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霞娜声忽动,大家聚在厅里来。有一人奏携琴,一人奏繁华令(西洋胡琴)相和。风雷疾转,泉漏铿锵,固然已经怡神心会,最动人处却在抑扬迢递间写得人心弦上的言语。一中年妇人且吭喉高歌。……我总觉得欧洲音乐,比较的能传达人的情感于外;我虽中国入,听中国乐却没听外国乐的易于感动怡悦。乐竟,大家聚着几位少年人,——老年的吃完晚饭,都已告辞归去,——于是假作演剧,一直到早上六时才散。
欧洲人的精神娱乐,高尚雅致,而且不一定是上等人间,……智力劳动之暇尤其必须,——比打麻雀总好些!一笑。
哼!智力劳动,智力劳动,——一天一小块黑面包,还要娱乐……
今天一中国工人林扬清请我们吃饭;他是皮包匠,每天在工厂里做工八小时,一月得钱二百多万呢。
小小的两间屋子,女主人围着厨裙出来相见,问道:
——诸位说俄国话不说请坐,请坐。
过不一忽儿,厨房里拿出牛肉汤,面条,我们道了谢,吃着,因说起工厂情形。据林扬清说,工人生活就是如此,也不算得坏了。每天工作完,归来有俄国妻子谈谈心,有时上戏院。当时还有好几位林扬清的同伴,热热闹闹谈天。
我看来暗暗的想,他们——非智力的劳动者——即使有困难苦痛,大概永没有我这一种……“烦闷”呵。
十月十二日。
二八清田村游记
一游侣
托尔斯泰的邸宅,所谓清田村(YasnayaPoliana),离莫斯科约四百余里;革命时还保存得完完全全,现在归教育人民委员会经管,已改作托氏邸宅陈列馆,另设一事务所管理他。托氏幼女亚历山大为陈列馆事务所的主任。苏维亚托尔斯泰女土曾屡次邀我们去游。这次刚好莫斯科教育厅第一试验模范学校有一班学生读托氏文学事迹后,特赴清田村旅行游览;我们趁此专车一同前往。
游侣小学生二十余人,女教员二人,一德维里(Tver)人——老者,托氏亲戚嘉德琳等数女士,一少年;此外还有一所谓“苏维埃小姐”顺路趁便车回家乡,他对我们说:“我在嘉里宁那里办事。嘉里宁!你知道么现在我们最大的伟人,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会长。……”
我们三十多人同坐一辆专车。十三日晚我同宗武乘月到苦尔斯克车站,会着学生旅行队,他们都很高兴,一同上车,十四日一早到都腊(Tula)车站。由此到清田村不满四十里地,火车忽然停住,派人上去交涉半天毫无影响。我们因下车散步,宗武还替学生队在车旁照了一张照片。当时托氏亲戚等得心焦,先下车步行前去。我们闲着无事,因和德维里老者谈天。他是一个托尔斯泰派,此来也是特为趁车进谒托氏遗泽的。他是德维里地方一牛奶坊协作社的职员,那地从新经济政策实行以来,协作社已经由德维里省经济苏维埃出租于私人,不比国立时候了,——从此工人生活还要职工联合会来整顿呢。老者谈吐朴实,是中下社会的人,蔼然可亲,俄国风度非常之盛,谈及托氏主义,那一种宗教的真诚,真也使人敬仰俄罗斯民族的伟大,宽洪,克己,牺牲的精神,“第一要知道怎么样生活,人生的意义,唔,操守,心地……”谈及历年经过,不胜感喟的说:
——唉!俄国人根性就是无政府的。二月革命后,农民间无政府党非常之盛,反对克伦斯基政府急激得不了。比如北部诸省,就是十月革命后还延长许多时候才平定的,至今时起消极的抗拒,所谓人民委员,去都不敢去呢。那十月十一月时布尔塞维克“面包与和平”的口号,反对与德战争,大得全国农村的同情。后来才明白,军事不是空口停得的,都市里人也是要面包吃的……说起当时的政情来,唔!我们不谈共产党的政策。单说克伦斯基,他那里是一政治家,更不是政客,……谁知“自由与土地”的口号,呼号的那么高,“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谁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呢。农民要土地,不是要社会革命党党纲的宣言书——是要实实在在的田地,没有什么神妙科学!他真不过是一个空想的智识阶级,譬如开国会问题,延长又延长,在那种政潮的时候!可见他丝毫政治作用都不懂得呵。说起智识阶级来,——你知道俄国几十年来的潮流——革命之中智识阶级负罪不小。俄国人的心念中,智识阶级向来和普通平民分得清清楚楚,革命初起,他们就已谈什么宪法,国会,人民看得他们和皇上一样的高高在上。等到事情急了,他们又都抛弃了人民逃到外国去了,——不来帮着人民共负大业。怪不得无产阶级也走极端:那几月风潮汹涌的当口,看见戴眼镜的人都指为智识阶级,怠工者,拼命排斥;于是智识阶级更逃得厉害,至今弄得要人办事的时候,人手又太少了。
我问现时俄国的宗教怎样,象托氏学说,传布得深远么
——宗教么俄国人是有名的宗教民族。一派市侩式的教堂宗教本是迷信,就是托尔斯泰派也很反对他的。革命前社会运动中反对教堂,以及绝对的否认宗教,本是很甚的。现在呢,政府和教堂分离了,宗教,及有宗教色彩的学说,未免大受打击。无意识的群众、农民却又起心理的反动,更去迷信起教堂来……托尔斯泰派呢,绝对不问政治,不过一种讲学的道德的宣传罢了,“人应当知道怎样生活”,唔!我这次有事到莫斯科,见着白尔嘉诺夫,据说在清田村组织了一托氏派公社,所以特地去参观参观。听说这一公社组织得太晚了些,——现在新经济政策一行,一切都本商业办法,一切农具牛马,种籽,都要买去,那里来许多钱呢要是早得半年,虽说是“军事的共产主义”,却一定可以得到政府帮助,——集体组织,公共事业向例共产党还算赞助的……
我们在站等到晚上八点钟才开车离都腊。——“都腊”这一字俄文原意为“拦阻”,据说当时鞑靼人从南进攻莫斯科,追到此地,俄国人藉此地的森林,乱斫柴木堆积成山,以挡鞑靼的来路,所以称做都腊,近代却是出产“自暖壶”的名城。
到清田站的时候,已经晚上九十句钟,不能到托氏邸宅去,——托氏邸宅离站约六里。我们两人和小学生同住站边一旧别墅中,别墅虽破旧,小小几间木屋,却也清雅,当天晚饭时,学生旅行队所带干粮牛乳还很殷勤的请我们吃。小学生嬉笑天真神态真使人神往。晚上将就在板床一宿。清早四时即醒,早饭前又替学生照了一相。问起那德维里老者来,说昨晚早已往公社去了。
二托尔斯泰邸宅
秋云微薄,桦林萧瑟的天气,自清田站步行,向托氏邸宅行来。小桥转侧,树影俯窥溪流,水云映漾,轻步衰草上,如天然的氍毹,心神散畅,都市心绪到此也不由得不自然化了。转向北,直望大道,两旁矗立秋林,红叶斑斓,微风偶然奏几阙仙乐;遥看草间车辙,直行远出,有如川流——旷阔的村路一变而成“流水道”影。黯淡秋云,却时时掩隐薄日,日影如伞盖迎人,拂肩而过。偶然见一二农夫乘着大车,纵辔遄行,赶着马,“嘟嘟嘟”飞掠而过。抵托氏邸宅栅门,就见中世纪式半垒;——这邸宅原是托氏母家复尔广斯基王爵的遗产,地主制度的遗迹还可以看得见。进栅门后,转侧行数十步,遥隔花棚已见托氏宅,犬吠声声报客至,宅中人有出来探望的呢。
一进宅门,前室中就见五六架书橱;上楼时亚历山大出迎,指示解释室中陈设,说是托氏死后一切设置都还仍旧丝毫未动呢。两间图书室,也满放书橱,托氏生时屡次想整理一大间,专设图书馆,始终以邸宅太小没有成功,所以散置楼上楼下;如今还是仍旧。看—切陈设,托氏生前的生活确很朴素,——贵族生活如此却也在意想之外。就只饭厅里有一钢琴;四壁挂着画像,——有名画家联萍的托氏像。再转往东有一小过室——读书一周记室,一小圆桌,上放《读书一周记》,托氏生时每早起先到此室,记日记语录数则后,才出吃早饭呢。进一间就是书房,满架书籍,而突然投入我们眼帘的却是几个中国字,——原来是芝加哥出版的汉英对照老子《道德经》;书桌上文具很简陋;有一大块碧晶石,上刻金字,是托氏被希腊教堂除名时,马尔切夫斯基工厂工人公送托氏的贺礼;壁间满挂照相,托氏世代的遗像,安德莱托尔斯泰夫人——苏菲亚女士的母亲,指示我些托氏兄弟伯叔的照相,中一框空着,据说,是托氏叔,因酗酒赌博,堕落子弟,所以除去,不使和诸兄弟相并而立。还有美国人克洛斯倍(Crosby)的肖像,他是美国候补总统,特来谒托氏,托氏劝他一番,他居然放弃候选之职,从此和托氏为至友。再进便是托氏卧室。
小小一间屋子,床头小几上还放着烛台,半枝残烛——托氏出走那天,半夜起来所点的最后一枝烛。床前窗下一小桌,屋角一洗脸架,旁有一马鞍,如此而已。壁间却有一托氏夫人芳年时的肖像,——不愧为名美人呢。
参观时,大家——小学生,教员及德维里老者都格外注意托氏出走轶事,频问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说:
——你们看这样的家庭布置,就是三十年前也算不得奢侈,然而我父亲晚年,时时刻刻总觉不安心,屡次想出走抛弃一切。再加之家庭恶剧,我母亲处处阻挠他的计划,如分地与农民等事。因此忏悔之心益切,也不得不走了。那天晚上,二句钟起,下楼叫我,同整理行装,叮嘱千万不告家人。父亲走时只肯带得最要紧几件物事,一切奢侈品都不肯用,还是我强勉把一手携灯纳在袋中……唉!你们不知道托氏晚年,心灵之经受多痛苦呵!
参观的小学生都很感动。当时他们散去,到托氏墓前并公社游览。
我们出来,安德莱夫人请我们再周观一次,宗武照了好几张照相,——中有一托氏生时之榻。安德莱夫人又说:
——你们还到楼下一看。那里有托氏早年时的书室呢。
楼下书室中,安德莱夫人还指示我们看一小栋,是当托氏初起忏悔,屡思自缢之处。
三俄罗斯的农家
天色忽然阴沉,微有雨意,安德莱夫人说恐雨后不能出游,趁此时散步一周,再回来吃饭。
从后院走出,院中一大树,漫散四出,残叶时堕,安德莱夫人指着说,托氏生时每每坐此树下招待贫农谈话,村人都称此树为“贫者树”。出院后,一带果树,绕小径出去,经托氏宅前草场,入疏林蹊路,到托氏墓前,林中有一树椅,托氏散步时,常常坐此休息。我们在托氏墓前,看着小学生用落叶穿成一圈挂托氏墓上。满天湿云飞舞,瘦叶时时经风细吟,一仰首满目清朗,乡野天地,别有会心,托氏的遗泽更使人想起古人浑朴的天性,和此自然相交洽。
返托氏家午膳。托氏妻妹,托氏幼女亚历山大,托氏媳安德莱夫人,还有一中年妇人——托氏亲戚,及一老者——旧时军官,因托氏一语而弃职归田的,他们有的是教育人民委员会所委任,有的是借住于此,大家聚齐吃饭,殷勤问及中国政象,老子学说等。
饭后安德莱夫人又约游园。法国式的芳径,树木夹路,秋末残叶满地,踏步行来胜于毡茵。小池一角清漪如画,那时已萧萧微雨,浪纹都画秋痕。我问安德莱夫人乡居如何,为什么比在莫斯科时越发清瘦了安德莱夫人说,乡居也不过因为有事罢了,此间人愚蠢,无可谈心,未免焦闷。“你看,那些人,老军官现在已反成希腊教徒,我们两位亲戚女太太们,成天的骂革命政府,俄国平民对着他们都有罪似的,——难道这是托尔斯泰的主义……”所以他说很乏味,在乡间住着,说还是偶然到农民家去走走,倒可散心。
我们谈着话,信步行来已出托氏栅门,远望三五村落,烟雨迷闷,一片秋原寥落的光景。
安德莱夫人道:
——可惜今天天气如此,不然,还可以同你们到田间一散步呢,我们现在且到那边几家一坐,一看俄罗斯的乡间生活。
我们走过两畦到一木屋,小小巧巧四五间,也有电灯,玻璃窗……安德莱夫人笑着高声说:中国人来访“俄国农夫”了。
——呀,远客来了!——只见一农家女掀布帘出来,——原来中国人也来看俄国乡下人呢,……我们此地近着地主邸宅,向来比寻常农民讲究些;新近装了电灯……啊呀,天气不好,不然诸位可到那边村庄看一看,纯粹的俄国生活。请坐请坐。
安德莱夫人和我们介绍相见,女主人是以前托氏的农奴,还有一位客是安德莱夫人以前的陪嫁丫鬟。坐着吃了几口茶。屋中板桌板凳,屋角挂着希腊教神像,壁上居然有一张半新不旧的油画。四间住房,后面一小小院落,牛羊的兽栏,草仓。四间屋之间,一火炉制在墙壁里,一面临门处有铁板,中可烤面包煮菜;炉顶高及屋梁,上铺床铺。女主人指着炉子道:
——你们中国没有这样炉子罢!呵,冬天冷的时候,才好呢。睡在炉顶上,深夜时分,满身裹得紧紧,烘得暖暖的,将睡未睡的时候,拥着枕头,听着屋顶风暴绞雪,“呼……呼……呼”——真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