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在国际关系史和国际政治研究领域从事了近30年努力的学者,我近年来尤其主张在后一领域的种种基本的思想方法和研究方法当中,必须有广义的文学透视方法,其地位不亚于我先前一贯推崇和实践的历史理解和哲理理解,更不亚于我本人往往警戒其可有弊端甚于誉赞其重大价值的狭义的“科学”方法。所以如此,首先是因为人世间事以人--具有异常复杂的社会属性和更为复杂的心理属性的人为主角,更何况关于民族和民族国家的人世间事是以千百万性质如此的人和他们之间错综交织、能动易变的交往为内涵,充满着司马迁大概以“究天人之际”一语去表述的远非完全受制于“规律”的一切:人类行为和人类关系之中高度微妙、模糊可变和难以预料的一切。如果没有广义的文学透视方法,那么除了严厉地说怀抱无知的傲慢的那些人,谁敢宣称能够非常接近认识它们的真相和奥秘?
广义的文学透视既包括经典方式的史事叙述和以人类真实为基底的文学想象,也包括旨在认识和展示基本特性甚或深沉机理的那类“轶事讲述”。例如,在述说公元前5世纪初期希腊-波斯战争(其间包括众所周知的马拉松、温泉关和萨拉米斯战役)的《历史》一书开头,西方撰史之父希罗多德为了展示作为这场战争的“国际”人文背景的有关各族裔各邦国的概貌和特性,就多有这样的“轶事讲述”。无论如何,广义的文学透视首先依靠“讲故事”:辨识、思考、组织和讲述故事,以便认识和展示对象的基本特性甚或深沉机理。或者反过来说,从这个目的或动机出发,经过远非容易的成功地讲故事,形成或明示或隐含的主题,或曰主要道理。用一位当代著名的美国战略史家和战略思想家的话说,就此需要运用的工具包括“叙事、类比、矛盾、讽刺、直觉、想象力,还有--并非最不重要--风格”。
在我看来,《美国精神》一书就是一项系统的“轶事讲述”尝试。作者尹钛博士经过政治学领域的高级别专业训练,同时具备对美国历史、政治和文化的比较坚实的认知,加上值得赞赏的文学透视意识和相当可观的文学透视本领,立意要通过多达二十二辑的“轶事讲述”比较全面地揭示和展现“美国精神”。我们仅需想到美国是个当今有大约3亿人口和幅员覆盖半个大陆的巨型国家,且已历经两个半世纪的民族精神形成和演化,就可以断定这是难度非同小可的抱负。在浏览了该书以后,我们还可以断定作者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这一抱负,既凭借辨识和思考故事的才能,也凭借组织和讲述故事的本领,而且书中的众多插图无疑增添了至关重要的“风格”特色。
本书展示了这么一幅复杂但明晰的“美国精神”图景:美利坚民族既牢固地确立了政教分离原则,但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又依赖甚或迷恋宗教精神;它承认和甚而维护国内的价值多元和种族多元,但同时保持不免偏狭的“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WASP)主流;它宣称拒绝单一的真理,但时时表现出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绝对主义和普遍主义思维方式;它的民族文化基因中有着对人性的深深怀疑和“性恶”信仰,但它又自信非凡,而且有时幻想有加,以致幼稚;它的社会弥漫平等信念和平等规则,同时却几乎处处可见不平等,并且不乏种种对不平等的辩辞;它崇尚个人竞争却又鼓励社会合作,崇拜英雄却又贬抑英雄,追求创新但同时青睐保守,张扬自身自由但同时自缚清规戒律,恰如希腊神话“尤利西斯的自缚”展示的;它的国内政治历经多番严重对立甚而分裂,党争派争更是差不多无处不在,但它的国家民族凝聚力之强却在各大国中间处于前列;它的总统大概是当代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物,同时却往往深感自己像被禁锢的狮子一样站在笼里面对民众;它关于国际政治秩序有其不乏众多创新因素的道德理想追求,但它的对外政策中也富含远离道德理想的权势政治和权宜交易;它重商重利,甚而往往唯利是图,但同时想象和宣称并时常自认追求普世正义;它是个“自由国家”,同时又是个与其他民族的自由、并且说到底与它自己的真正自由格格不入的当代帝国。
鉴于事情的本来性质,本书不可能穷尽“美国精神”,而且它在讲述、揭示和评判方面的“褒贬”不平衡使之更加如此。这种不平衡的一个原因,大概在于“美国故事”大多首先是美国人自己讲的,而几乎任何民族的大多数成员(特别是较多拥有宣讲本民族故事的机会和动机的“精英”成员)都差不多天然地倾向于在这么做的时候褒远多于贬。如此就需要其他民族的成员在讲美国故事的时候,较多地从自己的视野和经验出发,并且较多地具备分辨意识和旁观意识。
假如要找出一个相似程度较大的历史类比,以帮助理解“美国精神”,那么古代“雅典精神”大概是很适合的。在关于商业价值和海权优势的信念之外,民主雅典的政治文化还有三大成分:强权政治信仰、帝国主义理念和关于雅典民主体制、社会精神和“文明”的优越感,那由雅典黄金时期的领袖伯里克利的千古名篇--阵亡将士葬礼演讲--得到了经典的表述:“我们的宪法和使我们伟大的生活方式……是别人的模范”;“我宁愿你们每天把眼光注意到雅典的伟大。它真正的是伟大的”。活跃的民主政治、辉煌的商业成就和对波斯的意料之外的战争大捷培育了雅典人冒险、能动、革新、不甘安宁的大力进取性。雅典城邦的伟大和帝国的无限前景:这正是雅典的主流精英们不断用来鼓舞雅典人的意识形态,用它去鼓舞他们的骄傲,激励他们献身“伟大的事业”,用伯里克利的话说就是“我们的冒险精神冲进了每个海洋和每个陆地;我们到处对我们的朋友施以恩惠,对我们的敌人给予痛苦;关于这些事情,我们遗留了永久的纪念于后世”。伯罗奔尼撒战争很大程度上因此爆发。到这场历时27年的战争的中期,崇奉雅典伟大辉煌的雅典人早已逾越了界限--所有希腊悲剧宣示的界限。或者如当时的雅典政治领导亚西比德所说,雅典人早已确信“我们已达到了一个阶段,我们不得不计划征服新的地方,不得不保持我们已经取得的,因为如果别人不是在我们统治之下,我们自己有陷入被别人统治的危险”。结果永载史册:雅典在战争中惨败,雅典帝国覆亡,雅典的辉煌一去不返。冒险和革新是雅典成长的关键,也是它过度伸展和惨败的诱因。
由于我的专业范围,我熟悉“美国精神”中直接与美国对外态度和对外政策密切相关的方面。这些方面的“美国精神”传统能够以扩张主义和帝国主义为主题得到界定,它们在不同的提倡者那里本着不同的根本依据:基于神定、基于种族或“自然”、基于宗教性或准宗教性的“使命”、基于现代世界发展。有关的主要历史形态包括:北美清教徒的山颠之城观念;天定命运论;社会达尔文主义和种族主义;马汉的盎格鲁-撒克逊海权论;美国自由民主制的普遍主义使命理念,包括伍德罗·威尔逊和富兰克林·罗斯福的世界政治哲学;关于自由国际主义经济政治秩序的霸权稳定论;当今关于全球化时代的新帝国论等。然而,美国还有另一大对外精神传统--“杰克逊主义”或“好斗的美国主义”,它同样贯穿于美国对外政策史。
因此,最概括地说,可以辨识出美国对外精神和外交思想传统的如下三大主题,它们以其众多的历史形态和表现,合成了“美国精神”在对外态度和对外政策方面的复杂图景:(1)现实主义,主导了美国作为国际权势政治中的传统大国的对外行为;(2)“杰克逊主义”或“好斗的美国主义”,主导了美国少有虚饰地单边追逐美国安全和“国家伟大”的极端民族主义对外行为;(3)理想性的自由国际主义,主导了美国缔造美国式理想世界秩序的普遍主义对外行为。第一类形态最突出地与华盛顿、约翰·亚当斯和尼克松三任总统以及汉密尔顿、凯南和基辛格的名字连在一起,第二类形态在19世纪美国大陆扩张高峰时期之后以里根和当今的布什(特别是2001至2004年期间的布什)为最大代表,第三类形态的典型则有“杰斐逊世界主义”、威尔逊主义、富兰克林·罗斯福的战后世界理想、肯尼迪和克林顿行政当局的对外政策核心理念等。
当然,我这里讲的至少在形式和风格上大不同于本书的“轶事讲述”,然而目的和可能的功效一样,那就是揭示和理解“美国精神”。无论如何,本书是这方面在中国国内难得一见的比较独特的尝试,而且在我看来能够取得可观的成功。有如本书作者在与我交流时所说,本书依凭的那种感性的、细节丰盈的观察,虽然不可能成就一幅全面精确的“美国精神”肖像,但如同印象派肖像画之于古典派肖像画,它描绘的不是某一衣饰花纹、某项准确的线条或某块肌肉和骨骼的组合;它是要在光与影的复杂作用和色彩的模糊调和之中,去把握描绘对象的精神气质,那在某种意义上说更有可能达到深刻理解对象的目的。
时殷弘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自序:自由帝国与帝国之自由
美国的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总统跟两位前任的风格截然不同:他不喜欢正式的仪式,就职总统时他是从议会走到就职现场的,既没有英俊的坐骑,也无华丽的仪仗。外出的时候,他经常独自骑马,没有警卫,而在白宫的时候更是经常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和拖鞋,而且他拒绝给有钱人和权力阶层任何优惠。
就是这样一位大大咧咧的总统,却是个天生的生意人--1803年杰斐逊外出购物时为美国买了一大片土地,当时有些美国人着实觉得这太过分了,实际上杰斐逊自己也怀疑这桩买卖是否违宪。他从拿破仑手里买下了法国在北美的殖民地,密西西比河以西的路易斯安那,花了一千五百万美元,合计四分钱一英亩。做成了这笔生意后,杰斐逊有点得意和感慨地称这片土地是--“自由帝国”。这个“帝国”可来之不易。
1776年7月4日,北美13个殖民地宣布脱离英国独立。
1783年,英国承认美国独立,并先后把13个州以外大西洋沿岸的大部分土地划归美国,美国领土达到230万平方公里,约占现在美国本土面积的30%。
1789年,美国联邦政府成立。这是人类历史上一场伟大实验的开始。同年9月17日,富兰克林走出宾州政府大厦,他的朋友伊丽莎白·鲍威尔--费城市长夫人在等着他,她问他这个新的国家会有个怎样的政府。富兰克林答道:“一个共和国,女士,如果你能坚持。” 然而,自从罗马共和国消逝后,人类历史上再没有过在如此广阔的土地上实行过共和制,而罗马共和国的衰落并蜕变到罗马帝国,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它巨大的领土范围已经使得共和的制度与品德难以为继。
1783年到1789年,美国人花了六年的时间才建立了一个可运转的政府,最早这些人都不知道怎么称呼自己:一些人自称美洲联合国家(American Commonwealth );另一些说是美洲联邦(American Confederation);还有人说联合国家(United States);只有少数人说合众国(The United States );多数人还是认为他们首先是各州(state)的公民,让他们接受国家比他们珍爱的州更重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是到1860年的内战时都没有改变的情形。他们甚至不喜欢国家这个词,经常称之为联邦(a union of states )。
1831年,这个政府试验了快50年之后,法国人托克维尔来到美国体验民主是怎么运作的。他把美国当作一个民主的试验场,“有意思的是这不仅仅是美国的,而且是全世界的;它不仅有关于一个国家,而是跟全人类有关。”
到今天,再也没有必要用华丽的词句、繁复的证据来论证这场实验对于全人类的影响了。我们只要设想一下,假如没有美国,世界将会怎样?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美国,英语不可能如此大范围地成为国际语言,世界的政治与观念领域的版图不可能是现在这样,我们可能还是会有计算机与互联网,有汽车与飞机,有电器,有辐射到人类生活各领域的各种我们已经离不开的物质产品,人类仍然可以登陆月球,探索外太空,仍然可以探究从微观粒子世界到宏观宇宙开端的各种奥秘,但是,这些代表人类能力扩展的标志性事件,不知会推迟多少年。
从1776年北美的殖民地宣布独立开始,甚至从17世纪欧洲的殖民开始,北美大陆上形成的这个从无到有的国家,在不到三个世纪的时间内建立了一个几乎支配全球政治、经济、军事与文化的巨大“帝国”。德国学者迈克尔·曼在《实力的历史》一书中分析了大帝国的四种实力来源:政治实力、军事实力、经济实力和意识形态实力。我们看到在这四种实力方面,现在的美国都史无前例地具有影响和支配全球的力量。
为何是美国,建成了这样一个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帝国?
原因数不胜数,每一个都可能是合理的解释。但富兰克林对于新辟疆土的命名,可能意味着其中的一个重要解答:这个国家与民族追求“自由”,而这种追求自由的理念,以及这种理念塑造的制度,以及这理念与制度规定的行为,使得他们具备了不断拓展领土,不断扩张实力,不断增强影响力的“自由”。而且,他们一代代人都做到了富兰克林所强调的--坚持。我们可以将美国建成的全球帝国归因于机遇,归因于地域,但最终这些因素都要经过价值领域来发酵,来放大。所以,美国之所以强大,归根结底是因其独特的美国精神。
那么,美国精神究竟又是怎样的一种力量?
本书所采摘的故事,不过是美国精神这棵枝繁叶茂、浓荫匝地的大树上,为数不多的几颗果实,观赏和品味它们,并不一定是汲取了这棵大树的菁华,但至少,我们会知道这棵树,实在是每天每天都在吐纳天地英华,因而能常绿常新,日高日壮。
有朋友在翻阅本书稿之后向我们提出“抗议”,问我们为何所编选的故事中正面的多于负面的。我们不得不承认,无认一个国家还是个人,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总存在着缺点和瑕疵。本书之所以选的“好”故事多于“坏”故事,是希望国人能从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和民族身上学到更多优良的东西,以便有所启发,从而促进我们自身的进步和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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