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上可以看出,大慈寺周围的吃(小吃、正餐)和住的地方都相当多,且有各种品位和档次的选择。倘使没有相当的常住人口和流动人口,没有稳定而旺盛的消费能力,是不可能竞争出这么多的花样,有这么多选择的。小吃多,是满足大慈寺周围商家里的一般工作人员的饮食需要,价廉而实惠;而“大嚼餐馆”则是公司领导层和各种社会名流进行商务洽谈或者诸种应酬的去处,这些地方高档名贵,很有特点。最值得注意的是中西菜馆之多,似乎并不亚于今日之成都,这典型地反映了社会及人们的趋新程度。当然,还有一点是当时成都作为抗战后方,来了全国各地的人,带来了饮食上的新需要新融合。
事实上,就是1909年傅崇矩所出的《成都通览》中说,东门有赤贫者住的鸡毛店,而东大街、西大街的客栈商号住者甚多。“若官店,则以打金街、青石桥、华兴街、棉花街、水花街、湖广馆街为佳。”傅崇矩还特别提到彼时主管成都市政的周孝怀的善政,即注意客栈的卫生、通风等的改善。每一处的客栈要求不一样,棉花街、青石桥的店允许卖唱者进店为客人演唱解闷,而东大街之店则不准骚扰客人。1909年古大慈寺周围可住的官店:棉花街有高升店、联升店、天源店;湖广馆街有天禄店、会昌店;总府街有悦来旅店;华兴街有明源店;东大街裕成店、天恩店。这天恩店是如今住在我们院子里的车辐老自家的旧产,也算是有缘,在车老尚未出生前已是成都名店了。1943年住的地方也相当多,不仅因为大慈寺周围特别是春熙路一带,是非常繁华的市区,更兼牛市口到东大街一带,就是从川东方向到成都来的必经之地,很多人都会下榻在附近一带,所以,彼时的旅馆业比今日的大慈寺周围还更为繁荣。
商业公会的存在和职业工会的建立,普遍体现出一个地区的商业情形。商业公会反映出雇主(资方)的影响力,而职业工会也展示了雇工(劳方)不容忽视的权力和博弈能力。我们从下面所罗列的职业工会和商业公会的资料,可以解读出一些基本的信息。资方力量在古大慈寺周围的力量强大,而劳方相对较弱,这毋庸多言。因为资方势力强大,要在易于联系的要冲设置自己的同业公会,以便解决更多的业务往来和商业纠纷。而劳方势力相对较弱,他们没有能力把这样寸土寸金之地拿来作为自己职业工会所在地,职业工会的成立者都非富有的老板,而是劳方中比较有谈判能力和斗争经验者。有趣的是,连擦钉鞋都有职业工会,可以想见那个时候商业自治水平和民众权利意识有多么高。
各职业工会5家:京果业职业工会(吴平川、棉花街口王者香)、饭食业职业工会(张银武、下东大街杏帘)、影院技工业职业工会(邹晰楷、藩署街13号)、派报业职业工会(黄肇继、华兴街复兴茶社)、擦钉鞋业职业工会(杨铭,棉花街2号)。
商业各业公会32家:钱兴商业同业公会(陈益廷、西东大街21号、福川银行)、图书教育用品商业同业公会(张屏翰、春熙路、商务印书馆)、百货商业同业公会(王子华,春熙北路、益大),银楼商业同业公会(李松儒、总府街38号、天凤银楼)、金店商业同业公会(姚仁山,春熙路,祥兴隆)、印刷商业同业公会(唐子桢,梓潼桥街60号,维新印刷局)、修造人力车商业同业公会(王为本,梓潼桥正街,胜利)、面粉商业同业公会(艾冰台,梓潼桥正街,麦兴面庄)、棉纱花商业同业公会(林竹村,上东大街98号,新和祥)、丝商业同业公会(林竹村,上东大街98号,新和祥)、面食商业同业公会(张银武、下东大街106号、玉成号)、制革商业同业公会(刘自庆,总府街131号,永川)、屠宰商业同业公会(王次光、湖广馆街,龙记)、茶业商业同业公会(曾子钦,三圣街94号、恒升永)、木器商业同业公会(刘文华,书院西街20号,同兴公)、西药商业同业公会(傅文翰、中东大街75号,华西药房)、香货商业同业公会(上东大街91号、玉槐轩)、烟草商业同业公会(何伯英、武城大街、翁丰隆)、生绸工业同业公会(漆德全,下北打金街46号,德全机房)、绫纱工业同业公会(谢尚章、南纱帽街6号,洪发)、丝轻工业同业公会(张永和、天涯石南街78号,永和号)、刺绣工业同业公会(崔廷文、科甲巷20号、裕丰仁)、瓷器商业同业公会(魏子强、北打金街、福泰)、影戏院食品商业同业公会(吴永聪、总府街智育)、纸烟商业同业公会(刘集臣、总府街88号、同德商号)、运输商行商业同业公会(段呈祥、上东大街79号、德合公运商行)、石器商业同业公会(傅青云、西糠市街12号、傅清盛)、照相商业同业公会(向敏堃、春熙北段、东亚相馆)、军装商业同业公会(李达卿、总府街106号、新茂通)、川产丝织品商业同业公会(廖文长、春熙南路35号、世昌)、染织业工业同业公会(王慎斋、春熙西路8号、佰林)、纸张产制商业同业公会(冯肇壁、中北打金街24号、玉森公)。
在古慈寺周围的同业公会,竟达32家之多,出现的频密度相当高,同时也囊括了很多种商业领域,甚至有军装商业同业公会,这说明军装的买卖在彼时也许是当做一种市场商品来经营的,这倒是一件值得探讨的事。至是因为商家及同业公会频密,才使成都比较有名的23家银行,有8家在春熙路、华兴街、总府街经营,占总数的近三分之一,再一次证明大慈寺周围作为商业中心的魅力之所在。
夜市
成都的夜市起于何时何地,至今未有定论与详考。汉代的老百姓为了晚上能点灯织点布,因消防做得不到位,酿成了火灾,被当局一禁了之。后来只有等廉叔度这样的能吏来了过后,才放开了一禁了之的粗暴简单的做法。廉叔度要求大家做好防火措施,同时政府也加强疏导管理,做好消防工作,老百姓从中得到了实惠,使得民众给他赞歌:“廉叔度,来何暮;不禁火,民安作。昔日无襦今五袴。”四川地区说某人显摆——五条裤儿重起穿——的言子,其渊源大抵来自此处。传统农业社会生产效率低下,体力劳动的重活多,人们为求得一饭之饱,所耗费的身体能量是相当高的。一到天黑吃饭了便上床休息,是我小时看到的农村常情。但农闲时就存在许多没法打发的时间,家庭主妇需要点灯夜织粗布、纳鞋子、补衣服,而男性则要打草墩、做竹篾器、做藤编等手工艺,来补贴家用,但这一切都需要照明用的油。油的贵重自不必说,连我小时想就着煤油灯读书都是件奢侈的事,那么作为古代成都人来讲,何能例外?
农业社会的漫漫长夜怎么打发,的确是个问题。而夜市在成都起于何时,现在似乎尚无确考。但从地名上来看,成都夜晚的公共照明至少在清代已成为官方、自治团体、社区人群共同关注的事情。比如上南大街头的天灯巷就南接上南大街北口,北接忠教巷南口,因与内姜街附近的天灯巷重名,而改为南灯巷。内姜街附近的天灯巷准确位置东接富德里,西接鼓楼洞,据说因街北有高竿,上有照明灯,俗名天灯,因此而得名。高竿照明相当于现在的路灯,是一种公共产品,可能因其惠及的只是附近居民,故照明费用(竖杆、吊灯等的维护,油费和照管者的费用)由天灯巷附近的几条街道的民众共同承担。
除了叫天灯巷的地方外,有些地方虽不以此命名,但实际上充当着天灯巷夜晚照明的作用。大慈寺附近有条义学巷,南接红石柱横街东口,北至中东大街东口,它因有人施舍办不收钱的义学而著名。在这条巷子的东边有竖指禅院,有庵名竖指庵,此处亦有天灯通夜照明。为什么在这里照明,一可能是便于义学学生进出,二可能是寺院点天灯以惠民。漫漫长夜有照明器具,就是对黑夜的切割和抵挡,使人们可以利用夜晚做更多有益的事。夜市当然不可能在没有照明的情况下,也不能完全仰赖大自然的恩赐如月亮照耀来完成,因为月亮照明完全是“看天起市”,这对形成一个在时间和地点上相对固定的市场并不利。
现有的资料表明,成都在唐宋即有夜市,只是怎么样解决夜市的照明问题,没有十足的第一手材料。这也不能完全怪古人不注重生活细节,要怪也只能怪我们的教育把生活细节看得非常轻乃至贱的理念。我曾说过法国著名汉学家谢和耐所写的《蒙元入侵前夜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一书,因资料仅限于《东京梦华录》《梦粱录》《癸辛杂识》等少数书籍,致使其书名应改为《蒙元入侵前夜部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不是谢和耐治汉学不努力,不是他搜集资料不勤,而是因为他遍读历史,除了看到帝王起居注,就很少能看到民众的日常生活记录,只是偶尔在文人的史料笔记里幸运地能找到一点。这样的尴尬不只是谢和耐面对南宋杭州城时才有,我在研读成都城市史的资料时,也面临夜市资料比较匮乏的窘境。
成都的夜市从唐宋开始,并不仅仅因有民众的需求。民众需求的事比较多,但要解决必须要有相应的经济基础,以及投入与产出的衡量。换言之,唐宋成都经济繁荣,夜市也可以创造更多的税收,使官方有财力来解决用灯笼照明(风雨灯、马灯、油壶等)的问题。要么由夜市的组织者谋求官方的认可,采取管理自治的形式,让经营者来共同承担相应的照明费用,便利消费者,使夜市得以正常运营。宋人祝穆的《方舆览胜》载关于成都夜市的诗:“锦江夜市连三鼓,石室书斋彻五更。”锦江是府南河的总称,其夜市具体指哪个位置尚不能确定,但连三鼓已是深夜无疑,勤奋好学的学生们这么晚了也还在挑灯夜读,可见民众的夜生活已不至于太枯燥。著名诗人陆游和范成大由于在成都生活过,因此有咏成都夜市的诗作,前者有咏:“明河七夕后,倦马五门前。小市灯初闹,高楼鼓已传。”(陆游《七月八日马上作》)后者有云:“东郭风喧三鼓市,西城石汹二江涛。”(范成大《前堂观月》)当然陆、范两人咏夜市的诗作,我们不能准确定其所咏之地就是指大慈寺,但可以想见大慈寺的夜市,在唐宋一定是不遑他让的。
那么大慈寺夜市,是何种情形呢?宋代成都的领导人(太守)田况不仅带领成都老百姓吃喝玩乐,而且专门赋诗赞颂大慈寺夜市的盛况:
“万里银满贯紫虚,桥边螭辔待星姝。年年巧若从人乞,未省灵恩遍得无。”(《七月六日晚登大慈寺阁观夜市》)每年七夕,大慈寺的夜晚,人山人海,灯火辉煌,场面壮观。大家都向织女乞得一双巧手,对月穿针的游戏玩得很起劲,但若是大家所乞都能实现的话,那织女忙得过来吗?灵恩会遍施每一位乞巧者吗?盛况的描摹和冷静的议论,形成了比较到位的反差。
乞巧节在大慈寺宴请同僚,观夜市,是唐宋两朝成都从政者的保留节目。元代费著著录宋时盛况:“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设厅,暮登寺门楼,观锦江夜市。”(《岁华纪丽谱》)这种根本不避嫌的公款吃喝,在成都居然没听到批评的声音——或许有批评但没能保留下来——实因顺应民风民情所致。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同这种用公款吃喝的奢靡风气,官方更害怕如此风气把成都民众的道德给败坏了。于是有人批评田况,“其帅府监司,七夕率皆登历宴饮,无复忌惮,吏民聚观,不可以训”(《宋会要辑稿·刑法》)。不要小看这几句,是非常严重的道德指控:一是全体工作人员参加;二是成员从不缺席——“率皆”;三是公款吃喝到居然不怕民众看见的地步,吏民混杂,形同非法聚会,肆无忌惮,伤风败德,一至于斯!只差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但田况所作所为只是顺应民情,虽然言官批评得厉害了些,但终究并没有被治罪。宋朝虽很讲礼法,但毕竟不那么苛酷。
大慈寺历经战乱,元、明及清朝前半期的毁损情况非常严重,不知夜市尚存否?但在道咸时期特别是太平天国战乱以后,江南不少阀阅之家进入四川,给四川的经济和文化带来了复兴的迹象。特别是张之洞当四川学政,聘请王闿运做尊经书院山长长达十年之久,为四川近现代文化的勃兴立下殊勋。与此同时,近现代商业和各地场镇的兴起,给四川的民众带来了不少的机会。大慈寺周围在这样的背景下,其夜市的兴起也可谓顺理成章。近人徐心余曾在《蜀游闻见录》里提及清末成都夜市的情形时说道:“虽无大宗交易,而每夜银钱出入,尚有千余金。”可见夜市对成都人的生活还是有根深蒂固的影响。
1909年出版的《成都通览》里说:“夜市在东大街、西大街,上自城守衙门起,下至盐市口,百物萃集,游人众多。”从这路段来看,是从古大慈寺周围的路段扩张开来,但离此并不远。所卖物品分别为饮食、古玩字画、鲜花玩具、洋货杂器、旧书冠帽等,从“黄昏时起,二更后散”。接着扩张到走马街、青石桥、东御街口。夜市虽然繁荣,但假冒伪劣者也不少。30多年后,1943年周芷颖编的《新成都》提到夜市的大致区域,亦与傅崇矩所言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增益。说到饮食,周芷颖说得更具体,诸如有棒棒鸡(城守东大街,无招牌)、水饺子、抄手面、牛肉饭、汤饭、牛肉饼、烧红苕等。夜市扩张的地区有春熙路、商业场。1949年后至1979年,夜市几乎消失。20世纪80年代开始,春熙路、青年路等地又有了夜市,如今夜晚做买卖几乎成为常态。20世纪90年代初就是在今天的大慈寺内,由于彼时尚属成都市博物馆的地盘,也有摆地摊做旧书生意、卖字画的小商小贩出入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