叽叽咕咕,说老刁如何如何对她欣赏,如何炫耀似的到处解释:“比你年轻的梦薇都想到我这里来呢,我不能让她来,因为我跟她有绯闻。”
什么?绯闻?去死吧!气得梦薇当街跳脚,脸都气白了:怎么倒八辈子霉碰上个大话精?拿绯闻当话题、拿肉麻当有趣呀?
那长舌妇还咧嘴乐,“你犯不着这样生气嘛,他不就说了这么两句话嘛,你何必气成那样?嘿嘿。”梦薇拼命克制自己,捏成的拳紧紧的,生怕克制不住,一巴掌就扇过去。
公司终于顶不住金融危机的重压而转手了、卖掉了。老总也被炒掉了。梦薇等人暂时留任,不过却被减了薪水,降了级,苟延残喘。
奇怪,多日不见的老总,不,前老总忽然到公司来,还给旧日老同事送了个大蛋糕。
大家苦中作乐,连脾气很臭的机房打字老李都表现出罕见的友善。对梦薇笑说,你的前老总来了,快去吃蛋糕吧。梦薇拿了一块,吃着,对前老总说我将步你的后尘。”
他笑道怎么,有人跟你过不去吗?”
梦薇说:“想当初还有你撑着,现在,哼,完全是任人宰割。”老狼又一次向梦薇开刀,居然以为女人可以跟着他的指挥棒起舞——要么不做记者做广告,要么放弃传媒,去服务中心内打杂。梦薇懒得多与他浪费口舌,也不想和他吵,够了。她起身就走。他还追问她怎么想?
梦薇搭拉着眼皮冷冷地瞥了一下这个披了人皮的狼,说,你以为我会干吗?
他还不甘心,在她准备下班时又来跟她“谈两句”。还说如果我是你如何如何。
梦薇说,你不是我。你也改变不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给她的期限是下周。
梦薇其实对这个鬼地方早就厌烦透了。可是同事们觉得她这样走未免太亏。
几个被欺压的同事私下串通准备联合“起义”——办一份属于自己的、独立的报纸。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般的莽撞或冒失,还有几分鼓舞人心的希望。
梦薇被邀请加盟筹备会议聚餐,心想成不成在此一搏,起码,这段“黎明前的黑暗”可以为希望而忙碌充实,不至因沮丧郁闷而垮下去。起码活得痛快,也能交到真诚朋友。
梦薇告诉海云,我准备明天有空找董事长谈一次,即便走人也要告诉他,我的付出和业绩。让他以后想起来就感到惋惜。同时还要争取我所应该得到的报酬。
查建英的“留美故事”形容小报是“又要请和尚念经又舍不得究里的铜板”,一点不假!为调整今后方向她索性在州大读电脑设计等课程,有学分的。一早就开车赶往学校,下课再要跑新闻,晚上有时又上课,回家还有一堆作业。经常觉得困得要命。也没时间写专栏了,编辑都问:这么久没见你的稿了?只好苦笑。亲友也都劝说,与其这般辛苦受气,别干了。
海云说:“不开心就别干了。能出口恶气,就别放过机会。怕它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