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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雅也环顾四周,提心吊胆地站起来。工厂的墙壁几乎已全部倒塌,其中一部分是向内倾倒的,幸好结实的加工机器保护了他。他的防寒夹克上四处撕开了口子,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受重伤。

从已没有墙壁的工厂里走出来,看到周围的情景,雅也惊呆了。街道消失了,原本在对面的菜饼店和旁边的木房子全被毁得面目全非,甚至无法辨别道路与房屋。

有人在惊慌地哭喊,雅也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看。是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女子,她的头发也是灰色的。定睛一看,还有其他人在。真是奇怪,此前那些人的身影根本没有进入雅也的视线,可见废墟的场景让人震惊到了何种程度。

中年女子注意到了雅也,便满脸是泥地跑过来。“我孩子在里面,请帮帮我。”

“在哪儿?”他开始向前跑。她指着砖瓦房顶完全塌落的房屋。窗框或断或弯,玻璃碎片四处飞舞,有一处已开始冒烟。

雅也觉得靠一己之力很难救人,便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顾得上伸出援手。雅也便用落在地上的木块一点点地清除压在房顶下的瓦砾。一直蹲在地上从缝隙往里看的女子突然高声喊道:“啊,那,是我的孩子,是孩子的脚!”

什么?正当雅也想往里看时,之前冒烟的地方突然蹿出了火苗。

“啊,啊,啊!”女子瞪大了眼睛惊叫着。火势迅速蔓延,刚才还能瞧见的地方已被完全掩盖。没有任何办法了。女子发出了怪兽般的叫声。地狱!雅也摇着头向后退去。

随后有些地方陆续开始起火。总也不见消防队员的身影,眼看着家人或财产被火舌吞噬,人们却束手无策。

水原家的正屋全毁了,但没有着火。雅也呆呆地走近。

舅舅被房梁压在底下,仰面倒地,一动也不动。

雅也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东西——从舅舅的上衣口袋里露出来的茶色信封。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舅舅身旁,蹲下,抽出了信封。

这样,借钱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他想着,看了一眼舅舅,不禁吓了一跳。舅舅睁着眼睛,正用混浊的眼球注视着他,嘴唇在动,似乎想诉说什么。

非理智的、近似本能的东西在驱使雅也行动。他毫不犹豫地捡起旁边的瓦砾,向舅舅的脑袋砸去,心中了无惧意。俊郎哼都没哼一声,就闭上了眼睛,额头裂开了大口子。

雅也站起身。在这里已无事可干了,反正这工厂和房子早已是别人的了。

他正想离开,忽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女人。

她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的?在这儿干什么?雅也一无所知。但他确信,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看到了。

雅也注视着她。她看上去二十四五岁,身穿奶油色运动衣,或许是当睡衣穿的,没有化妆,长发束在脑后,瓜子脸,尖下巴,正睁着微微上翘的眼睛凝视着他,一动不动。

他一步步走近她。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地面再一次摇晃起来。

雅也失去了平衡,当即双膝着地。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立在旁边的铁柱子倒了。不断传来周围的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声音。他突然注意到不远处又发生了火灾,火势在迅速蔓延。

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雅也四处张望,大火使周围烟雾弥漫,看不到远处。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雅也身旁。是咖啡店的招牌,里面带着照明灯。他抬头一看,倾斜的二层楼房耷拉着断开的电线。这里太危险!

他向南走去,脚上还穿着拖鞋。那边有所小学。

路面起伏,裂缝四处可见。道路两边是一片片倒塌的民居和建筑。火舌四处肆虐,人们在哭喊,整条街都在燃烧,却仍看不见消防队的踪影。雅也帮着救了几个人,但能保住性命的不到一半。每当碰到人们冰冷的手脚,他都感觉这是场噩梦。

终于出现的消防队员们望着眼前让人震惊的一片火海,同样束手无策。他们的灭火设备全无作用,手持不出水的灭火软管呆呆伫立,遭到了受灾群众的责骂。

“干什么呢,快……快灭火呀!房子不是在烧吗?”

“可、可没有水呀。”

“里面还有人呢,你们在干什么?”

就在消防队员和受灾者争论的时候,无数房屋被烧毁,很多人失去了生命。一路上目睹了太多这样的场景,雅也终于来到了小学的操场。校园里铺了蓝色的塑料布,从附近逃到这里的人都蹲在上面。

校园的角落里摆放着桌子,几个穿防寒服的男人在向受灾者发纸。雅也走到近前。

“受损情况怎样?”一个戴着防寒帽的中年男人看到他,问道。这人胳膊上佩着袖章,看来是消防员。

“住宅和工厂塌了。”

“有人受伤吗?”

“这个……”雅也思索片刻后答道,“舅舅死了,也许吧。”

中年男子只皱了一下眉头,点了点头。看来出现死亡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遗体呢?”

“没动。被压在房子下面。”

“哦。”那人又点了点头,把一张草纸递给雅也,“请写下你的住址和姓名。尽量把受害情况写详细。如果可以,再画上地图,还有已去世的人的情况。”

雅也借了根铅笔,离开那里,坐在塑料布边上,先在草纸上写下姓名和住址。

把受灾情况大致写完后,又添上了舅舅米仓俊郎死亡的情况。他不记得俊郎的住址及联系方式。

到了下午,雅也和消防员一起回到家中,去确认俊郎的遗体。和地震刚发生时一样,俊郎依然被压在房梁下。从额头流下的血已发黑凝结。

“真不幸。肯定是房顶塌落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额头。”上了年纪的消防队员说。雅也默默地点点头。

“还有没有别人?”消防队员问。

“没有了,不过……”

“怎么了?”

“还有父亲的遗体,昨晚正在灵前守夜。”

“啊。”消防队员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随后微微歪了歪嘴,“如果不是地震的受害者,能往后推一推吗?要优先救助还活着的人。”

“可以。”雅也答道。

俊郎的遗体要被运到附近的体育馆。雅也一同去了,那里已运来了二十多具遗体。有些人悲痛地蹲在放在地上的遗体旁,像是死者家属。

警察逐一验尸。查看俊郎的尸体时,雅也接受了警察的询问。

“和工厂相连的正屋完全塌了。我当时在工厂里,所以没事。”

对于雅也的说明,警察似乎没有任何疑问,他们肯定已见过多具额头裂开的尸体。

“米仓先生有家人吗?”警察问。

“几年前离婚了。有一个女儿,结婚后去了奈良。”

“能和他女儿取得联系吗?”

“不好说。我先问问亲戚,估计问题不大。”

年长的警察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片刻后开口道:“请你尽量想办法和他女儿联系上。如果还有别人可以认领遗体,那另当别论。”

“当然可以,可现在手头没有写着亲戚电话号码的本子,或许需要一段时间。”

“没关系。大家都很难取得联系。”警察沉着脸,或许他也是地震的受害者。

验尸草草结束了。不断有遗体运来,负责验尸的人根本顾不上细致检查。就算仔细检查,也不可能查清瓦砾直击俊郎额头的原因。

雅也离开俊郎的尸体。一张折叠起的乒乓球台被当成了墙壁,他绕到后面。那里坐着几组面带疲惫的人,像是一个个家庭,都是轻装打扮,只在睡衣外披了条毛毯,紧紧凑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来保暖。

雅也坐在角落里,靠在墙上。这一切似乎都不是现实。整个城市突然被摧毁,许多人因此丧命,今后肯定还会出现死者。这世界究竟会成什么样子?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他想起砸碎舅舅额头时的触感。他只觉得那是梦中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自己干的,他并不确定。

又有新的遗体被运来。这次是两具,摆在雅也身边,被毛毯包裹着,情况不明。

随后,刚才的警察和一个女人走了过来。看到那个女人,雅也立刻僵住了——正是他杀舅舅时,在旁边的那个女人。

雅也赶紧藏到乒乓球台后面。

“你的姓名?”

“新海美冬。新旧的新,大海的海,美冬就是美丽的冬天。”女人细声细语地回答。

新海,雅也对这个姓氏有印象。就在自己家旁边的公寓里,住着一对姓新海的夫妇。他曾见过那家的丈夫。几年前的年末,在街上巡逻值夜班时,他们曾在一组。那人六十岁左右,体形偏瘦,据说刚从公司退休,很有气质,一看就知道曾经是公司的精英,但不清楚为什么会住在破旧的公寓里。

“去世的是你父母?”警察接着问道。

“是的。睡觉时房顶突然塌了下来……”

“能告诉我房间构造吗?”

“只能说个大概……我以前不住在那里。”

“哦?那你住哪儿?”

“东京。不过,我已经退掉那边的房子,本打算今后和父母一起生活。”

“哦。”

询问继续着,警察和女人的声音渐渐变小了,雅也听不清楚。除了说父母是被房子压死的之外,那女人好像也说不出什么了,连自己是怎样得救的也不清楚。

调查完毕后,新海美冬跌坐在父母的遗体旁。雅也从乒乓球台后面看清楚后,便走开了。

把俊郎的遗体运出的时候,雅也只拿了自己的钱包,里面有三万多元。幸亏把来守夜上香的客人放的礼金移到了钱包里。他摸着口袋里的钱包,走出了体育馆,想去买点吃的。

商店几乎都倒塌或关门了。侥幸逃过一劫的便利店门前排起了长龙,估计就算在这儿排队也没希望买到食物。雅也走来走去,连脚都失去了感觉,最后还是回到了体育馆。

来体育馆避难的人越来越多。电力尚未恢复,四周光线很暗。更难以忍受的是寒冷。就连穿着防寒服的雅也,如果不动就会浑身发抖,牙齿打战。穿着睡衣逃出来的人的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饥饿、寒冷和黑暗笼罩着身心都受到伤害的受灾者。不时还有余震。每次发生晃动,体育馆里都会响起惊叫声。

入口附近传来声响,走来几个拿着手电筒的人。其中一个人嘴巴贴在话筒上,好像说会马上发食物。大家发出了获救般的欢呼声。

“数量有限,每家一罐茶、两三个面包,请各位谅解。”政府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人说。

抱着纸箱的工作人员向各家走去,先询问人数,然后递过相应的面包和罐装茶。

“我们不要茶,有水吗?想给孩子冲牛奶。”雅也身旁的年轻男子问道,他旁边有女子抱着婴儿。

“对不起,现在只有这些。”工作人员同情地回答,随后来到雅也面前。

“我一个人,只要面包就行了。”

“是吗?谢谢。”工作人员低下头,拿出了一个袋装面包,是豆沙馅的。

雅也刚想打开,身边一家人的对话传进了耳朵。

“数量不够也没办法,忍忍吧。”像是母亲在训斥孩子。孩子有两个,看样子是小学高年级和低年级学生,都是男孩。他们三人好像只领到两个面包。

“肚子饿了,这么点哪够呀。”抱怨的是弟弟。

雅也叹了口气,来到他们面前,把豆沙面包递给那位母亲。“把这个给孩子吃吧。”

女子惊讶地摇着手:“这哪行……你也没吃东西吧?”

“我没事。”雅也看了看男孩子,“别哭了。”

“真的可以?”

“别客气。”

女子不住地道谢,雅也径直回到原处。饥饿的滋味不好受,可总比听孩子的哭叫声好。

所有人都格外珍惜地吃着领到的那点食物。一个人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抱膝而坐的雅也。他吓了一跳。正是新海美冬。

和雅也四目相对后,美冬低下头,把脸埋在环着膝盖的双臂中。雅也也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数小时前的场景再次从脑海中掠过:砸碎舅舅额头时的触感、冒出的鲜血……

为什么会那样做呢?虽然怨恨舅舅,却从未想过要杀他。

见他被压在瓦砾下,本以为他死了。看到上衣里露出的茶色信封,以为借款的事可以一笔勾销。其实当时脑子里只想过这些。然而,他睁开了眼睛。舅舅没有死!意识到这一点时,雅也的脑子一下子乱了,紧接着便是恐慌,想都没想就抓起瓦片砸了下去。

雅也偷偷瞄了一眼美冬。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是否目击了那个瞬间?

地震太可怕了,因此雅也之前顾不上考虑这些,而一旦冷静下来,哪怕是形式上的冷静,那件事便立刻占据了整个大脑。

那个女人看见我杀舅舅了吗?

有可能看见了。她站的地方离雅也不足十米。所有屋子都塌了,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遮挡,而且雅也曾和她四目相对。她那满脸惊异的表情,深深刻在了他的眼底。

但如果她真的看到了,为什么没告诉警察呢?父母亲突然去世,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或许无法顾及别人,但如果是杀人事件,则应另当别论。也许她已经报警了,只是警察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警察现在确实无法顾及所有案件,但不可能连谋杀案都置之不理吧?而且,很容易就能确定嫌疑人。只要根据她的证词去现场调查,就能马上查清受害人是米仓俊郎,至少会来找雅也询问情况。

也许没看见……

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从当时情况推测,她应该刚从因地震倒塌的房子里逃出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正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还担心是否会发生余震,不知如何是好,完全陷入了恐慌。虽然目光朝着雅也,未必全都看见了,完全有可能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

从她站的位置推断,也无法确定她能否看见。俊郎被一堆瓦砾埋在下面。在瓦砾的遮挡下,她也可能看不见俊郎的身影,或许只能看见雅也在挥舞瓦砾,但不知道他在砸什么。

雅也觉得自己光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再偷瞄一眼新海美冬,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说话声。

“喂,是不是该回家看看?”一个中年男子小声说。

“这可不行,太危险……”回答的是一个中年女子。两人看上去像一对夫妇。

“可山田家好像也被偷了。”

“被偷走什么了?”

“听说装在现金出纳机里的钱全被拿走了,贵重物品也没了。”

“这种时候还有人干坏事,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手。”

“随时都可以,咱们家出来时也没锁好门呀。”

“现在又说这个,是你说锁门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没意义,墙全塌了。那种状态下房子竟然还没倒,真不可思议。”男人没好气地说,“不管怎样,还是要重新盖房。”最后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妻子说的,更像在自言自语。

“还好,存折和印章拿出来了。”女人说。

“还有一些该拿的东西,比如说债券之类的。”

“会有人偷那东西吗。”

“不好说。”男人烦躁地咂着嘴,随后叹了口气,“还是该回家看看情况。”

“别了。不是还有余震吗?万一你刚进家,房子就因为余震塌了怎么办?”

“会塌吗?”

“很有可能。你没见佐佐木家吗?”

雅也听出两人在谈所谓的震灾盗贼的罪行。那些人闯入已倒塌或快倒塌的房子里,搜罗值钱的东西。就算报案,警察也不可能认真调查。对盗贼来说,现在正是捞钱的大好时机。

雅也想了想家里是否放着值钱的东西。存折倒无所谓,反正里面也没多少钱。只有放着那份保险合同的资料夹勉强算是值钱的东西。不过,现在并不用急着去取。

雅也感到一阵尿意,站起身来。旁边的那对夫妇还在没完没了地谈论。

没有灯,走路要特别小心,否则会撞上别人。走廊也漆黑一片。雅也沿着墙壁向前走,发现厕所前聚了一群人。

“怎么了?”雅也问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

“啊……听说厕所不能用了,没有水。大便就不用说了,连小便都会堵住。这下真麻烦了,以后可怎么办呀。”棒球帽男子挤出一丝无力的微笑。

一对中年男女从旁边走过,像是一对夫妻。

“我以后尽量不吃东西。”女人说,“如果只能在外面解手,还不如饿肚子。”

“可也不能不补充体力呀。”

“我也这样想,可如果不能去厕所……”

也许想不出妥善的办法,男人只是哼哼了几声。

雅也走出体育馆。建筑物前点起了火堆,像是在烧倒塌房子的木料。篝火四周围了一圈人,有老人和孩子的身影。被火映照出的每张面孔都十分消沉,和那火红色形成强烈反差。很少有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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