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任性起来，言谈举止都流露出对他的厌倦和不耐烦。
爱人的感觉总是最敏锐的。他很快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并领悟了她变化的缘由。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如既往地做着该做的事，沉默而温顺。
该来的还是要来。
一天上午，两位大学时的朋友来他们的小家闲坐，谈话中不时聊到哪位同学成了大款、哪位校友仕途顺达、哪位名花高嫁权门等诸如此类的话题，似乎那些昨日还衣衫黯淡的难兄难弟们转眼都已脱胎换骨直上青云。小夫妻附和着朋友们的言语，时不时地环顾着自己清贫的小家，脸上都有些讪讪的。朋友走后，她窝在沙发里，一声不响。
“怎么了？”他轻轻地问。
她长叹了一声：“没劲。”
“别多想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过日子就得平平实实。”
“平实？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住着洋房开着私家车放着影碟吃着海鲜？人家怎么不满足平平实实？”
“各有各的生活方式。”
“我就看不惯咱们的生活方式！穷酸！没本事没能耐过上好日子就罢了，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平淡是真’、‘平实是美’。可笑，无聊！”
“你才是真正的无聊！”男人重重地甩出一句话，摔门而出。
女人愣了愣，委屈地失声痛哭起来。她哭了很久很久，渐渐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她正在一条幽长的小巷里散步，突然越走越冷，冻得她浑身直打哆嗦。这时，眼前忽然出现一条岔道，她不假思索地向岔道拐去。岔道里果然很温暖，她轻盈盈地走着，足踩绿草，手擎鲜花，阳光暖融融地浴着她……暖融融的，是暖融融的——她睁开眼睛，看见男人蹲在沙发前，正细心地给她洗脚。
打破美梦是很令人恼火的事。她正待发脾气，忽然瞥见男人头顶几根悄萌的银发，心中不由得怦然一动——说良心话，他是很疼爱她的。这个身处异地的男人为她众叛亲离地来到这里，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为她付出的太多了。
“醒了？”男人抬起头，温柔地看着她。
“嗯。”
“你也乏了，好好睡一觉吧。”他把她抱到床上。她自然地环拥住他的脖颈——和解了。
和解了一次之后，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争吵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和解也显得越来越勉强越来越无奈。每次都是女人挑战，每次都是男人妥协。男人以极大的耐性和张力容纳着女人。然而，最后的战争和最后的和解方式还是到来了。
去法院办理离婚手续的前夜，男人照例端来了一盆温热的洗脚水。
“咱们各人洗各人的罢。”女人冷漠地说。
“请让我再为你洗一次脚——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男人坚韧地恳求道。
女人的心忍不住一颤，慢慢地脱下鞋袜，伸出脚去。
男人小心翼翼地给她挽上裤管，然后轻轻地撩着水，为她洗起脚来。
谁都没说话。自始至终。
当他擦干女人的脚，把那双他曾握捏过无数次的玉足放到床上时，他的眼里滚出了泪水。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女人不语。
“我想一下子把你的双脚扭断。”
女人仍不语。他是体育尖子，有这个手劲。
“可是我不忍心。因为这样做虽然有可能留住你的人，却再也不会留住你的心了。”
“现在你已经留不住我的心了，我们完了。”女人说，面无表情。
“我知道。”男人点头。当他端起洗脚水向屋外走去时，忽然停下来，转回身，“不过，我也想要你记住：生活真的很平实，生活中的爱情也是一样。它们平实得就如我手中的这盆洗脚水，有点儿杂质，有点儿浑浊，甚至有些异味和脏物，可你不能不承认你洗脚时的感觉是美妙而醉人的。
“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完美的东西。如果有，那其实也只存在于不纯粹与不完美中。”
“把它倒了吧，不要再为自己找理由了。”女人直直地盯着他，“徒劳。”
离婚后的女人如牢中飞燕，很快奔波到了南方去闯荡自己的天下。她终于走出了幽长冰冷的婚姻小巷走到了鸟语花香的福地——这和她以前做过的那个梦相当契合，她以为。
女人迷信于梦往往胜过迷信其他一切。
数年之后的女人已小有成就——小有财产、小有地位和小有名气。她认识了各种各样的男人，他们送给她美丽的鲜花、精致的时装、高级系列化妆品、最新款的金银首饰以及时髦女人所拥有的一切小玩意儿。而她却总是淡然以对，总觉得那些男人缺了点什么。究竟缺了什么，她也说不明白。
一个深秋的夜晚，她因生意的缘故滞居在某个小城里，宾馆条件不好，早早就停了水。她弄到两壶开水，开始泡脚——因为可以天天洗澡，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泡过脚了。
当她把脚伸入水中时，一种温暖而舒适的感觉即刻传遍了全身。在这一刹那，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常常为她洗脚的男人，想起他为她洗脚、挠她脚心、逗她发笑的情景，想起他为她洗完最后一次脚时说的那番话……多少年了，留在她心里的，却还是他以及他的迁就，他的宠纵，他的体贴，他的无微不至的怜爱……不可计数的柔软与温情在她心底一点点地复活开来。
她刚刚明白了他，也明白了自己。
几天之后，她回到了昔日的小镇。男人已经迁走了，迁回了他的原籍，在离婚之后。
女人来到原来的蜗居，从邻人手中接过他留给她的钥匙，打开门——一切如故。君去君来只为卿啊，卿去卿来又为谁？
天下起了雨，小镇上的人们惊奇地看到，一个女人头顶一个红色的脸盆，寂寂地走向车站。
Δ前妻，珍重
□高扬
我之所以成为我们市的名人，原因有二：一是发表了一堆不痛不痒的文章；二是离婚，其时间之长创全市之最，所以一直到事情了结四年多了，还有人问我：“可真，你的那场战争结束了没？”
我与前妻应当说属于患难之交的那种夫妻。由于文化上的差异与爱好方面的分歧，无形中就造成了不咸不淡的生活氛围：日子过也中，不过也无憾。其实这种夫妻关系完全可以维持下去，周围不是有很多人都这样没滋没味地将就吗，我又何苦当那个出头椽子？可是，前妻在那个阶段产生了一种病态，事业上生活上不求进取，这也罢，偏她又错走一步，与一个劳教释放人员做出了那种事。令我无法忍受的是，那个人醉酒后又痛哭流涕地向我忏悔，把整个过程都抖落出来，包括细节，当然，他没忘记把过失全推到前妻身上。
我的心胸实在够不上宽广，这件事让我觉得是受了莫大污辱。我恨恨地想，要找哪怕找个上档次的，这绿帽子戴得尚值。劳教人员，无论从地位、才华都无法望我之项背，这贱人竟与他偷情！我对她一下子厌恶到了顶点。裂痕加宽了，我决定分手！
平心而论，前妻她不是坏女人。她温顺、善良而且有同情心。我应当不计她的过失。可不知怎地，我一见她就有反胃的感觉，这日子怎么熬啊？经过深思熟虑，我跟她摊了牌。
她出人意料地点头答应。然后，又蒙头大哭，一昼夜未进饮食。我差点要动摇了，这样会不会出事呢？可又一想，此时让步，我真得一辈子蒙受这不白之冤了。于是告诫自己，不能怜悯她，她是自找的。
离婚要单位开介绍信。领导说，离可以，让你老婆来一趟，走过场也得调解一番呀。我回去跟前妻一说，她道：“去也行。”我高兴地追问：“那啥时去？”她脸一下子变了：“我爱啥时就啥时！你的领导，管着我啦？凭什么要我去见他！”兜头这一盆冷水，让我凉到脚跟。我知道自己又被她耍了，便更加恨她。干脆起诉。我去法院递交了诉状。
后来，我终于获悉，前妻如此折腾我是因为她有了后台，这个后台竟是我的一位老友。他传统观念极重，听说我要抛弃前妻，义愤填膺，到处托人去法院活动，又为我前妻出谋划策，指使她坚决咬住十分爱我，又领她去人大、政协、妇联到处哭诉，目的只有一个：把我搞臭，那样我就老实了不是？
我无法否认我那位过去的老友其出发点是好的，但这桩离婚案却着实让我吃尽了苦头。我离家出走，搬到办公室里睡办公桌。然后是开庭。
往后的路漫长而艰苦。第一次判决不准离婚，半年后再度起诉，再次判决不准离，再候半年。
我找到前妻，说了我的看法：咱们不成亲可别成仇啊，双方折腾得筋疲力竭有什么好处？话没说完，她嗷地一嗓子：“我听你的？你怎不听听我的！怕折腾，回去过日子！”我咬咬牙：“有志者，事竟成，我生命不息，起诉不止，时间我做不了主，而结果我早已看清楚了！”
我看见她全身微微一哆嗦！
经过五年艰苦等待，终于以我的取胜而结束。通过交锋，才晓得我先前其实并没真正认识这个女人，她的恶毒攻击及许多无中生有的捏造，时常令我差点背过气去。判决书一到手，我扭头便走，发誓这一生决不再看她一眼。
后来，各自过各自的生活，我上班，她辞去工作，倒腾服装。看见过一两次，我如遇蛇蝎，远远地绕开，总之，今生没话啦。
但是有些消息不断钻进我的耳朵。离婚后，她突然喜欢上了报刊杂志，凡刊有我作品的，一律收藏，并且经常拿给她的朋友们看，她极有自豪感地说，这是我们早先那个。我心中不禁一动，倒有遇上知音的感觉。细打听，她如今只是苦巴苦业地卖她的服装，谈到我时，都是尽说好处，绝没有怨恨我的言辞。
还是缘分尽了。夜间失眠时，我常常这么想。要不，怎会一咬牙顶过了这五年呢？她若是早有这么多优点，何必走这一步！
说来说去我还是怨她，诉讼期间我受的伤害太深了，几次想到过死，而且几乎连写作也不想了，再遇上她，我照旧绕道避开。
四月我应邀去南方开笔会。在T站换车时，猛发现我的前妻与我同在一节车厢。她干什么去？进货？应当坐长途汽车呀？好在她没发现我，各坐各的。谢天谢地，千万别在餐车里跟她相遇，我无法应付那种尴尬。
装睡。
过了很久，列车员查票。我一掏兜，老天，兜里的钱哪去啦？忙乱过一阵后，知道彻底没希望了。刚才座席底下总有两个睡觉的，忽而爬出来，忽而又钻进去，现在不见了，准是他们干的。我急得大汗淋漓，哇哇直叫，到笔会地点苏州还远着呢，这可如何是好？
围观的人丛后闪过来一个人，是前妻。她嗔怪道：“上车怎不看住东西，光睡觉？亏你走南闯北。”我想顶她一句，可找不到恰当的话，只好干呆着。她已经知道了我丢失四百元钱，便递过四张百元钞：“拿着。”
“这……”我顺从地接过，“回去后我马上还你。”
她淡淡一笑，很凄苦：“给你，我就没打算要。相处十多年，帐目真的那么清？”前妻与邻座调了位置，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问我一些近况，其实她心里早就有数。我机械地答应着，暗暗有些感激，原来她一直背地里关注着我！假如她现在提出复婚，我想我会认真地想一阵的，原先并不全怪她呀，也许我忙于写作，平时冷落了她的感情。
“我最近找了个对象，没你有名气，但人却挺不错的。回去以后，你帮我参谋参谋行不行啊？他听我讲过你，对你老佩服呢。”
大出我的意料！心中顿时五味俱全，啥感觉一时也说不清，我机械地说：“太好了，我回去一定……”
前妻在沈阳站下车时，一再叮嘱我多加小心，又说我胃不好，要少吃米饭，少饮酒。我鼻子一酸，差点抓住她的手哭出来。
列车又要开动，前妻头也没再回，随一些人出站，忙她的事去了。怅然片刻，望着缓缓退后的沈阳站，我想，沈阳站过几日还可回来，而我们的婚姻却不能重续……我只好对着窗外默默地祈祷：前妻，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