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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玉箫

中秋佳节,月华如水。站在蓬州城的望鹤楼上远远望去,灯火朦胧中,蓬山书院宛如琼楼玉宇。

一地月色溶溶,满庭桂子飘香。

书院荷池的石栏杆旁,一人静立月下吹箫。箫音清越似幻,袅绕在幽远的夜空中,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来。入二更天时,柳雪飞收箫入室,拥衾侧卧榻上,凝望窗外月色朗朗,一时难以入眠。

柳雪飞本是遂州城里的世家弟子,自幼饱读诗书,尤善音律,颇有雅士之风。然而,他三赴潼川府乡试不举,愤而离家出走。前年春上来到蓬州,偶遇蓬山书院主讲杨顺章,二人相谈甚欢,遂留在书院里,做了见习讲师。

时值八月十五,书院例行放假五日,一院师生都兴高采烈地回家与亲人们团聚去了。偌大的书院里,只剩下柳雪飞独自一人,百般无聊地不知如何是好。晚饭时小酌了两杯桂花酒,一时惆怅满怀,便静静地立在荷池畔,望月吹箫聊以自慰。

当空月华如水,一庭桂香愈浓。柳雪飞抚箫沉思,不觉恻然,佳节思亲何人能免?思前想后,柳雪飞情不自禁地吹奏一曲《明月千里》,情动于衷,箫音果然如幽幽月华,充满无限思念的情怀。

一曲奏毕,柳雪飞泪流满面地回到寝室里,半卧在木榻上,正忧思中,忽闻庭中异香浓烈,房门咿呀自开。

柳雪飞惊起,惶惶坐在榻上。他看见一条巨型的白犬昂然进入室内,项上系着一副金铃,叮叮当当,绕室一周而去。俄而,又听见庭院里人声细语窃窃,有女郎携梅花宫灯循阶而上,分两行并进,计有十六人之众。

殿后一位美姬,年龄有十八九岁,风华绝代,瑶冠凤履,身着蜀锦纱袍,袖广二尺许,极类图画中的宫妆。美姬肌肤玉莹皎洁,与月光交相辉映,望之如仙女下凡。

一行人缓缓地进入到室内,诸侍女将灯笼里的红烛取出,一一放在银盏上。刹那间,一室朗然如昼,四壁纤尘可见。

柳雪飞呆若木鸡,几疑自己身在梦中。

瑶冠凤履者款款走向柳雪飞,聚神凝视片刻,始终不发一言,沉默良久乃出。诸侍女随之而去,香烛俱灭,空余一室梦幻。

柳雪飞大为惊愕,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异事真正发生过。

然而一地烛泪尚存,怎么可能有假呢?

柳雪飞一夜恍恍惚惚,始终未能安然入睡。

翌日天明,柳雪飞早早起了床,急匆匆地来到庭院中,里里外外很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他越发不敢相信自己,整日里都恍兮惚兮地不能集中精神,满脑子所想的全是昨天夜里发生的怪事。

到了晚上,依然月明如昼。柳雪飞不待一更天就上了床,坚起两只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四周的动静。然而,令他大失所望,绝代美人并没有如期而至。

越三夕,月色愈明。柳雪飞独自静立庭院中,尽展自己所能,一曲《春江花月夜》,袅袅地飘向四野,箫音旖旎妖娆,又袅袅地直入云霄。

刹那间,异香又至,侍女复拥美姬入庭中。众人围着荷池的曲廊摆设条几木凳,罗列美酒佳肴于几上。

美人坐北朝南居首席,顾盼左右,嘱侍女唤柳雪飞过来叙话。

柳雪飞听到召唤,快步进入曲廊中。

美姬示意柳雪飞北向而坐,手执酒盏浅笑着对他说道:“君不必惊惧,妾素闻汝妙音天籁,自当与君饮。”说完,离座来到柳雪飞面前,亲自执壶酌酒相劝。

柳雪飞见美姬款款相邀,受宠若惊地将盏中之酒徐徐饮下,酒入口中醇洌异常。又食菜肴,顿觉味美精妙,当真是世间少有。

几盏美酒下肚,柳雪飞渐渐地胆壮气豪起来。他斟酒回敬,美人并不拒绝,十分欣喜地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饮毕,美姬笑曰:“君乃人中俊杰,何苦贫困如此?从今而后,世间之物,君任取之。”

柳雪飞以为美人酒后戏言,便望着她摇头不语。

美人见柳雪飞不为所动,谓其品德高洁,心里甚是喜欢,复又言道:

“闻君之箫,兴致非浅。妾亦略晓丝竹,奏之愿君雅正!”

柳雪飞抚掌大笑,口里连连称妙,说到音律之事,他满脸神采飞扬,早已没有了先前唯唯诺诺之态。

美人嘱咐侍女取来一箫,月下观之,通体晶莹剔透,莹莹发着绿光。

柳雪飞知道此箫非凡物,乃和田碧玉所制,是不可多得的西域贡品。

想到此处,柳雪飞突然心中一动,如此珍稀之物,美姬如何拥有?

柳雪飞满脸迷茫,不知道此女是何许人也。

美人看见柳雪飞满脸疑惑,并不理会他,自顾望月抚箫,徐徐吹奏。

柳雪飞侧耳凝神静听,箫音富丽堂皇,有如君临天下!他的心里又是怦然一动,如此雍容的气度,分明是宫廷音乐,哪里是民间官弦可比拟的!一曲奏毕,美人依旧浅浅地笑道:“妾家卖弄薄技,让柳君见笑了。”言毕,复率众人径自离去。

如是者再三,终一夕,美人与柳雪飞重逢时,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

“君须遵守信诺,定不让世间俗子知晓此事,否则祸必至矣!”她反复言及书院即将复学,不宜在此久住,须另择一地相会。

蓬山书院北去二十里,有一座高观山,是川中地区著名的佛教圣地,环境幽雅清净。二人私下商议,宜去此处相聚。

柳雪飞不待书院复学,匆匆草就一页辞书,塞进主讲杨顺章卧室的门缝里,便悄悄地来高观山,隐于此山中。从此二人夜夜幽会,外人概不知晓。

唐咸通年间,高观山方圆十里的乡民,每每于花好月圆之夜,听到山中仙乐袅袅,惊疑为神。村夫俗妇纷纷上山顶礼膜拜,高观山一时香火大盛。

乾符二年(875)春,柳雪飞到遂州广德寺找好友克幽禅师论禅。当他来到寺中观音堂时,见到宫女无数,女官侍卫云集,心里大为惊异。

克幽禅师是当朝第一高僧,曾被僖宗皇帝奉为国师。他轻声地告诉柳雪飞:“当朝高阳公主出家广德寺,实乃本寺莫大荣幸焉!”

柳雪飞闻听此言,心里甚为疑惑,他偷偷地在窗隙处窥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高阳公主竟然是夜夜和他相会的美人!柳雪飞不知轻重,一时糊涂,将此秘密告诉了同行好友,借以炫耀自己。

月圆之夜,有纨绔子弟数人潜往高观山,被侍女擒获。拷挟询责之下,诸子众口一词地说:“若非柳雪飞泄密,我等凡夫俗子怎知公主殿下仙踪在此?”

唐文德元年(888)正月,遂州刺史崔先成以妖僧之名,将柳雪飞斩于东门外的犀牛堤码头。有京城为官返乡者,前往观看,私下言及柳雪飞的容貌身形,绝类高阳旧相好辩机和尚。遂州土著口口相传至今,不知以为然否?

余查《遂州志》,确有唐僖宗四公主出家遂州广德寺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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