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后的杜月笙是个“文雅”的人。这一点从他的外貌、风度就看得出来。
“他身形瘦削,溜肩膀,两只长胳臂毫无目的地摆动着。身子上穿着一袭弄脏了有污点的蓝长袍;一双平脚踏着双邋遢的旧便鞋,没有下巴颏,不过耳朵倒挺大,象蝙蝠的耳朵,两片冷酷残忍的嘴唇中间露出一排大黄牙,完全是一副吸毒者的病态……他拖着脚步走过来,不时无精打采地左右转动头,看看是否有人跟在后面。……他把一只毫无生气的冷冰冰的手伸给我。这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有五个沾满鸦片烟迹的两英寸长的灰爪子。”
这是46岁的杜月笙,一位外国女记者笔下的杜公馆主人。这位女士也许是对有关杜月笙“残忍”的故事听得多了,初次一见到杜月笙,居然看到了他“两片冷酷残忍的嘴唇”,将他描述成一个人间怪物。其实,从面子上看,绝对看不出杜月笙是个“冷酷残忍”的人。相反,他是一个看上去文弱而深沉的人。
1.东方之乐杜月笙平日不发病时,脾气很不错,对待左右,不打不骂。他与万墨林、郁咏馥(为杜烧鸦片烟的随从)三人,在没有外客时,大家海阔天空,乱拉乱扯,毫无拘束。即使会见外客,他也总是彬彬有礼,绝不会待人冷淡,令人疏远,而他交游广阔,一天到晚,应酬极忙,每每与人接谈,都能做到宾主尽欢。有人说他烟铺上挂有一块水牌,开列着一天中该去应酬的人家。其实水牌是不挂的,每天由账房把接到的请柬帖子排一排队,按着主人的地位与情面大小,分别轻重先后,列成一表,给杜过目后,通知司机、保镖等人,照单行事,可见其人情往还,绝不疏怠。
杜会客时,先是侧耳倾听对方的话,等到人家讲完,才稍微沉吟,再缓缓说上几句。妙在要言不烦,语中肯綮,听者动容。而且杜月笙讲的,一般就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道理就在办法之中。有人说他福至心灵,其实这正是他做人的诀窍之一:藏拙。他本来胸无点墨,说话不会有什么文绉绉精彩之处,而且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懂的东西很多,所以事到临头,他只拣自己想明白了的说几句,说在要害处,让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于是大家都知道杜月笙不说则已,一说必有道理。
当他在社会上渐渐有了点名声后,为了交结所谓上流社会,以往的穿戴作风就有必要改动一下了。在杜月笙的时代,上海街头的小阿飞或瘪三、白相人的打扮,是可一眼看出的,不外乎帽子歪戴,袖子卷起,烟卷斜叼,手插在上衣兜里,歪着脑袋,拖着鞋子走路,不用正眼看人。势力大一点的,够得上称为“大亨”的,做“马路巡阅使”时,那风度又稍有不同,一般是一水的亮晃晃、滑溜溜的拷绸衫裤,大拇指翘起来,上面一只数里外就晃眼的扳指或金戒指,脖子上是念珠般粗的一串金项链,身边必定还有几个戴墨镜的跟班,吆五喝六,威风八面。
但杜月笙绝非如此做派。他自从进了黄公馆之后,自始至终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尤其是住进了杜公馆,交结了上流社会之后,为了学绅士模样,他很是下过一番工夫。最初穿长袍马褂很是不习惯,但其毅力不凡,以后他做到了,在任何公共场合露面,甚至大热天在家里见客,都是穿起长衫,去见有地位的人,还得罩上马褂。他不但自己这样做,还要求他的徒子徒孙们也这么打扮。但也有人说,杜月笙穿长袍马褂,是因为他身上有文身,他再不愿意昔日下层生活的痕迹留在他的绅士生活中。
杜月笙开始学认字了。1928年以后,他请人在家教他识字,一段时间每天练写几百个字。几年后,他的程度可以读报了,每天都看报纸新闻,而且看得特别仔细。他会关注各种庆典消息,看看什么人举办庆典没有通知他消息,然后区别情况一一打点。这或许是他运思其人际网络的一个独特途径:看看哪些地方是自己的影响还没到场的。
他说话一向不急躁,现在更是斯斯文文,在公开场合和交情不够的客人面前,他从不随便多讲话。故初次和他见面又不了解他出身的人,一下子识不出他的庐山真面目,绝不知道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老辣,上海滩一时无两。
自从杜月笙当了几十上百家企业的董事长以后,需写字尤其是签名的场合甚多,为免被人耻笑,他对自己的姓名杜镛两字,早晚勤练,居然也写得像模像样了。说起来,他这文雅的名字杜镛还有个来历。
这个名字是民国元勋、国学大师章太炎给他起的。杜月笙怎么和章太炎攀上交情的?有传闻说,章先生晚年索居苏州,虽名声在外,但经济上并不宽裕。某回,章的侄儿在上海法租界与人发生房屋纠葛,就求助于章太炎。章太炎在当时虽只是一搦管书生,但因为是革命元勋,毕竟也有些影响。可他所擅长者也不过是在文坛舞墨、学界耍刀,要他“春秋折狱”或许他还能稍尽绵薄,要办这种“缠讼”的事情,只好徒呼奈何。他情急之际便修书一封致杜月笙,恳请其援手。杜阅信后大喜,顿生“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之豪迈,不仅鼎力相助,事毕还趁机亲赴苏州,登门拜访,向章“汇报”此事经过,末了在茶几下放一两千元的银票,算是孝敬。章老先生自然感佩不已,对杜的热肠侠义大加赞赏。此后杜“孝敬”不断,见面礼越来越重。两人的关系也日益“铁”了起来。对于这一章、杜订交的缘由,章氏的后人颇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无中生有,因为章氏根本就没有什么与人争房产的侄子。但章太炎后来不惜一代朴学大师的身份,亲自为杜月笙来历不明的家族写祠堂记,这件事也足以证明两人非泛泛之交,至于两人缘何结识,倒并不重要。
有一次,杜月笙和章太炎坐谈,不知怎么说到了杜月笙的名字(其时杜月笙还没有改名,还叫“杜月生”)。章太炎谈锋正健,说君家这姓还有些来历,只这名字有些不够雅致。杜月笙不以为意,反而趁势很诚恳地请章氏为他重新起个名字。章太炎对所有经书典籍都烂熟于心,念头一转,马上解释了一番:东方之乐曰笙。《周礼》上说:“凡乐事,播镛,击颂磬、笙磬。”郑玄注:“东方曰笙。笙,生也。在西方曰颂。”然后,章太炎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大名为“镛”,再在“生”字上加个“竹”字头,月笙作号。这样,一面保存了乳名的原音,一面又寓有发扬光大的意味,典雅不俗。杜月笙一听,喜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这个名字,的确无懈可击,既典雅庄重,又渊源古拙,还切合杜月笙的出生来历,没有比这更妙的了。从此以后,凡是公开正式场合,他都用“杜镛”两字签名。1930年10月18日法租界当局公布华董的名字,写的便是“杜镛”。不过,私人用章,仍是“月生”,因为他身边常挂着一颗黄金小图章,长度不满半英寸,镌着“月生”两字。
有了一个文雅的名字,结交一帮文雅的朋友就显得多了些底气。
2.“兴革旧仪”
1932年11月,杜月笙在陆京士(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候补委员)等人的策划下成立了恒社,这是一个俱乐部形式的帮会组织。会员平时在俱乐部(有固定会址场地)聚会,吃喝玩乐、聚谈商议,来的人都是杜月笙的门徒。
之所以成立这个组织,是因为杜月笙觉得,青帮“开香堂”收徒弟的一套传统方式,已经不适应广收海内“英雄”的需要,也限制各式“英雄”投奔门下了。他在此之前收徒弟,已经改变了很多原来青帮收徒的“繁文缛节”,但他觉得要笼络一批有地位、有知识的心腹,光用青帮还吸引不了人。
恒,是取意于古书上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隐隐含有以杜月笙为中心,也以他为立身处世的最高“典范”的意思。社名则是陈群给起的。另外还设计了一个社徽,中间是一个斜月和一个大笙,四周有十几个繁星环绕,“众星拱月”的含义就更清楚了。陆京士、洪雁宾(宁波实业银行经理)、周孝伯(律师)、蔡福棠(长丰地产公司)等人任该社常务理事,唐世昌(《申报》编辑)等为该社候补常务理事。构成杜月笙不断增长的权势力量的网络的各种线索,就汇聚在1932年11月成立的恒社中。恒社作为一个上流人物的组织,其大门并不向杜月笙所有的弟子开放,仅限于有社会地位的人。在1933年2月至1937年5月四年间,会员增加了四倍多,由130人到564人。在已有较详细名单的402人中,多数为商人和实业家,占54%;其次是政客和政府官员,占24%;再次就是自由职业者(律师、记者、医生、教师等),占13%;数量最少的是工会(国民党控制的邮电工会)领导人,占6%;还有军官,占3%。
恒社重要人物陆京士在恒社3周年纪念会议的演讲中,强调了恒社作为杜月笙私人组织的性质,他说,恒社只有一个领导人、一个中心,那就是杜月笙,所有恒社成员必须为杜先生效犬马之劳,其口气,倒颇似当时流传甚广的口号:一个党,一个领袖。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杜月笙的恒社,因为和上海资产阶级、国民党政客、政府官员的联系,成了上海青帮中最有势力的私人组织。
从恒社成立到1951年8月他死为止,杜月笙心目中认为最得力,可以重用,可以托以大事的徒弟,是陆京士。早年,陈立夫曾对人说,陆京士忠于杜月笙,超过忠于国民党。这也可见陆对杜的态度和关系。所以,杜对陆言听计从,所有恒社的主要社务活动,重大决定,都是有陆参加的。
杜临终前,电召陆京士到港面诀,而他临终电召的门人,只此一人。
这个恒社,就是杜月笙一帮门徒寻欢作乐的场所。后来因为来的人品位杂陈,有的公然召妓,影响很坏,所以成了绅士、“爱惜名誉”的杜月笙就很少涉足这个场所了。在日常娱乐和嗜好上,杜月笙酒喝得不多,赌则是生平最爱,但他自以为有了身份了,不再和徒子徒孙们一起赌,也不在公开的赌场里赌,而是在自家公馆里召集朋友聚赌,这样外面的人就管不到了。
一个靠烟赌起家而且嗜赌如命的人,居然不再公开聚赌,这是值得寻味的。一个人有所忍,必有所待。杜月笙所期待的,无非是上流社会对他的接纳和认可。“上流社会”既在南京的党国新贵那里,也在北洋的下野要人那里。
3.朋友不分新旧,友情不论大小杜月笙如此之大的影响,单单结交国民党上层人物是难以撑起这么大场面的。他的关系遍布全国,在国民党一统天下之前,杜月笙和各路军阀、政客的关系就不同一般。他想尽办法结交各色人物,而且不管这些人正在风头上还是已经落魄,他都能倾心交结。关于交朋友之道,杜月笙有句名言:“不要怕被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至少说明你还有利用价值。”所以,只要别人求到他面前,无论事大事小,无论认识与否,他极少一概推开,而是尽心尽力,予以帮助解决。
辛亥革命前,那时的杜月笙还只是一个赌场里“抱台脚”的小角色,根本谈不上什么权势,但他的“急公好义”、“讲义气”在江湖上已经出了名。有一次武汉新军中几位遭清廷通缉的革命党人途经上海,要去武汉,连盘缠钱都没有,他们找到了杜月笙。因为革命党(有很多是会党成员)中流传着一个说法,落难到上海,实在没办法就去找杜月笙,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会帮你。果然,杜月笙毫不推托,就开始设法为这几位朝廷要犯筹资。他自己没钱,但想了个办法去讹诈赌场老板。他让这几位杀气腾腾的壮汉拿着几个空香烟筒闯到杜所在的赌场来“闹场”,赌场老板不知这几位英雄来历,忙叫杜月笙过来问出了什么事情,杜月笙一番“交涉”,回报说这几位手里拿着炸弹,是革命党来“借盘缠”的,不给就炸场子。
老板慌了手脚,立马从账房支出几百元,让杜去了结此事,杜为了撇清此事和自己无关,还特意推让一番,让老板亲自去交钱,老板不敢,杜月笙就“勉为其难”拿着这一笔盘缠交给这几位革命党人,让他们扬长而去。
像这样的事,杜月笙干过不止一次两次。这些人受了杜月笙的恩情,以后也谈不上什么回报,因为他们说不定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但杜月笙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名声传得这样远,连素不相识的革命党人也来求自己解困。这样,他杜月笙的招牌就打出去了,他在江湖上就算“有名号”的人物——有了名号,就不怕没有“实利”,“名至”则“实归”,这是江湖上一般不二的大道理。
江湖上传闻,杜月笙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所以能够做杜月笙的朋友,那是极有面子的事。因此有很多不认识杜月笙的人,会千方百计托人结识杜月笙。也不一定非得有事才求到他门上,而是认识了杜月笙,成了他的朋友或门生,一般就不会有人欺负上门。的确,如果杜月笙将你当朋友,你不必担心自己在上海滩有什么摆不平的事。
1924年的齐(燮元)卢(永祥)之战,和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等关系密切的卢永祥战败,逃往租界,是杜月笙力排众议,收留了卢永祥和何丰林,将自己的房子借给这二位败军之将,还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后来他们见上海也不是久居之地,就转道日本遁往天津、青岛等地。杜月笙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是雪中送炭,这在任何时代,都是非常难得的。
1925年11月,皖系段祺瑞手下的第一员大将徐树铮来到上海。当时皖系和直系争地盘的齐卢之战尘埃落定,皖系在江浙和上海一带的势力已经瓦解。在皖系的卢永祥兵败之后,徐还集结皖系余部,自称江浙联军总司令,率部抵抗齐燮元军队,后来独力难支,被迫出国。他出国不久,由冯玉祥发动的“北京政变”爆发,直系垮台,段祺瑞咸鱼翻身,出任临时执政,立即委派徐为考察欧美日本各国政治专使,让他游历各国,结交外国政要,游历完了回到上海。徐树铮虽然文韬武略皆备,但为人刚愎自负,得罪了不少人,他这一趟到上海,有很多人是等着买他的人头的。所以他到上海之前就密遣代表要求“三大闻人”保护他的安全。虽然黄金荣、张啸林等人不太乐意,杜月笙却满口答应。在杜月笙的劝说下,三闻人亲自上徐树铮的坐舱迎接徐树铮,并一路护送他到达英租界南洋路,自此派人轮班守护,一直到他平安离开上海。可惜,徐后来还是死于非命。他到达北平后,又离京返沪,在廊坊车站被冯玉祥派人捕杀。徐树铮和冯玉祥结仇,是因为徐树铮捕杀了同为北洋军阀的杀人魔王陆建章(曾任袁世凯的军法执行处处长),而冯玉祥是陆建章的外甥(一说冯玉祥为陆建章的内侄女婿)。
杜月笙对皖系军阀如此“情深义重”,不离不弃,那并不意味着皖系的对头来了他就闭门不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