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陡峭泥泞的山路上,费比开着他的车,心里不停地嘀咕。天一直下着雨,他这是要上修士山山顶。现在雨开始下得小一些了,但天上依然阴云密布。他心想,我可真够笨的,在这样的鬼天气,只为了拜访一位老太太就要上山顶。河水如果再往上涨一点,车子就穿不过那座旧桥了。这样的话,他就得多绕几里路才能到。一些文件在他的律师办公室里,还没来得及看,外面还有一堆的工作在等着他,而山顶的老太太可能只会说一些废话,这样会浪费他整个下午的时间。
虽然这样,他还是认为这次拜访很有必要。老太太难以应付法律上的事,只能找个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帮她处理。他在很多事上都可以帮助她。但就打官司来说,他一点也不担心,只不过他很讨厌诉讼时间过长,每一个官司都会搞得满城风雨。如果能说服这位老太太就好了,就算不行,最多再送一些股份给她。
老太太是保罗的妻子,叫艾莎,保罗已经死了。保罗生前是个业余的发明家,不过他更喜欢称自己为“化学家”。他六十岁之前一直穷困潦倒,直到他六十岁时发明了一种饮料,这个发明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发明的饮料最初只是在当地出售,慢慢地,随着喝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流传开来,大受欢迎。这让他的BJ公司发了财,他借此时机扩展他了的事业。
他的事业后来越做越大,同时也出现了巨大的危机。银行不愿意继续借钱给他,还准备取消他的抵押品赎买权。其他的债主也开始登门索债,雪上加霜的是一些饮料公司也趁机展开激烈竞争。坏消息接连不断,最后,保罗只剩一条宣布破产的路了。
费比这时知道了这些情况。他看透了保罗当时的心理,精心制订了自己的计划。他先找到了东北饮料公司,要他们接管BJ公司,他撒谎说,BJ公司的股权在他那儿,实际上,那时他根本就不是BJ公司的股东,更不用说BJ的股权了。随后,他在手提箱里装了一份临时的合同去找保罗,他是来提条件的。
他用飞速运转的大脑又理了一遍他的计划,满怀信心地告诉老保罗:“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宣告破产,再就是卖掉你的公司。”之后,他说出了他计划的梗概:他可以帮保罗偿还所有债务,但必须让他取得股票控制权,保罗可以保留一小部分股份。为了安慰老保罗,他许诺把已经毫无实权的董事长职位留给他。他态度很坚决,这件事一定要办成。保罗在他强大的劝说攻势下犹豫了。费比立刻暗示保罗,对他施加压力说,许多要债的人就在后面。保罗现在如果不同意,第二天他们就会来逼债。
费比现在回忆起那个时候,心里还会洋洋自得。那时在强大的压力下,保罗伸出颤抖的双手,取出笔,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当时,老人的双眼饱含着泪水,手指沉痛地推动着笔尖,保罗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签下这花费了他生命和希望的事业。看着老人签下的孩童般的字体,这位心怀鬼胎的律师,知道自己实现了多月以来的梦想。
他一上任,就以公司老板的名义,把BJ公司卖给了东北饮料公司。卖公司的钱他除了还债,还大大地赚了一笔。假如一个人了解人类的弱点,就没什么是他办不到的。大部分的人是愚笨的,如果你知道如何驾驭他们,他们会任你摆布。
保罗太太只是这件事中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现在的她仍处于悲哀之中,她最近一直很悲痛,因为她的丈夫死了。费比的诡计成功之后没几天,保罗就死在汽车里了,被人发现时,汽车发动机还没熄火,车缝被布条塞住了。他身边留下了遗书,但里面完全没有提到费比。遗书的字迹就像孩子写的,写得很少。里面只说了他最近的失败,希望他的妻子原谅他。就这样,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自杀在镇上引起了一阵骚动。但费比却很高兴,保罗的死让自己省掉了一些麻烦,因为费比怕他反悔。老保罗在死前,确实曾考虑过他那次失败的交易。
那份协议让保罗很后悔,如果他不死的话,与费比对簿公堂,这将会是个很大的危机。还有费比与东北饮料公司的非法契约,这些搅得他心烦意乱,他的律师资格甚至都保不住了。感谢上帝,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费比想。
保罗太太对丈夫生意上的事向来不过问,她猜测保罗可能上了别人的当,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叫克斯的年轻律师和她谈过几次。费比想,我应该安慰她一下,或者是把自己拥有的东北饮料公司的股份再分一点给她。他虽然心疼这些股份,但为了把事情做得圆满一些,暂时只能这样了。
终于到了保罗太太的住处,那是一座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在雨中看起来更加凄凉。
费比整理一下雨衣,走上台阶,按响了门铃。
一位微微驼背的老太太为他开门,她头发雪白、人很瘦削。
“请进,费比先生,你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还能来,我很高兴。”
他走进客厅,同主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主人好像不喜欢阳光,所有厚布的窗帘都被拉下来了,客厅的壁炉里火还在燃着,通向餐厅的门开着。
美丽华贵的地毯上有一圈圈黄色的光,那是落地灯投下的。
“尊敬的夫人,你还好吗?”他言不由衷地问候着,双手放在炉火上取暖。
“谢谢,很好。不过保罗的死让我很难过,也很震惊。”
“我能理解,太太。不过,你现在看起来很不错。”
保罗太太像是没听见费比的回答一样,继续着自己的活:“他死的方式,不像他的性格。他常对我说,自杀的人很懦弱,他觉得自杀也是犯罪。这让我怎么能相信他是自杀呢!”
“保罗太太,节哀顺变。我想他是发现自己病了,才会那样做。”
她摇摇头道:“不是病了,他是彻底绝望了。他把毕生的心血都投到了他的事业上,费比先生,但他却突然失去了自己的事业。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出卖了一样。”
“做生意吗,这种事会经常发生。”费比平静地说,“做生意会经常出错,这不怪你的丈夫,只是这样的事碰巧发生在他身上而已。”
保罗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拨了下火苗。她转过头,对费比道:“关于生意的事,我知道一些,我丈夫生前曾告诉过我。我知道这么多事情,绝不会碰巧都在一起发生的。公司确实出了些问题,但那是被迫的。你不要否认,在这件事上你也捞了不少。”他看见,她脸现微红,他不知道那是因为火还是因为心情激动。
他轻轻一笑说:“保罗太太,我想这只是生意。保罗先生去世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现在,你手上还有东北饮料公司的股票,它们会为你带来利润的。”
“那根本不够我开销的,太少了。”
他换了个话题:“今天的天气不好,不然的话,我想欣赏一下你家的花园,我听说你家的花园很美丽。”
“我的花园是很漂亮,等哪天天气好了,我一定带你参观参观。可惜的是,花园里现在有一些土拨鼠,我的花总是被这些小家伙弄死,我和园丁想抓住它们,但抓一个没用,它们太多了。”
“关于土拨鼠,我倒听人说过一个办法。是这样做的,把一个空瓶子埋在花园里,瓶颈留在地面上,当风把瓶子吹得呜呜作响时,地下的土拨鼠就能感到振动,它们就会搬走。”
“我的园丁也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认为只有这个法子可以赶走它们。”保罗太太说,“就是用毒药。这听起来很让人害怕,不是吗?当然,我不喜欢杀任何动物,不过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行。如果不这么办,我这漂亮的花园就完蛋了,所以我的园丁周六去了趟镇里,他买了瓶毒药,就放在储藏室里。”
“真的?”
“园丁准备等天晴了,地面被吹干的时候,就着手对付土拨鼠。放毒药的瓶子还在那儿,每次我看见它,心里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用满是皱纹的手摸摸自己的面颊,“哎,怎么说了这些没用的话,真是人老了,糊涂了!喝杯茶怎么样?”
“好的,谢谢。”
“这是一种草籽茶,希望你会喜欢。在这种糟糕的天气里,喝上一杯浓浓的草籽茶会让人心情愉快些,不过有的人会喝不惯。”
“我想这茶一定不错。”
保罗太太去了厨房,准备为他泡一杯草籽茶。费比这时有些疑虑,她为什么邀他到这里来?还老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难道她认为她的困难能引起他的同情心?
他看了下手表,现在已经三点了。他准备找个理由告辞,走之前,他想谈一下克斯,那个年轻律师的一些问题。保罗太太回来了,他正在考虑怎样开口。保罗太太推着一辆小餐车,车上放着一个大茶壶,还有几个杯子,以及一些蛋糕和点心。
“我来帮你吧。”他说。
“我家光景好的时候,这些事都是用人做的。”保罗太太坐下后说,“自从我丈夫的生意失败后,我就只能自己做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忍不住就会想起我和保罗过去的事。多么幸福美满的生活啊!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留下我孤单一人,自己去了,我一个人生活很艰难。”
费比正在吃蛋糕,听了她的话,觉得蛋糕好像卡在了喉咙里,他清了清喉咙。“保罗太太,关于我和保罗之间的协议,我希望你能同意。如果你认为有问题的话,我希望我可以给你帮助,这样你就不用求别人帮助了,一些年轻的律师经验不足,帮不了你大忙。”
她笑着说:“律师我已经有一位了。克斯先生给了我许多帮助,你们应该谈过一些问题了。”
他掩饰着自己的不高兴:“至于公司事务方面的安排,我保证,没有一点问题,一切都做得很好。”
“费比先生,有些法律方面的细节,我还不怎么清楚。但我认为,如果能够证实我丈夫签那个协议是被迫的话,法院就会判协议无效。”
“被迫的?”费比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怎么可能,当时所有的协议条款都放在他的面前,他的决定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太太,你恐怕一定是听了谁的谣言吧,这样的诉讼无疑很难成功。”
保罗太太神色忧郁地说:“克斯这个年轻人很聪明。”
“诉讼只会让我们双方不愉快,使我们成为别人的笑柄,相信你一定不喜欢这样。”
她点点头:“是的,我一直不希望打官司,应该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费比喝了口茶。她是什么意思?更好的法子!话里有话啊!
“诉讼的时间很长,也很乏味。”她呷口茶说,“保罗生前经常这样说,如果你决定了做一件不愉快的事,尽快地去办,能快就一定快。”她微笑着继续说,“我很欣赏他的这些话,你喜欢我的茶吗?”
“茶很好。”他心里一阵疑惑,她想暗示什么吗?
保罗太太说:“以前,我们有一条老狗病了,病得很严重,救不活了。保罗特别喜欢它,但他毫不犹豫地给狗吃了一些东西。”
“给它吃了什么?”
“他给了它一些毒药,我想是砒霜。”保罗太太说。
费比含混地点点头道:“保罗太太,我真得走了,外面风越来越大了。”
“风,总想摧毁我的花园,”保罗太太说,“吹落花儿,吹散叶子和树枝。更可恶的是,今年夏天又有一批土拨鼠,我的园丁曾向我作过保证,花儿过几天就不会再遭殃。砒霜的药力很强,很快就能达到效果。”
这时费比听见了钟的滴答声,他喝口茶,继续听着保罗太太的控诉。
“这些土拨鼠让我心情很坏,使我在丈夫死亡的阴影中一直走不出来。”保罗太太说,“我想,他死的时候应该不会痛苦,不过,毒药致死一定让人很痛苦。我谈到了毒药,你一定感到郁闷是吧?”
保罗太太放下茶杯,“现在,我们该说一些除了我之外,很少有人知道的事。那是保罗一件终身隐藏的秘密……”她抬起头,“你怎么啦?费比先生,不舒服吗?”
费比刚刚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一个可怕的想法!让他懊悔的是,在此以前,他那敏捷的头脑却没能把两件事联系起来。怪味的茶、砒霜。我的天!这不可能吧?有可能!是的!也许她一直在计划着。
他忽然抓住自己的喉咙,惊恐地呻吟了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慢慢坐回去。他发出痛苦的含糊声。
“你喉咙一定又是被蛋糕卡住了,”保罗太太道,“放松,深呼吸。”
“砒——砒霜,”他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能用低低的声音说,“救我。”
但是,保罗太太好像并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又继续说着自己的话。
“保罗先生小时候父母双亡,所以没受过什么教育。很小的时候,自己就出来闯天下了。”
费比这时哪还有心情听她说什么,只觉得整个胃里都在烧,他感到灯光似乎越来越暗,他万分惊恐。这个老太太竟然镇定自如地坐在那儿,难道她在品尝复仇带来的快感?她一定疯了!
他挣扎着努力让自己站起来,用含混不清的喉音说:“赶快打电话叫救护车!保罗太太,再晚我恐怕就来不及赶到医院了。”
“来不及,费比先生?”她唇边带着冷峻的笑意,“可怜的保罗躺在汽车里,发动机还在转,难道那时去救会‘来不及’吗?”
“他是自杀,这不是我的错。”
“你一直在利用他!你现在承不承认,你用阴谋诡计利用他?”
“我是利用了他,我会给你补偿,我把所有的东北饮料股票都给你。求你别再浪费时间,赶快救救我。”
她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俯下身子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她说:“是你写的那封遗书,你从他的签字模仿他的字迹,然后写假遗书谋害他。”
“是的,不过我只是用钳子打昏他,我当时不得不那样做,他开始怀疑我、威胁我。我承认以上一切,赶快救救我。”本来他是不会说这一切的,但现在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先赶紧让这老太太救了自己再说。这里又没有其他人当见证人,就算说了也没别人听见,假如他被救活了,他绝不承认说过这些话。
“你真蠢,费比先生。现在,站起来吧!我根本没在茶里放过任何东西,更没下毒。”
他挣扎着站起来,如释重负。但心里很恼怒,他竟然被这老太太戏弄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使诈,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承认!我会否认刚才说的一切,没人会信你,更没人为你证明。”
“我丈夫只会写他的名字,费比先生。其他字他一个都不会写,更看不懂,他根本没读过书。”
他惊奇地瞪着她:“这怎么可能,那他怎么能开得了一个公司?”
“是我在帮助他,在你们签协议之前,我曾警告过他,不要听你的安排,可惜他不听。当警方把遗书交给我的时候,我确定他是被人谋害的,因为他根本不会写别的字。我想了一下,如果他死了,你能得到的好处最多。所以我猜,一定是你谋害了我丈夫!”
费比现在反而冷静了,他在反复思索着。没人知道他来过这儿,他只需上前几步,扼住她的脖子……
“他不识字,我一点也不在乎。因为我们相爱,你不会了解那种爱。你这种人除了你自己,不会爱任何人。”
费比慢慢向前,只要再走一步,伸出双手,用力掐住,马上一切就都解决了。
这时饭厅的门开了,他惊慌地转过身子。克斯律师和警署的警长向他走来。当律师和警长在他面前停下的这一刻,他们四个人都僵立不动了,只听见窗外的风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