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纸笔,铺稿打样,画笔在手中挥动,原本空白的画卷渐渐填满潋滟的色泽,浪花向岸边疾速翻滚拍打礁石,云层上下,海阔天高,鲲鹏引颈长鸣,振翅高飞。黑暗逐渐笼罩整个房间,余然岿然不动,依旧沉浸在灵感顿现的一霎时,手中的针线在绷架上翻飞起舞,宛若画家手中的画笔,一针针地绣出印在脑海深处的长卷。
梅洪良这人充满了矛盾,外表的温文儒雅掩盖不住眼底日益膨胀的野心。他想要的,即便是以自己的亲生女儿做饵,亦会舍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达到的目的,过程可以忽略不计。何况人要变得成熟理性,就需要各种磨练,不能被一时的感情所控。梅洪良就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惜牺牲一切的男人。亲情、友情、爱情、权势、财富在他眼里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他想要的,自始自终只有一个。
窦丽芳忙完事,上楼喊余然吃晚饭,推开门,发现她正低着头绣东西,房间里没有开灯,绷架上方的灯也没打开,但余然手中的动作轻盈而流畅,不管是换线还是落针,没有一点涩迟的感觉,窦丽芳在门口站定,心知余然进入了灵感顿现的状态,余奶奶曾一再告诫她,余然进入那种状态的时候绝不可以打扰,不然造成的后果难以想象。
她靠着门框默默注视一语改变她想法,让她奋起改变自身命运的表妹,心里对她的感激之情不溢于言表。谢不应该用嘴说,而应该用行动来表示。她笑了笑,轻轻关上门,悄悄下楼,拿起电话,给学校打电话请病假,至于医院证明,只要往余然先前住的101部队医院里打个电话,她的主治医生会亲自去学校证明。
窦丽芳虽然不懂那家医院为什么会对自家表妹如此重视?基于余然说的等价交换原则,她似乎又有些明白其中的内幕。余然每个月必须去医院做的健康检查就是等价交换的条件之一。既然自家表妹已经付出了,那么也该轮到那家医院付出应付的报酬。做人得公平,他们家虽说是平头百姓,但也不是任由人欺辱的对象。何况开张医院证明对他们而言,只是小意思。
今天老师拖课,秦颂回的较晚,一进店门,看见窦丽芳拿着电话魂游天外,旁边有不少顾客等着,眉头一皱,不禁上前叫了一声。
“阿芳姐,客人等着结账呢。”
听到他的喊声,窦丽芳猛然清醒过来,看看排了一长条的队伍,眼角微抽,急忙坐下,收钱给筹码,秦颂见她忙,就想直接上楼找余然,刚转身,就被窦丽芳喊住:“子敬回来!然然在绣东西,不要去打扰她。”紧跟着,她转过头,朝店里雇佣的一女孩子说道:“小林,去把饭菜端出来,让子敬先吃,他吃完了还要去学校上夜自修。”
脸蛋圆乎乎的小林应了声,转进厨房端饭菜。
和余然待久了,要知道窦丽芳嘴里此绣非彼绣,秦颂乖乖地待到收银台一角,准备等窦丽芳忙完了,再细问。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窦丽芳差遣道:“子敬帮我接电话。”秦颂听了,拿起话筒,面色刷得下惨白,连电话那头的人几时挂上电话都不知道。
“子敬,是谁打来的?有什么事吗?”窦丽芳忙完手头上的工作,转声问默然不语的秦颂,见他的脸色分外难看,心里不由急了。顿时提高音量,语速极快地追问:“子敬,你怎么了?是谁打来的电话。”
“余奶奶她病了。大伯二伯他们打算把奶奶送到四院去。”秦颂垂下眼,避开窦丽芳震惊的眼神,想着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余然。深知余然和自家奶奶的感情极深,她从刚断奶就由余奶奶一人独自带大,不能用一般人家祖孙相处的情况来判断她们之间的感情。
窦丽芳反应极快,不等秦颂有所动作,她便下了严防死守的命令:“子敬,不准把这事告诉然然。她才刚出院没几月,受不了这打击。你也不想她躺回去当睡美人吧。”说话的同时,她打电话回家,打探外婆的病情。
“阿芳姐,余奶奶病得不重吧?”秦颂忐忑不安地看着接完电话,面色下沉的窦丽芳,犹豫了半响,忍不住问:“真的不告诉然然吗?”
他私下认为这样瞒着不好。在余家待久了,他发现一个独特的现象,余家的人,不管是大还是小,都把余然当成易碎的琉璃美人,什么事都瞒着她,不同她说。就像她和方扬定娃娃亲的事,余家合家老小只瞒她一人。也亏得余然整天忙着学这样那样,没空理睬村子里的流言蜚语,以至于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他相信,只要周围的人都联合起来,余然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与方扬定过娃娃亲这事。
“等检查结果出来再告诉。现在说了也于事无补,只会往她心上添堵。”窦丽芳放下手中的电话,严肃而认真的决定。
“再说四院有虞大伯在,他是外婆的干儿子,会安排好一切的。医院里也不允许太多的家属挤进去。有舅舅舅妈阿姨姨夫他们在旁边陪着就好了。只是小舅舅小舅妈那边不知道该怎么说?小舅舅忙,估计也请不到假。小舅妈既要照顾新新又要照看店铺,恐怕也抽不出时间回来。自古忠孝难两全!人在这世界上活着,忙死忙活一辈子,等一闭上眼,两脚一蹬,什么都是空的。不过,路都是自己选的,不论最后如何?都不该怨天尤人。”说到最后,她语气越来越淡,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倦态。
“子敬,时间不早了,你快点去吃饭,吃完了去学校上自修课,其他的事不用你多管。”
秦颂仰头,正色问道:“阿芳姐,要不要让我父母托熟人去四院?”住进医院走后门,属于司空见惯的现象。
“不用,虞大伯是麻醉科的主任医师,他老婆也在那家医院。原本大舅舅他们打算送去101医院,然然在那里住了三年,医生什么的都比较熟,但余奶奶说什么都不肯去那家医院。大舅舅他们没办法,只好把她转入四院了。”窦丽芳大概猜测到余奶奶为什么不肯入住101医院的原因,她是不愿最疼爱的孙女再做牺牲了。
“其实去101医院比较好。”
秦颂作为当年事件的当事人,自然清楚里面的来龙去脉。尤其在101医院进出三年以后,他心里对方扬未说的答案越加明确。余然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令方扬背后的人想得到。只是他们事先与方扬定下了协议,不能明着动手。於是借余然昏迷三年突然清醒恢复正常的这一理由,要求余然每月去医院里做检查。
“算了。外婆的决定没人能驳倒。你先去吃饭吧,子敬。”窦丽芳摇摇头,转身招呼客人。
秦颂见状,走向摆好四菜一汤的小方桌,端起饭碗,细嚼慢咽地边吃边想。他们到底想从余然身上得到什么呢?她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秦颂心不在焉地吃着白饭,脑子里的思绪一团乱,不晓得是冲到余然面前去质问,还是等着方扬回来给他解答?貌似两种选择,都只会把彼此的关系弄得一团糟,没有丝毫益处。因为余然和方扬都是一个脾气,假如他们不想说,任谁都无法从他们的嘴里撬出半个字。
吃完饭,秦颂偷偷掩上楼,打开门窥探余然,见她连灯都不开,房间里光线昏暗,但她依然雷打不动地沉浸在飞针走线中。秦颂压下心底的惊骇,眯眼细瞧,发现绷架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光芒,可以辨出各色的丝线以极快地速度在底稿上穿插,在虚空之中勾勒出一幅无法用人的言语来形容的壮丽画卷。
这就是她的秘密吗?秦颂瞬间呆滞。
突然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来,按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强行箍住他的脖颈,轻轻松松地将他拖到另一个房间,随手丢到地板上。不等他从大脑缺氧中缓过神,一声熟悉而冰冷的警告钻入他的耳内:“子敬,我说过很多次。这世界上有很多事不能用科学来解释。也请你不要去探寻那些东西。可为什么你不听呢?不是看过几本侦探小说就能当福尔摩斯的。你没那能力就不要揽那活。不然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我相信你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方扬!是方扬的那混蛋的声音。
秦颂猛地抬起头,狠狠瞪视差点掐死他的少年,三年不见,方扬的肤色深了不少,体格愈加健硕,眼眉间坚韧的感觉愈发明显。
“你舍得回来了。”忍住颈部的疼痛,秦颂哑着嗓子,低吼。要不是怕惊扰到隔壁房间的余然,他真想扑过去和方扬干一架,即使实力不济,他也要临死拖个靶子。
“忘掉你刚才看到的一切。不准对任何人提起。”方扬的眼底冒出杀意。他好不容易才令组织的目光从余然的身上转移,不想在这时候功亏一篑。为了心底仅存的那份温暖,他不介意化身阎罗,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永堕无间地狱。
“你这趟回来还走吗?”秦颂不是当年的小孩,会被方扬三言两语的唬住。他摸摸颈子爬起来,坐到床铺上,双眼盯视站到窗前只留一个背影给他的方扬。
“照顾好她。”话音未落,方扬已从窗前消失,秦颂冲到窗前,双手攥紧窗框,双眼喷火地盯住消失在寂静巷道里的身影,夜风中猎猎风响的窗帘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是真实的,方扬他时隔三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