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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饿乡纪程(二)(1)

阴沉的天色,几万里西伯利亚的广原,蒙着沉寂冷酷的雪影,寒意浸浸,天柱地轴都将冻绝。“冷酷”“严肃”的天然隐隐限制生活之迫促,虽令人失冥幻想象的乌托邦乐及优游余暇的清福,却能消灭“抽象名词爱”的妄想的所谓智识劳动的奢侈毒。宇宙的本质结晶于假设的现实世界,——生活的意义只有两端:在此现实世界内的世间生活,与超此现实世界上的出世间生活。如其无能力超脱一切,就只能限制于“现实”之内,第六识(意识)的理解所不能及之境界,却为最浅薄最普通的“现实感觉”所了然不误的。显现生活的情感(空气atmosphere),虽不与人以切实的了解,却也不生意识上的错觉。传达思想的文辞(理论),表示情况的名物(事实),却都只能与人以笼统抽象的概念,不见现实生活是绝对不能明白了解的,而且常常淆乱人的思断。人类表示思想,传达事物的言语文字本来只能在某一限度内抽出一相对合于“现实”的概念,因此思想的本身也受这“惰性化”的影响,只凭主观概念中的理解去思索论断现实生活。——于是往往使现实生活堕于抽象的恶化。“当使现实了然显现,以立真理之世间的一方面,必须令理论的文辞,事实的名物服从于现实生活:而现实生活,因得自此映现的情感之助,而能驾驭得住文辞中的理论及事实之抽象性。”身离赤塔,不日入“赤国”,我实行责任之期已近,自然当立此原则。从此于理论之研究,事实之探访外,当切实领略社会心理反映的空气,感受社会组织显现的现实生活,应我心理之内的要求,更将于后二者多求出世间的营养。我的责任是在于:研究共产主义——此社会组织在人类文化上的价值,研究俄罗斯文化——人类文化之一部分,自旧文化进于新文化的出发点。寒风猎猎,万里积雪,臭肉干糠,猪狗饲料,饥寒苦痛是我努力的代价。现在已到门庭,请举步入室登堂罢。

寒气浸浸的车舱里,拥着厚被,躺在车椅上,闭眼静听,澎湃的轮机声,怒号的风雪声,好一似千军万马奔腾猛进,显现宇宙活力的壮勇,心灵中起无限的想象,无限的震荡;一东方古文化国的稚儿,进西欧新旧文化,希腊希伯来文化,剧斗刚到短兵相接军机迫切的战场里去了:炸爆洪声,震天动地,枪林弹雨,硫烟迷闷的新环境,立刻便震惊了“东方稚儿”安恬静寂的“伪梦”。——新文化的参谋处,一面要定攻击西欧旧文化之战略,一面要行扑灭东欧半封建文化遗毒的抗拒战斗力之计划。正是军书旁午千钧一发的时机,何况战略的玄妙在于敌人反抗力之利用,新建筑的构成在于安顿基础之苦功,请看他所负责任的重大——全人类新文化的建设!他所为工作的艰苦——数十重“文化落后障碍物”的排除!无怪搏战所用的力量如此之重,战争过程活现得如此之剧烈。“东方稚儿”!你只待春梦初醒,冷眼相觑,那战线渐渐展开,炮弹远度之所及,不由得你不卷入旋涡呵!

四日离赤塔,当晚到上乌金斯克。睡梦之中,听见上乌金斯克华侨商会会员上车来见总领事,诉说那地方红胡子哄着俄国多数党反对商会,派兵搜查,诬蔑商会长,剥去上下衣勒索,要求总领事办理。他们絮絮叨叨咕噜着,那实实在在中国北方人的笨声音诉说个不了。——这件事后来不知道怎样结果。五日深夜到色楞河边,远东及苏维埃俄交界的地方。到此一带真是黑暗阴幽的所在。现在在政治地理上是民主的远东国与苏维埃的俄国交界之地;文化上是东西杂色的俄国积极殖民地文化,与北方中原的中国消极殖民地文化融会之处。经连年战乱,刚刚平定,奄奄一息,正如久病之后,勉强得一点生机,元气亏耗,病根还没有全去,未来的命运恰在当地劳动人民之手呵。“查票了!护照,护照!”寒梦惊醒,黯黯的烛影,寂寂的风声,车已停住,听着窗外轻轻的一阵一阵雪花簌簌的飞转。人声嘈杂,车上的人都检护照。我出来把护照验过,深夜寒甚,又复睡下。听着隔舱人声,似乎查票的没有走。朦胧睡梦中,只偶然听到断断续续的谈话:“这是什么有Cognac

(白兰地)!”——听着一人答道:“有便怎么样!

这是外交人员的特权……你想……我不……”这确象是中国人说俄国话的声音。接着极粗笨的俄国人声音,声浪很重,可是语音模糊:“……你们中国……没有;我怎么没见上面来电……本来不能放……”——“怎么样”寂然半晌,语声不可辨。忽听又一个俄人的声音:“我们打电到伊尔库次克……走罢!……那边自有办法。……”天色渐渐明亮,车又开了。

六日清早醒来,已到美索瓦站(Mezovaya)

。极望一片雪色。浩无边际,道旁疏疏落落几株槎杈的古树带着雪影,绝好一幅王石谷的《江干七树图》。车进站后停下,就有三个中国人上来求见总领事,说他们许多苦状。美索瓦是苏维埃俄东方边境第一站,到此当换车头,原有车头要退回远东,所以车停足有四五点钟。因此那三个中国人要求总领事接见当地全体侨工。总领事极力安慰,说“不好太费事”。我们顺便和那三人谈谈。美索瓦有中国侨工二百多人,大概都是做苦工的。他们说着,颜色凄然:“……不能回去,有什么法想呢!……一个月我们现在得了三十斤黑面包,只够半个月吃。大家都得做活,不做活的呢,更坏!

‘登’上大狱。要到别处去也很难……”

车停在站南头等着开发。我们在车里吃饭,旁边走过去好几辆运兵的车,一个一个,穿着褴褛不堪的兵衣,顶着油腻污秽的皮帽,都伸长着颈项看中国专车里的白米饭,牛肉,白菜呢。过了一会,一辆车停住在我们车窗前面,就有几个兵向我们车窗里做手势要香烟吃,我们给了他们几支,千谢万谢着去了。

我们的车原是因为误了趟,远东交通总长沙都夫特派一单车头送过来的。车手得到了美索瓦站站长另派车头引车西去的消息,他就上车来道别,回赤塔去,要几支烟。他说:“可怕可怕……生活真难呵!我一个月薪水七百元苏维埃卢布,买一盒洋火倒要二百元。……”

“赤色”的火车头来带着我们的车进苏维埃的新俄了。七日一清早,朦胧睡梦初醒,猛看见窗外一色苍白,天地冻绝,已到贝加尔湖边。蜿蜒转折的长车沿着湖边经四十多个山洞,拂掠雪枝,映漾冰影,如飞似掠的震颤西伯利亚原人生活中之静止宇宙,显一显“文明”的威权。远望对岸依稀凄迷,不辨是山是云,只见寒浸浸的云气一片凄清颜色,低徊起伏,又似屹然不动,冷然无尽。近湖边的冰浪,好似巉岩奇石突兀相向,——不知几时的怒风,引着“自由”的波涛勃然兴起,倏然一阵严肃冷酷的寒意,使他就此冻住,兴风作浪的恶技已穷,——却还保持他残狠刚愎倔强的丑态。离湖边稍远,剩着一片一片水晶的地毡,澈映天地,这已是平铺推展的浪纹,随着自然的波动,正要遂他的“远志”,求最后的安顿,不意不仁的天然束缚他的开展,强结成这静止的美意,偶然为他人放灿烂突现的光彩。凄清的寒水,映漾着墨云细雪,时时起无聊畏缩的波动,还混着僵硬琐碎的冰花,他阵阵的绉痕,现于冷酷凄凉的颜面,对着四围僵死冻绝的乡亲,努力表示那伟大广博的“大”湖所仅存的一点生意:“呵!不仁的‘寒’神震怒,荡漾狂澜几乎全成僵绝的死鬼,所剩我这‘中心’一毫活泼的动机,在此静候春风;和煦的暖意,不知甚时才肯惠临……”

七日下午三时车到伊尔库次克,站长命令教把中国专车摘下来,停在车站尽头。随即上来了几个人,口称得到边境来电,中国专车带有秘密文件,须得扣留检验,扰扰半天,查不出什么东西来,刘守清又骂了他们一顿,才算掩旗息鼓的下去了。那副领事刘守清气狠狠坐下说道:“他们现在那里来这许多犹太人,真歪缠得很!这还不是那天要白兰地没要着的小子弄的鬼么今天一闹又闹晚了。明天非得去找当地的外交当局不可。……”我听了才想起那天晚上听见的谈话,原来有这样一段故事在内呢。车离车站足有四分之一里远,我只听得他们来来往往的上车站打电话。到晚上十二句钟才听说,电话打通了,那边认错,答应好好接待,一有通车,就可以挂车前进,只待明天当面再谈一谈罢了。……大家的疑虑才烟消云散。

冷清清漫天的雪色,镇着死神似的沉寂,清早的严寒,掩没了熹微的晨光,云影滞凝,死也不愿开展,反令人觉着死沉沉的暮气。只有那疏疏密密的枯枝,时时战颤,忍着百般痛心切骨的苦恼,静待遥远未来的春意呢;偶然残酷的北风拂拭簌簌的雪响,好一似力尽声嘶,耐不住疼痛,突然漏出—些畏怯的呻吟。车站外长河已经冰冻着一半,架着木板的码头,满盖着冰雪。从此桥渡河进伊尔库次克城,——走尽桥端,上“苏维埃渡船”,一只小小的火轮,也已征收公用,不费渡钱,可是不但桥上冰滑,再三再四几乎滑下冰里,就是船上也是污泥痰秽,烟气迷闷。站出船头,宁任寒战风侵,也比闷闷的站在舱里好些。回看阴阴凄凉的天色,近车站高岗上的树影,还远远的含笑点头致意呢。我同刘守清渡河,经此二十分钟就到“彼岸”。刘君想找西伯利亚外交委员,我也得去验一验我们来俄的种种文件,——得知道知道他们招待的态度。上岸之后,只见荒凉的街市,一片雪影,足迹都非常之少,可怜的店铺掩着双扉,从外面看去,好象都是没人住的。沿着道旁慢慢的走,偶然遇着行人,问一问街道,大概都不能清楚回答,走得精疲力尽,想找一辆马车,也找不着。转过三四个弯,远远一条长街只看见三四个人,蹀躞着,缩头缩颈歪斜着走;却有一辆冰橇停在路旁,我们赶紧去问一问,要的价钱贵得可怕,不能坐,又往前走。好容易问着一人同到外交委员家里。我们一进院子,看见一女郎穿得很整齐华丽(那一天是希腊教耶稣降生节),自己捧着木柴拿斧子在那里劈呢,院子东角上两间小屋前站着两个人,远远的看不清楚。忽然听着中国话的声音,抬头一看,那两人已经走近,原来是中国人。我们正在谈话,听得那女郎高声叫道:“华西里(中国人的俄国名字),唉!帮一帮我,Radi

Boga!(意为‘看上帝面上’——俄国俗语)”那一中国人就去帮他劈柴;还剩一个,拼命的拖我们到他屋子里去,他媳妇也是俄国人,出来见我们,彼此问长问短。他们同外交委员住一院子里;外交委员住“上房”,他们住“下房”。那天外交委员不在家,只得留话便走出来,同着那中国人,找到留伊的副领事薛君处。

现在已经进了饿乡了。饿乡的滋味却还没尝着。可是,在伊尔库次克,赤军刚刚占领不到半年,兵燹之后,余烬还没全熄,一切建设都还在草草初创,或者一毫都没动手呢。那地经济状况,在那时为全国最窘急的地方。我们在薛君处第一次吃着“苏维埃的黑面包”,其苦其酸,泥草臭味,中国没有一人尝过的,也没有一人能想象的。可是那天席间还有些鸡鱼。据他们说,布尔塞维克来了之后,商业一概禁止,这是乡下有熟人偷买上来的。我们因问起工人职员(官吏)的生活,据说口粮分好几等:从每月十五斤(俄一斤抵中国一斤之四分之三)到每月四十五斤黑面包。薪水最多的不过八千卢布,依那时卢布的行市只抵到中国的八角钱。吃完了饭之后,觉着身体轻松了好些,冷风里跑了三四个钟头,得在软椅上躺着,又饱又暖,听着桌上“自暖壶”

细细的私语,随意谈话,听来都感新奇的奇闻,这也是饥寒之国的一瞬间的乐趣。薛君所住的房屋,还有一工程师及一中国医生;电灯房费都很便宜,房子是后来简直完全免费了。他们介绍我见那工程师,走进屋子,只见烟沉沉的依稀映着一老瘦的人面。旁边还坐着他几个亲戚——女人,工程师恭恭谨谨的请我们坐,我心上想:今天第一天进赤色的苏维埃俄国的城市——饿乡,怎能不知他们主张“饿”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人生观,因问工程师是不是共产党。工程师放下烟斗,破壳的喉咙里发出嘲笑的声音,而又带着愁惨的声调,说道:“我共产党!咦!……”旁边有人插嘴,指着一女郎道:“他是共产党。”我就回身问他共产党的党纲;并看他脸上涂脂抹粉的,很可笑的形容。那女郎楞着,只是笑,勉强说着一两个字,又顿着不说,似乎害羞不好意思。……工程师抢着说:“党纲好极了!好极了!可惜梦想,幻想;枪,监狱,监狱……”老工程师在铁道局办事,屡次怠工,唾骂布尔塞维克,下狱三四次,依旧如此,劳农政府没有技师,也只能听他。他又说:“乡下人的鸡鱼鸭肉一概都行集权制,怎么办得了,又不准做生意。办事的人才有饭吃,不办事的,——也许他不高兴,——可不行了。好罢,看着罢!究竟怎样……”可惜他所说都是零星片断,不能给我一明晰的观念。那天谈着,不觉得已经是晚上八九句钟了,辞了主人就回车上。

九日上午八时,一切都已接洽妥帖,开车。在伊不过两日,只得一闪烁的印象,一切还留在我幻想中。社会的实际生活,卖书买面,极普通极平常,不如理论的深奥万倍,粗看虽只见“黑面包”一极具体的事实,而意味深长,要了解他须费无限的心灵之努力。——反不如社会主义深奥理论的书籍容易呵。冻澈的轮机声随着我的幻想颤动,从此又西去了,渐渐的入欧俄了。

十一日过乌客(Uk) ,砦木沙尔(Zamzor) ,十二日晚过克腊斯诺雅尔斯克(Krasnoyarsk) ,十四晚过新尼各拉叶斯克(Novo

Nikolaevsk)——正是俄历新年,在车里亦没能看一看俄国旧俗,十五日过发腊宾斯克(Farabinsk) ,十六日到沃木斯克(Omsk)

。沿路车行甚慢,只有漫漫的雪色,阵阵的风声。到沃木斯克又要办交涉,因此再停顿。

车站上行人很多。我们上站走了一走,离站不远一荒场上聚着许多人,似乎是市场,我买一盒俄国烟,价值倒要一千七百五十卢布。市场上的俄国人都穿得褴褛不堪,看见中国人来都围着兜卖。遇见一中国工人,谈起来,说是:一九二O年春天那地方还可以做小买卖,后来全充公了,强逼做工,一天一斤半黑面包,现在商业禁止,这市场上的小买卖还可以做,可是从前每每因为工人缺乏,全市场都赶进工厂做工,这两天才稍为松些。中国人有二千多,新尼各拉叶斯克有四五百,做工还好,不做工的很苦,也只得偷做些生意。华工会发的护照勉强可以保护工人,可是非钱不行。我听着有无限的感触;极目荒凉,黯黯的夕阳,投着散乱的人影,寒气浸浸,回头一看,已经满身都是霜了。

在伊尔库次克时外交委员答应打电到沃木斯克可以领些食物,到此交涉好久才出官价二千多卢布买了面包牛肉鸡子等。可是当天(十六日)晚上,车停在车站尽头,我们货车上的锁被人扭断,偷去面十铺德,陈广平咆哮大怒,噪了半天,也就无法可想了。

十天以来我的生活一发无味枯燥。西伯利亚快过完了。生活上的感想,只觉得全宇宙盖满了阴沉沉的肃气。我主观的人格抑郁到极处,应当豁然醒悟:请看恬静可爱的“俄国乡下人”百年来奋斗争取自由……到现在不容他口口声声否认,不得不承认外围的社会力。梦想!幻想!离社会求个性,个性在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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