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余奶奶急匆匆地赶余然去上学,自己关上门,蹒跚着脚步去了村子西边大儿子家的自留地,那里埋了余然爷爷余金法。她在墓碑前坐着,早春沁凉的风拂过她透着岁月沧桑的脸颊,粗糙的手指细细描绘刻在余金法旁边的自己的名字,因为是未亡人,所以还未上墨色。
她坐在那里,絮叨了很久,从十三岁丧母,帮着父亲带大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十七岁去上海打工,认识那人,原以为彼此情投意合,自己也找到了归宿,熟料却被父亲一封信骗回家,强送上花轿嫁进余家,伺候婆婆,养育儿女,与余爷爷虽然不是很恩爱,但也算相敬如宾……
“老头子,你说我上一世是不是造了孽?所以这辈子过得这么苦。”她眼角湿润地呐呐自语。
早年收那个徒弟,她以为衣钵有望,不想却养了一条吃里爬外的白眼狼。余奶奶并不恨那个徒弟,她只恨自己眼瞎,认错人,导致后来发生的一切。视线从墓碑上移开,落到骨节突起的双手,当年掌心红润细腻的双手,现在已经根根布满茧子和褶皱。
看着自己的双手,想到小孙女纤细白皙柔滑的小手。有那个孩子在,她的衣钵大概能传下吧?余奶奶叹息一声,目光飘散在空中,墓地旁栽种的柏树枝繁叶茂,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泽。青苍色的柏树下,栽种着三棵万年青,三个儿子一家一棵。肥厚的宽叶弯弯地垂下来,落到黄褐色的泥地上,旁边长了几棵小草。
她探出手,拔掉了小草,呵笑道:“然然的绣活越来越娴熟了,画工也出色,字也写得不错,赶得上后面的仁根了。范医师也来找我说,想收她做徒弟。我想了想,就答应了。原本还想让她继承你雕刻的手艺。你也知道永康他当了销售后,就不再做木工活了。总不能让它失传了吧。我就想着让然然一块儿学下来,不想范医师说然然有学医的天赋。我前后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学医更管用些,今后家里有个头疼脑热的,就不用出去找大夫了……”
余仁根是余然家血缘比较近的族亲,懂得一手好字画。平时逢年过节,村上人都爱请他挥毫泼墨写个对子贴在门上。
余奶奶停顿了一会,眼神一柔,笑着说道:“你的手艺让小军学,可好?我知道你嫌那孩子是抱来,不是我们余家的,所以不亲近。但老大家的两儿子都对这个都没兴趣,余下的也就他能学了。正好那孩子很喜欢刻东西,平时也跟然然合得来,性情爽直大方,将来一定会是个孝顺的孩子。把你的手艺传给他,也不丢我们余家的脸面。”
一阵风吹过,柏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余奶奶闭上双眼,侧耳倾听,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满意的笑容绽放。
“就这么说定了,老头子!把你的衣钵传给小军。”说着,她站起身,拍拍了衣服裤子上沾到的泥土,深深看眼墓碑上并排刻的名字,转身离开。她佝偻的背影,映衬在蔚蓝色的天幕下,显得特别寂寥。
老伴走了,儿子女儿都成家立业,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节假日的时候,倒是热闹,平时身前只有一个乖巧听话的孙女。想起孙女余然,余奶奶心头的怅然顿时减轻了不少,脚下沉重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余然离开家,在路上磨磨蹭蹭地走去学校,一边走,一边想着今天发生的事。那个女人临走时眼睛里闪过的一丝狠意,令她心口怦怦直跳,总感觉会有什么事发生?要是爸爸妈妈也在家就好了。全家齐心合力,一定可以想出一个好法子对付那女人。
那女人找她奶奶,据说是因为她开了一家绣厂,需要手艺高超的熟练工,於是就想来找余奶奶出山带徒弟。余奶奶的绣艺,是在W县一带出名的。年轻时,很多富贵人家都慕名而来高价请她绣嫁衣。即使后来手指骨断了,不能绣精细的物件了,也有不少人找上门,求着余奶奶给指点一下。
学绣的时候,有绣艺精湛的老师傅指点一二,可以减少不少走冤枉路的时间。
“然然,然然……”余丽霞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白皙的小脸因为奔跑染上了淡淡的红霞,她跑到余然旁边,一手搭上她的肩膀,一手扶着自己的腰,喘了几口气,迭声抱怨:“我刚才喊了你好一会儿,你都没答应下?”
话音还没落,她抬眼瞅向愁眉苦脸的余然,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心下恍然,急忙安慰道:“你家的事,我在饭桌上也听说了。没事,那女人闹不出什么大风浪。我奶奶说了,现在可不是大动乱时期,可以随便捏个罪名,把人抓起来批斗。”
“我想我爸爸妈妈了。”余然瞥了眼故作大人模样的好友,耷拉下脑袋,郁郁地说道:“要是他们在家,奶奶也不至于这么被动。我讨厌那个女人。我总觉着她这次来准没好事。”
余丽霞一听,小脸拉长,气呼呼地扬起小拳头,打抱不平:“没好事又能怎么样?我们余家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她敢再来闹,我们余家的人一起上,把她打得再也不敢来。”
“你的小拳头看上很有力道那!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砸烂一块豆腐!”余然抬眼,瞟瞟好友举在半空中的小拳头,眼珠子一转,忍不住揶揄。话说完,趁余丽霞还反应过来,她撒腿就朝着学校的方向狂奔。
“你这个死丫头!不许跑,不许跑,再跑我挠你痒痒……”
余丽霞缓过神来,杏眼圆睁,恼羞成怒指着跑到前头去的余然,拉开嗓门大吼。她知道,余然所有的弱点,譬如说起床时喜欢发呆、最怕人挠她痒痒、见到癞蛤蟆拦路,她就绕道走……
“不跑才是傻瓜!”余然停下来,转身冲着余丽霞办了个鬼脸,继续撒丫子跑去学校。
“死丫头,看我逮到你,就有你的好看了!”
余丽霞恨恨地跺跺小脚,小脸上的粉霞愈加红润。见余然越跑越远,快要接近校门了,她急忙拔腿赶上去,眼明手快地捉住余然,两只手死死拽住她外套的一角,吼道:“我看你这回往哪儿跑?”
由于用力过猛,余然的外套被她一下拽落到肩膀处,周围进出的孩子们看见,都停住脚步,站在那里三五成群的看热闹。
“哎呀……松手,快松手,要拽掉了。”余然一瞅,顿觉尴尬万分,使劲拉扯着滑到肩膀处的外套,催促余丽霞松开手。
“这次先饶过你。下次可不能这么算了。”余丽霞撇撇嘴角,悻悻然地放开手,圆瞪着双眼,环视一周,任是把周围看热闹的孩子们都给吓退了。见人都跑光了,她附到余然的耳畔,压低嗓音威胁道:“再有下次,小心我抓只懒蛤蟆塞到你的课桌里。”
余然一听,顿时鸡皮疙瘩爬了一身。她生平最怕的动物便是癞蛤蟆。春天去挖野菜,夏天去钓田鸡钓龙虾,摸螺蛳,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癞蛤蟆出现的地点。如果走的路上有一只癞蛤蟆正好爬过去,她不是绕道走另一条路,就是等着癞蛤蟆爬走了,她再走。
她的这一弱点,几乎人尽皆知。不过那玩意,女孩子都怕,有些爱干净的男孩子,也不喜欢。大人们也警告不许家里的孩子随便去抓着玩。癞蛤蟆可不比青蛙、田鸡,身上的疙瘩里射出来的白色毒液,足以毒瞎人的眼睛。
这村上孩子都有些怕的小东西,偏偏余丽霞这个古典美人,一点也不怕。胆子大的她甚至敢伸手去抓。这也成了她威胁余然的一项秘密武器。
“知道了……”余然垮下小脸,撅起小嘴,瞪了眼得意洋洋的好友,刚说了一句知道了,就听见身后传来班主任郑英的唤声。
“余然,我有事找你。”
俩人回头一看,发现班主任郑英从一辆茄紫色女式自行车下来。余然一瞧,心里咯噔下,暗道:千万不要是跳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