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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午夜兰桂坊(1)

A

当梦薇面对面在香港弥敦道上巧遇海云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一瞬间竟有点迷糊:这是在哪呀?旧金山?上海?北京?还是东京?两人都在最初的惊讶后恍然大悟般的意识到遇见谁,异口同声,哇,怎么是你?

原来世界之小,人海茫茫,俩闺密居然在久别之后异地重逢。海云乐得咯咯笑,这下我也不得不相信你们文人所说的:无巧不成书了。

犹记多年前,梦薇落脚美西头一晚,就是在海云家打的地铺。当时海云还在州立大学读工商管理,丈夫在大型国资企业海外分公司做生意,条件相当不错,公司给租的豪宅,窗口遥对着一片蓝色海湾。梦一般的朦胧神秘而诱人。

后来海云面临毕业,过渡时期找到一家保险代理公司,没有任何经验和人脉资本的海云急需扩大社交,增加工作业绩,急急忙忙找到梦薇,请她帮忙介绍些客户。好在梦薇在媒体做事,活动频繁,这样梦薇就带她到处跑,打入各行各业的圈子,包括广东人、苏浙人、台湾人或美国人的各种社交圈子。甚至还带她去了领事馆、官邸,一收到邀请函,就顺带上她(该带不该带的地方都带了)。不断地向远近亲疏的人介绍她。

她也很会抓机会,凡是梦薇带过的圈子,凭着名片,密切联系各方,每每活动后就一个个打电话。圈内圈外的人都惊讶,哇塞,公关手段好生了得!说实在的,谁不喜欢甜美可人的靓女,关心你,当你秘书,帮你投资理财,规划远景呢?

海云有点玛丽莲梦露的味道,体态性感,声音甜美。时而娇隊任性,时而冷静理性,聪敏过人。局面很快就打开。她的朋友多起来。后来她成为那些圈中人,混得竟比梦薇还熟。业绩也直线上升,有钱有势的人物都在帮她。办公室越来越独立,位置越坐越高……这还是外在的,而内在的,是个人生活品质的不断提升。

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即便都来自同样的地方,文化背景差不多,也都是女流之辈,有的人“芝麻开花节节高”,有的人却是“五十年不变”,总在干吃不饱也饿不死的活儿。为什么人和人就不同?比起海云,梦薇自叹不如。

海云说,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打天下,第一资本是美貌,第二是才干;抑或相反,第一是才干其次是美貌,但都离不开男人。男人强大也弱小,你说是辩证法也好,变戏法也罢,就是看最后谁笑得最好看!

一眨眼,距弥敦道上的巧遇又是两载春秋。此去香港,事先也没预约,梦薇从罗湖乘火车抵达尖东站。在酒店咖啡座,与出版社老总喝了杯下午茶,老总问:“有没预订住处?除夕前后,恐怕住宿会紧张些。”梦薇想起罗湖出关,有人派发旅游介绍小册子和会员卡,说今晚港岛焰火狂欢,酒店爆满,价格暴涨,刚才就已接待了好几拨旅行团呢!劝说要她抓紧,不然错过时机,就拿不到优惠折扣了。她犹豫不决,说现在定不了,待我见了朋友再商定吧。

这会儿听老总关切问起,梦薇便借他手机给海云挂个电话。

刚从上海出差回港的她,正在公司忙,快人快语地说你过来吧。先乘地铁到哪里哪里,从哪个出口出,怎么走。梦薇问她:“你不是在九龙吗?”她说我在香港这边。梦薇惊讶怎么搬了呢?”她说这是个long story,来了再说哟!

终于到了繁华之地那座高耸气派的商业大厦,进门就有保安,问她找谁,让她填条,然后打电话让人领她上去,因为客人是没有电子通行卡的。秘书来了,热情招呼,电梯上了十八层,梦薇由秘书带领到了海云的办公室。

海云一身蓝色西装,简洁大方,一派职业女性的格调。吩咐秘书给梦薇倒了杯热茶。一边忙不迭接此起彼伏的电话,一边对梦薇说,今晚要加班加点。

梦薇问:不放假呀?今晚要大放除夕烟花呢,听说在维多利亚港将聚集十万观众。

海云说:没办法,越是这个时刻越忙,去年就是忙到夜深两点才下班的。待会咱们一起晚餐,可是不能陪你观焰火了。你先歇会儿,喝杯茶,顺便可以看看公司的介绍资料。我现在去老板办公室一下,稍后再聊。她爽利地说着,一忽夹着一叠文案出去了。

梦薇环视办公室,墙壁挂着她的业绩嘉奖、证书、与同事旅游合影。电脑桌面上海云那张身着红色旗袍、甜蜜蜜笑容可掏的脸很动人。

红色锦缎旗袍格外眼熟,哦,就是了!那年梦薇就是穿着这件刺绣旗袍去领奖的。初来乍到的,她还在为生计奔忙打拼,还没顾上包装自己,正规场合连一两件像样的服饰都没。

海云啧啧:好马还要好鞍配呢,好女怎能没好衣扮靓呢?她哗啦打开自己的衣柜,指着衣架挂着各式各样的时装,慷慨地说,大记者,挑吧!

海云个头高,丰满,喜欢袒胸露背,说就要把女人好看的地方欲掩又露。

成柜满架的衣裙真令人眼花,偏就找不着梦薇中意的,不是不好,是不大合适她。穿衣嘛要的就是这么一种感觉,与自己气质样貌身材契合。可能适合那个女人的,就不一定适合这个女人;也许别人穿着是玲珑有致、风情万种,你一穿就别别扭扭;别人穿得古怪呆板,你穿也许就恰到好处、春花烂漫。还就这旗袍,袅娜娉婷让她眼睛一亮。是东方传统的款式风格,但经设计师精心改制,既华贵又大方,也显得时尚。

梦薇一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仿如画中走出魅力四射的明星。当她容光焕发去台上领奖时,满场惊艳!

会后有人撰文细述,形容国际记者节庆祝晚会盛况,衣香鬓影,名流云集。数百男女嘉宾分席而坐,先是西式晚餐,然后会长主席致辞,官员致辞,最后是对有杰出贡献的人士颁发奖品:一只展翅欲飞的水晶雄鹰。

“梦薇荣获两项大奖,她上台领奖时我一桌骤如雀跃,掌声不绝。又有好友来向她道贺,气氛亲切,跟她合影留念。在下亦不惜胶卷,录下纪盛,莫忘此良宵和风采。”撰稿人感慨,“当晚连主持人都是露背晚装,领奖人却这般古典,似文静闺女。一袭红色旗袍,两侧开衩处却加拉链牢固,万无一失。可她下笔如有神,笔触侨界,默默耕耘,可喜兰蕙花开,香送湾区。这正是:庆会镁光怡众目,归程路上泛乡情。”

旗袍不松不紧就像为自己量身定做。梦薇笑着对海云说,干脆卖给我好了,反正你也没穿过。倒是海云没接话,没听见?还是不舍?

而今,放大照片电脑桌面摆着,随时开机就可看到,显然是她最喜欢的样子。梦薇想幸亏自己只是随口一说,不然岂不是夺人所爱?

台湾有一女作家看张爱玲《对照记》,说女人一生是对衣服的记忆。一袭华美旗袍,无意引发许多联想,竟把那些平日忽略的细细碎碎、丝丝缕缕都连带了,恍惚之间,时光已逝,不复昨曰。

梦薇随意踱到窗口,见遥对一片美丽海景,对岸高楼林立,立交桥上车流如梭。波光粼粼的海面,白色游轮悠然,千帆竞发……不由感叹:真是个好地方!

B

在出国前,梦薇跟海云差不多也算是在商海中泡过的。最初在一家高科技公司任职,做到办公室主任。她是从学院调去的,不知道深浅,也不怕呛水被淹,稀里糊涂就下了海。最开始老总只是交代了一下,说办公室这摊子你负责,但怎么负责?没明确,地位不甚明朗,她自己也属新手上路、摸着石头过河。那些比她来得早的秘书、出纳和会计多少有点不买她账,爱理不理的。

梦薇先是向女会计询问公司各部门人员详细名单,会计说你自己去统计嘛!说着眼皮一翻,还嘀咕道:我都是跑上跑下一个个去核对的。言下之意,凭什么白白给你?会计自我感觉比较好,年轻气盛,一向自认为是公司里的要人,是老总的心腹或左右臂,员工们的财神爷,一人之下百人之上、被人求的角色。

梦薇掂出了她的势利浅薄,以不容置辩的口吻:“请把公司人员名单给我。”

会计迟疑了片刻,忽被这股气势威慑住,只好乖乖地拿出来。一瞬间转为低眉顺眼。

梦薇知道人有欺软怕硬的劣根性,既然自己被推上这个位置,也不能随便让人小瞧。是驴子是马还得出来遛遛。她憋足干劲,一系列小试锋芒,办公室反而倒是有了中心。

姜波是分公司经理,也是梦薇老友,有时候到办公室来报账,跟梦薇斗嘴来调剤气氛。他故作惊叹:哇——那么多巨款,放有些人那儿就不可靠,比如谁谁……

梦薇一笑,那我卷了就跑,买个假护照!话音未落,就把女会计笑昏了。老总正好进门,听见一屋子笑声,忙问:什么事啊?笑得那么厉害?

女会计掩嘴笑,说他们打嘴巴官司呢,呵呵,越想越好笑。老总翻阅新到的日报,看到新闻版上显要位置有公司图文介绍,给大家看,大家都兴奋了。说这都是梦薇的公关成果呢!

为了扩大影响她特地去了报社,《海城日报》的王主任当时对发这个图文报道面有难色,说把握不大,只能尽力而为。梦薇跟姜波商量了几句,灵机一动提醒说国家科委领导刚刚来开发区考察,对此项目极为看好。这一说有了新的视角,体现了新闻价值。王主任立马发稿见报了。

她接着又去工商局办公司营业方面的手续,那是会计跑了多少趟,去办了一年都没办下来的事情,梦薇该打点打点,该说好话说好话,该搬后台背景就搬背景地使出浑身解数,一层层打通关节。不料一场大雪,市内交通几乎瘫痪,大部分单位都因道路不通而放假了,她冒着刺骨寒风,踏着半腿深的积雪去了工商局,把局长都感动了。局长正在基层视察,宽厚的背靠着桌子,一手打电话,呵呵的向她伸出一只手。随后,局长郑重对下属说今天这么个大雪天人家都来了,不容易啊!凡是今天来办事的,我们都尽量办。”就这样,人家一年没办下来的牌照或年检什么的,她三天都不到就办妥了。

老总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还鼓励似的拍拍她肩。梦薇笑,算是给公司的见面礼开门红吧。

一早,老总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开会,梦薇做记录。主要内容有关公司开发部的技术负责人准备带仪器去广州挂户试验。大致计划是:12号走,13号到广州,14、15号两天把户数以及室内外如何走线方案定下来。两栋楼15天走线全部走完,2天安机,5天运行,7天安装调试完工。杨工说,我们还没有施工方案,第一步是布线问题,先去的人把16户的机子带去,把表头带去,一边挂户一边测试。老总说,你们都过去了,这边大部分工作谁弄?我的意见,老杨是技术负责,老袁配合,程副总跟着机子走。程副总说,杨工过去了,把用户数据搞清楚告诉我,这边好搞软件。

与公司有合作项目的凯丽集团策划部经理余多是个高干子弟,部队混过几年就转到公司做生意。似乎对梦薇很感冒,有事没事常来找她交流信息,东扯西拉。梦薇心里不怎么看得起这个喜欢神吹的家伙,但表面上还是应付。余多说自己一帮哥们很神通广大,最牛的生意就是调军机走私,用部队通信总站做联络。国内国外天上地下,没有不做的。

余多想请客吃饭。梦薇说,有目的有动机,不予考虑;没有,还可考虑。一番话让余多张口结舌,有点尴尬。

他的朋友吴爽笑他傻,“你不会说,动机就是请吃饭,目的就是聊天,不就完了吗?”余多说,唉,我要有你那么一张嘴就好了。我是有钱都没处花。从此,吴爽成了他推心置腹的高参。

吴爽长得很潇洒,很有女人缘,也有点花花心。人说他之所以娶了目前的太太,一是因为她父亲是前常务副省长,二是漂亮。他的亲戚上至中央、下至地方,血缘的、婚姻的、连襟的,个个都是背景。

梦薇听了觉得好像《红楼梦》,一张护官符,不经意就牵出了几大家族。所谓的政治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官官相护。有事大家帮,有福大家享。难怪他们说:国内就是靠权,有权就有钱,有钱也可以支配权。

吴爽也私下请过梦薇去比较幽静的地方吃饭聊天。说自己有朋友开歌舞厅,想请女主持,梦薇气质形象好,声音清脆,可以考虑兼职。譬如说晚上3个小时,能捞不少外快。梦薇摇摇头说,恐怕我不适合这样的场合吧。

隔了好久,余多来公司谈项目,见梦薇在办公室整理工作报告,就招呼她。梦薇跟他聊了聊,顺便问:你那位朋友怎么最近没见了?

吴爽吗?他最近惹了麻烦,焦头烂额的。从余多口中梦薇才知道,潇洒的人最近是很不潇洒。难怪这么久没他音讯,原来竟是出事了。

7月正逢雨季,大雨滂沱,路上积水成洼,那天吴爽开辆小车,带着老婆儿子去医院看病,或许雨大,或许他没留神,在十字路口,一女人骑车而来,吴爽开车撞个正着。待发现已晚,忙急刹车,已经把女的撞下了自行车,头部着地,头破血流,当场昏迷。送医院抢救。后来才知道,女的丈夫是省办公厅的副处长。女的在医院昏迷了三天,终因伤势过重而亡。

可这吴爽,也许仗着自己单位来头大,父亲是省军区司令,岳父是前副省长,老婆又是省人事厅的,皇亲国戚,就没太当回事。人家议论说,省公安厅的车撞上一个平民百姓恐怕跟撞死狗差不多,而撞上政府官员的家属就又不同了。

交通中队来了个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责任对半。

省厅厅长得知此事,让处长去应付,处长老头推说身体不适,派副处长出面去医院慰问,那女的丈夫一看来了个平级官员,气不打一处来,而且肇事者连门不登、歉不道,老婆年轻轻才三十来岁就已气息奄奄,真是又气又恨又悲,胸口堵得慌。于是他到处申诉,亲朋好友也大造舆论,说省公安厅以势压人,这交通部门都归他管还不听他喝?一个鼻孔出气呀!那边受害人亲属据理力争,一直捅到省级头头那儿,连政府秘书长都出面了。

再说那副处长原来竟是吴爽老岳父的秘书,老副省长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中不好太干涉,只能口里说按原则秉公执法。

余多见势不妙,就责备吴爽为何不上门赔礼?这么大个事情连医院都没去,晚上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去歌舞厅潇洒。

“你们要赔偿所有的损失!除非马上修改交通法规,即使修改了,也等撞死你们下一个人才能执行!”对方口气之狠也是少有的。交通部门已经对人放话说死者那边要打官司,估计肇事者负主要责任是跑不掉的。他们强烈要求肇事者至少要蹲几天班房,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这边吴爽才慌了神,听从劝告上门赔罪,同时各方面都出头做工作安抚,总算平息了一部分情绪。死者家属松口表示,可以不要求上诉,但除了赔偿已经花费的医疗费之外,另外得赔偿多少万。因吴爽已有悔过表现,不追究其刑事责任,但要他出面向单位做工作,至少要赔偿多少万(他个人只出很少)。

“现在基本上已经协商妥。”余多说。可以了,撞死人家一个大活人,自己才赔那么点,算什么哟!

梦薇听了,感叹人命关天的事在有些人眼里就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不禁心寒。在这样的地方,人情大于法是正常的,否则就是不正常的。执法单位也是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求生存,对寻常百姓那是有错就抓,责罚分明,毫不客气,但对有背景或来头的,则如同走钢丝,两边搞平衡,要左右逢源,两面讨好,说不定还能加官晋爵;不然就犯错,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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