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看客?秦杲的估计没有错。游行的人,昨天,来到了这里。大约,要求与领导们对话了吧?不是约了今天继续吗?为什么却是了无人烟?或者,我应该去静园。
继续往前走,穿过南北阁,静园草坪上,三三两两坐着的,是我们的同学。
我一个人,在这中间穿行。还是和昨天的讲堂一样,这里,没什么组织,但是,也不混乱。只是和昨天不同的是,昨天,有着浓的或是淡的伤感,弥漫的,是一种追思的哀怨。而今天,在这里,只有愤怒和焦灼。有人,在激动地说着什么,用着很夸张的形体语言。我觉得,哀悼,本不需要愤怒去装点,也不需要喊叫去矫饰。我不知道,这些愤怒的人群,有多少,还记得昌平园,那个美丽的女生。
我静静地看,用我自己的视角。我一边走,一边听,一边看。我听到他们说起了昌平园的荒凉和学校的冷漠,我听着他们说起了新闻封锁和六四,我听到他们说了昨天晚上,有了近十年以来的学生质询的首次笔录。
3 加入学生会
我在人群中寻找,找一位能告诉我为什么的人。
我找到了一位女生,一袭黑衣,一个人。她在那里,静静地,只是叠着白花,一语不发。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把白色的花,在绿色的草上排成了一片。我向她问好。
她看着我微笑,她说:“你是大一的吗?”
我为我的稚嫩而羞愧,我点头,但是依然期待的看着她。
“办公楼能够平等的对话吗?会去那里的,大约也是学生会的人吧?或者,团委?去那里作秀?”
又是学生会。
突然间,对这个组织有了好奇。虽然,不那么光彩,但是,它能让我知道很多事?回避学生会的人,或许是回避这个现实的污浊,只是,世上又怎能有伊甸园?我想加入学生会。我为我的决定而兴奋。
“其实,我们只想让他们能够尊重我们一些。昨天,某个校长,一边表示沉重的哀悼,一边却说不清死者的名字。”
师姐无奈地微笑了。
青枫已凋白露谢,在某些人眼里,却只是一个名字,画了黑框。是唇亡齿寒的切肤之痛,让人,有了这样的愤怒。
人,开始多了。但是依然是散散的,
觉得有些无聊,我跟师姐告别。我往回走,想了一下,然后去了十四楼的学生会办公室。静静地,没有人。
大概,都在忙碌吧。我为我的想象而兴奋。
然后,我回到了宿舍。看书,吃饭,然后继续看书。静园的对话,在我看来,已经不那么重要。我想知道一些背后的东西,我想着,怎么去参加学生会。
不知多久,忽然间,广播响起来。
广播里,一个凝重的声音。它说:“同学们好。我是校长徐芝……”然后,他表达了官方的哀悼,接着我听到他说:“部分同学希望我到静园草坪会谈交流,由于考虑到现场效果,并为了使更广大的师生了解情况,我决定广播通知大家……”
呀,他们最终没有去面对静园。我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八点半,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那里等待和期盼。
徐校长的话,在一遍一遍的重复。我觉得有点吵。
这个时候,虹萦回到了宿舍。
我抱住她说:“亲爱的,我想去学生会。”
她是科技部的骨干,总是向我炫耀他们部的帅哥,我需要她的帮忙。
她说:“呀,真巧,我刚从那里回来。都在忙着布置邱风的灵堂。今晚,大约需要人去叠白花吧?一起去吧,可能会通宵。”
收拾了一下,我们一起往那边走。
其实,是几间学生宿舍。走上台阶,右边的一间,是常代会的办公室,左边,是研会的办公室。往里走,是学生会。开门,很大的房间,一圈会议桌,和两张沙发,还有一些柜子。
很凌乱,横七竖八的堆着传单和广告,颜料和垃圾。一扇小门,门上写着“主席团办公室”红色的底,黑色的字,肃穆而庄严,门,关得很好。
还没有什么人,我和虹萦在沙发上坐下,等待。
不时地,有人进来,打开那扇门,进去,然后门又关上了。不久,出来,依旧小心地关着门。行色匆匆。
进来一个女生,带着笑,看上去,却还是冷,她问我:“来叠花的吗?”
我连连的点头。
她说:“去研会那边吧。”
转身,她进了主席团的门。
我对着虹萦吐吐舌,她对我说:“文化部的部长丰岑。”
于是,我们起了身,去研会。
研会的办公室,比学生会的小些。正中的,也是一圈会议桌。里面,只有一个女生在那里,翻看着什么杂志,好像是《时尚》。
我微笑着对她说Hi。
她也对我笑,那种很灿烂的笑,她说:“我叫赵婧,99东语,文化部的,你呢?”
“Annie,99信息。”
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因为她的笑,很温暖,或许,是因为这里的冷,衬得她的笑,是那样的暖。于是我问她:“文化部,好玩吗?”
“好玩呀,最大的一个部。可唱可跳,一群帅哥和美女。”她依然笑得很好。
原来是这样呀。
又进来一个、两个、三个,渐渐地人多了。大约有二十来个。只是都站着,或是坐着,都跟我一般,呆呆的,不知所以。
丰岑走进来,依然是笑,放下一个盒子,说:“大家辛苦了,花,就放在这里吧。”她身后的男生在桌上放下一叠白的纸,带着褶皱,应该是最合适的那种。我想起昨天在讲堂前,大多用的是餐巾纸。
大家开始坐下来。
会议桌是矩形的,两条长边上,立刻挤满了人。于是,坐在那条短边。虹萦坐在我的对面,遥望着我。
叠花的人,大约都是熟悉的。于是,开始说笑,仿佛一场很有趣的Party,只是Party的门票是白花。
丰岑走进来,走到我身边,微笑着对我说:“来,一起坐吧。”
我连声说好,然后移动我的凳子,使劲地往一边闪。桌子不大,这一边,坐两个人却也正好。丰岑从她右边的一个女生面前拿过纸,不紧不慢地叠着,有一点懒洋洋的味道。很符合她的装束,有些韩流,也有些鲜族人特有的那种懒洋洋的味道。
她叠完一朵,然后问:“线呢?”
来不及开口,她右边的女生,已经递上。
我望望那位女生,挺标致的瓜子脸,嘴角,有一颗美人痣。然后,她笑着靠近丰岑,说:“哎呀,部长,看看你的花儿,歪东倒西的,给我吧。”
然后,就把花儿接了过去,很亲密的样子。
丰岑也笑着,把身子往她那边凑,玩笑的,为自己抱不平:“很后现代呀,很好看的。”
她们关系很好,我觉得。
又进来一个女生,有一点胖,很白,也有很精致的五官。我看到丰岑右边的女生亲密的冲她挥手:“你才来呀。”然后,是笑。
她走到我身边,拉一条凳子,也是微笑的对我说:“来,让一下。”
来不及想为什么,我赶紧起身,拉开我的凳子。她在那里坐下,显然的,没有了我的空间。我站在那里,打量了一眼,我看到已经走开了一些人,到处都是空的位子,但是,她叫我让一下。我不由得莞尔,真是傻了,大概这边,就是上座,所谓尊卑有序,大约就是如此。我想,她应该是副部长。
我走向虹萦,坐下,指着对面问:“认识吗?”
虹萦告诉我,那个胖一些的叫林琳,是文化部的副部长,那个有痣的姑娘是黄莎,算一个红人。文化部大约是负责灵堂布置,所以,负责人大多在这里。另外还有一个副部长,是男生。不在。
虹萦遗憾地摇摇头,对我说:“很帅的男生呢。可惜,不在。”
一会儿,来一个男生,扛来一箱的红茶,那种瓶装的,给每人分了一瓶。然后离开。
我觉得有些没劲。我拿着一朵白花,一边叠着,一边往外走,我想活动一下。
我看到学生会的办公室,外间没有人,主席团里,有些喧闹。
我走近一些。很快,我就知道谁是主席,因为每个人在他说话的时候,都是那么认真。那个男生,不高,穿着西装。我看出来,他是昨天在大讲堂那边拿着喇叭说话的那位。那天,好像有些狼狈,不过,在这里,他是君王。
我听到他在那里说:“他们居然在那里等到八点!都坐着,也没人去吃饭。学校都作出了答复了,居然还要游行,九点多的时候差点冲出了南门。现在又去办公楼对话了。跟六四差不多了,还要求撤销学生会,建立高校学生联合会……”
这时候,又电话铃响,我习惯的伸手去接:“喂?”
“Hello,”那端是纯熟的英语,“Here's bbc,Iwant to know...”
“给我。”主席从室内冲出来,抢过电话,也是很流利的英文,“I’m the president of...”
主席团内的人也开始往外走,我仿佛做错了什么,不安的看着他们。他们都冲我笑笑,眼光,只看着主席。
一个男生,很小巧的个子,眼光中,却是无比的深,我找不到别的字眼,只能用深。
他拍拍我的肩,说:“不要紧,你什么部门的?”
我感激地对他笑,我说:“我想参加。”
“想?”他立刻打断我的话,“想就好,你去文化部吧,适合你。”
然后他转过头,对着丰岑说:“你的人了。”
丰岑冲着我点点头,也没有别的语言,她说:“以后来开例会吧,每周二中午十二点半。”
主席搁下了电话,然后往里走,几步,却又回来,看着我手中的白花,对我说:“来叠花的吧?辛苦了。你叫什么?”
“Annie。”我赶紧说。
“好,辛苦辛苦。”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我的话,因为他走的太匆忙。他走了,然后,几个人,都往回走。
门,又关上了。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没趣。于是,回身去研会的办公室。
已经没有人叠花了。大家或是聊天,或者,趴在桌子上,睡觉。我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宿舍,是回不去了。
我把手中叠好的花,放到那个盒子。仔细看了一下,林琳和黄莎已经都不见了。赵婧,趴在桌上,睡得正香。虹萦是个精力充沛的小家伙,她正在翻看着研会的通讯。
我走到她身边,对她说:“好困。”
虹萦神秘的对我说:“刚才,他们在说,徐芝真是个可怜的校长。”
我皱皱眉头,表示不理解。
“他来北大上任的那一天,你记得是哪天吗?”
这样的日子,我怎知晓?我于是摇头。
“是那个三十三楼的博士跳楼的那天。”
一句话,带出那个寒冷的晨。我记得那天,光华的博士,三十余岁,因为忌妒,用哑铃砸死了才华横溢的同室。接着,因为绝望,在楼顶,飞身而下。
我记得那一天,我生病了,所以直到中午,才知道这个消息,那个中午,楼道里很喧闹,到处是兴奋的,说着电话的声音。一群人对着远方,说着这个博士的故事。只是我不知道,原来那天,就是徐校长来到北大的日子。
“传说中,徐芝还说过,言某某不下台,不做北大校长呢。”虹萦比划着,有点兴奋。
我记得她口中的言书记,新生的开学典礼,他在台上作着报告。满脸的横肉。我不喜欢。因为我觉得他会让我害怕。
“为什么?”我眨眨眼,难道是权力的较量?
“好像是因为贪污什么的吧。因为徐芝这句话,在北大呼声很高。”
呼声很高,可是今天,我想,他做得未必让人满意。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他可怜,我更情愿说他运气不是太好。谁都不喜欢碰到麻烦的事情。于是我问:“那么,那个言某某,真地走了?”
“他们刚才说,京官外放,明降暗升。”虹萦说着,拍拍我的肩,“有趣,真是有趣。”
我也觉得有趣。于是,我和她一道地笑。
这时候,刚才那个小个子的男生走了进来,冲着我笑,他说:“叫我丹骏吧,Annie?
困了吗?我给你找个休息的地方。”
我感激地点头,然后,又看看虹萦。
“没关系,一起来吧。”丹骏说。
虹萦拉着我的手,冲我挤挤眼睛,有些不怀好意。我居高临下的拍拍她的脑袋,让她闭嘴。
丹骏给我们打开了常代会的门,挺小的房间,有桌子、椅子、柜子,而且有一张简易的床。丹骏说:“好了,这里比较安静,你们休息吧。”
于是,他就走了,顺带着轻轻关了门。
很匆忙,我还来不及冲他笑。我觉得有点遗憾。
我问虹萦:“丹骏是什么人?”
虹萦有些为难的,偏着头想,然后她说:“好像不是主席,不是部长,也不是副部长。但是,好像,很多人都很听他的话。”
一个神秘人。应该不是老师,我觉得他好像和我差不多大。
实在是困了,于是我想睡觉。单人的床,但是我和虹萦,勉强的,也能够挤得下。
真是很安静的地方,醒来,便是九点多了。赶十点的课,于是,我们匆匆的离开,来不及说什么。
中午,路过讲堂,讲堂的入口,那高高的台阶下,左边的,右边的,标好了箭头,规划了悼念的路线。每一边,都有人,肃穆的,站立,带着黑纱。右边,还有募捐箱和签到本。感觉有些正式,仔细看看,发现了几张昨晚叠纸花的脸。哦,是学生会做的。
有些好奇,我想看看灵堂,于是,我往里走。
旁边有人对着我微笑,大约是觉得面熟。但,马上,又换上了肃穆的哀悼。
上了台阶,进了门。迎面的,是一幅黑白的镜框,覆盖着黑纱。有花圈,重重叠叠。挽联飘飘,我来不及读,因为我看到镜框里,那个叫邱风的女子,正冲着我微笑。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不算太美丽,但是,却有逼人的青春,她的微笑,是那样的灿烂和自信,自信得让我有些痛。黑纱在她额前飘过,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我对着她鞠躬,鞠躬,再鞠躬,然后起身。
有哭声,是那种低声的抽泣。我寻觅,在右边的花圈丛中,找到了声源。丰岑和林琳互相扶持着,哭泣,哭声此起彼伏。和着哀乐,是那样的凄楚。他们身边,还有几张熟悉的脸,没有哭,却也是一脸的痛楚。那样的痛楚,让人想不起昨天的笑声。
这里,太沉重。
走下台阶,募捐箱前的同学,给我一张传单。扫一眼,大体是说,为了那个学友的父母而募捐,白发送黑发,情何以堪!我叹息着,打开钱包,放下一张纸币。离开。
然而心,却还是恹恹的,没了什么兴致。
不想吃饭,也不想回宿舍,于是我去未名湖。
湖上烟波浩淼。烟波江上使人愁,那么烟波湖上呢?飞翔的,是淡淡的哀悼。我忽然想起来,那么多激动的人群呢?那游行的队伍呢?仿佛是刹那间,遁去了,无声无息的。
远处。塔也朦胧,树也飘渺。“今日葬花侬笑痴,他日葬侬又是谁?”黛玉的吟唱,点点的,在心头飘起来。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只是过客呀,我们都是。我居然有些嫉妒那个女孩,她死的,是那样的隆重。
我不知道,当再一个百年过去,这湖、这塔、这山、这树也都成为文明遗迹时,是否,还会有人于此,祭奠着他们的祭奠?
我走过未名湖,绕过办公楼礼堂,通过勺园,回到了宿舍。一路上,无边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