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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荆州往来

周瑜此后一直在柴桑静养,忽然接获敕令,原来却是叙封。周瑜喜出望外,立即忘却了伤病,给吴侯孙权写了一封书信:

天子降诏,封不肖周瑜为南郡太守,可惜南郡如今却在刘玄德领下,臣一寸之地亦不能得。况且刘玄德现为主公妹婿,臣若是忠于朝命,必取咎于主公之亲戚,势成背主之臣;若是忠于主公,则无异又背上违逆朝命之罪名。

祈愿主公明察,体恤周瑜之隐衷。

孙权近来新定都于南徐(今江苏南京附近),接信便立即唤鲁肃前来商议。

“这可如何是好?现在周瑜也这么说,觉得刘玄德自恃成了我的妹婿,看来更加无意归还荆州给东吴了。”

“不会的,刘玄德再三保证过,说是取了西川之后一定归还荆州,孔明也在保证书上连署了哩!”

“混账!倘使那张废纸也可以相信,他刘玄德能够攻取西川的话,我又何苦穷操心?你想想,若他一辈子也进不了西川,又该怎么办?”

“主公息怒!我没深思这一层。”

“瞧瞧,你也没把握保证他刘玄德必会有此一天吧!况且有孔明为他出谋划策,他怎么肯乖乖地交还荆州呢?”

“这一切皆是我的责任。请主公准许我再走一趟荆州!”

“此番去必能商量停妥么?”

“臣一定竭尽所能!”

近来,虽各地兵火稍有停歇,可四周依旧如抱虎枕蛟一般,情势凶险,怎么都看不出一丁点儿从此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征候。

刘玄德以荆州为中心,任孔明为军师,关羽、张飞、赵云等佐之,正日夜调练兵马。非但军事,连政治、经济、交通等各方面也都做好了充分准备,随时以待即将到来的险恶局势。

“军师,听说东吴鲁肃又要出使前来,我见了他该怎么答对?”刘玄德向孔明讨教。

孔明答:“倘若鲁肃提及返还荆州之事,主公可放声大哭搪塞他一下。”

“其后怎生应付?”

“亮自会想一个好的主意。”

鲁肃一到荆州,便被迎入堂上,请至上座。

“折杀我也!鲁肃一介微臣怎敢上座?”

“鲁先生不必客气。”

“以往兴许是客气,可现如今刘皇叔乃我东吴主君的妹婿,臣下安敢造次?”

“哎,念在先生与我等是多年的旧交,就不必过分拘泥了。”

“可礼数终归须遵守的呀!”一板一眼的鲁肃固辞不肯,最后还是在旁边落座。

待彼此叙礼完毕,谈话转入正题时,鲁肃便一改先前的谦逊,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今番奉吴侯之命再度前来的目的,想必早已察明,正是为荆州归还之事。如今孙、刘两家已通过婚姻结为一家人了,若是仍久借荆州不还的话,事情外传出去,于两家的同族之亲谊及今后霸业之达成恐都不好呀!故此,还望刘皇叔务必给我鲁肃一个面子,尽速归还荆州吧!”

鲁肃神情俨俨,语气威重,终于鼓足勇气将话一口气说完。孰料刘玄德才听到一半,便以手掩面,“呜呜”地哭泣起来。

鲁肃不禁愕然:“刘皇叔怎么了?”他望着刘玄德声泪俱下的样子,心中暗自疑讶。

此时,孔明伺机从伫立着的屏风后走出,对鲁肃说道:“大兄,你晓得刘皇叔为何而悲泣么?”

“不知道。”

“西川的刘璋也是大汉之皇族后裔,与刘皇叔乃血脉相通的兄弟,倘若无故举兵伐蜀,一定会遭世人唾骂,落个不德不悌的恶名;然而若是归还荆州给东吴,自己又将无处栖身啊。”

“明白了。”鲁肃起身离席,走到抖动肩膀啜泣的刘玄德身旁宽慰道:“皇叔,且不必如此烦恼,鲁肃与孔明一起定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孔明见鲁肃心软动了慈悲,便趁热打铁劝说刘玄德:“主公,整日悲叹只会弄坏了身子。万事有大兄在,凭他的仁慈之心和侠义之气,主公便只管放宽心静候良策吧!——大兄,也恳请你勿惜一言之劳,务必将皇叔这份苦衷转告给吴侯,想必吴侯不会见罪的。”

鲁肃忽然回过神来,慌忙摇着手道:“等一下!若是我再度空手而返,只带回去这样一个回复,还不知道吴侯会怎样暴怒哩!”

“不不!既然吴侯肯将自己妹妹嫁与主公,如今眼见妹婿陷入如此苦境,焉有像旁人一般视若无睹的道理?虽表面上对臣下严词苛责,其实不会真正动气的。”

听了孔明这一番话,温厚宽仁的鲁肃便不再争辩,反而深切同情起刘玄德的处境来,并且觉得吴侯孙权心里也一定存有一丝亲族之情。

最终鲁肃仍是空手而归。途中船靠柴桑镇一夜时,鲁肃又去拜访周瑜,将出使经过详细说与周瑜。周瑜一听,便扼腕叹息,连说又中了孔明之计,对鲁肃的温厚宽仁大为不满:“像你这样脾性,做一名外交使者只能打零分!你不过就是一个好好先生!”

虽然没有将“混账”、“傻瓜”之类直接骂出口,但瞧周瑜气急败坏的样子,显然早已是气得七窍生烟。

“你想想看,当初刘玄德寄身刘表篱下的时候,不早就觊觎刘表的地盘,想着有朝一日将其吞并过来么?对西川的刘璋更不用说了,他哪里会存一点点温情?总归一句话,这一切都是他与孔明的拖延之策,摆明了就是存心不想归还荆州嘛!”

鲁肃脸都青了,此刻他最担心的便是回去如何向吴侯复命。

“你最好再跑一趟荆州。因为事到如今,你若是再厚着脸皮用那些空洞不着边际的话去回复吴侯,只怕项上人头不保啊!”周瑜给鲁肃传授了一条秘计。

虽然被周瑜数落说当一名外交使者只能打零分,但是鲁肃却丝毫不生气,他自认天命如此,于是揣着周瑜的秘计又再次踏上荆州之路。

见到刘玄德,鲁肃口称:“我回东吴之后,将皇叔的苦衷与眼下之处境一五一十如实转告了主公,主公大为同情,召集群臣商议,想出一条计策,相信对此计策皇叔也不会有异议……”

随后便将周瑜的秘计和盘托出,自以为对方必定再无理由搪塞。所谓秘计便是:倘若刘玄德觉得进攻西川有所碍难,东吴愿意直接兴兵取蜀,不过作为出兵条件,荆州需允准东吴大军经由荆州,以及提供军需兵粮以为补给。

刘玄德自然满口应承,并且发誓愿意协力。

其实在此之前,孔明已预先告知会有此可能,故此刘玄德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他面露喜色地向鲁肃表示谢恩:“倘使能够借东吴兵马攻取西川,则再好不过了!至于吴军穿过荆州之境,自是理所当然的,玄德愿意全力配合,哪儿有什么允准不允准的道理。此番双方达成此合意,全赖足下不辞辛劳多次往返之功呀!”

——哈哈,此番才算得是功德圆满!

鲁肃心中暗喜,匆匆辞别荆州直奔柴桑。

鲁肃走后,刘玄德问孔明:“东吴以其大军进攻西川,攻取之后让给我刘玄德,真不知道吴侯心里是怎么算计的?”

“不,这绝不是出自吴侯的算计,一定是周瑜的计谋。可怜哪,因为自己的计谋,周瑜的死期也快要到了!”

“哦,先生何来此说?”

“其实鲁肃根本没有回到南徐,他是途经柴桑,与周瑜会面,听从了周瑜的计谋才折返而来的。”

“不错,从往来时日算,也的确太快了些啊。”

“以攻取西川为名,借口经过荆州,一看便知是周瑜想出来的鬼主意,实际是想夺取我荆州!”

“既然明知如此,军师为何还让我答应他的要求?”

“时机已到。主公就不劳操心了。”

当下孔明传唤赵云,对他吩咐了一番。与此同时,孔明也做好其余摆布,以应付万端。

却说周瑜在柴桑听了鲁肃的汇报,乐得不禁击掌叫好,随即对鲁肃说:“今番总算回敬他一计,也让孔明入一回彀吧!”

鲁肃觉得大功告成,便急急地扬帆赶回南徐,向吴侯孙权报告出使经过。

“周瑜果然是个人物!智谋超群,幄筹布画,莫说我东吴了,便是放眼天下,也是当世无二呀!刘玄德与孔明的命数尽矣!”孙权对周瑜的计策赞不绝口,于是即刻派快马回复周瑜,同时命程普为大将,助周瑜一臂之力。

此时,周瑜的箭伤大致平愈,脓水已止,身体无事,也可自由步行,便难抑逞强之心,披甲戴盔,决定亲自出阵。

他命甘宁为先锋,徐盛、丁奉督领中军,凌统、吕蒙为后阵,率水陆两军总共五万兵马奔荆州而去,自己则另率两万五千水军从柴桑乘船出发。

周瑜将万事安排妥切,只指望香饵稳当,便可以钓鳌鱼了,故此满心欢喜,溯江数百里,直奔荆州而来。一到夏口,即询问当地官员:“荆州方面可有派人前来迎接?”

官员答道:“一位叫糜竺的官爷奉了刘皇叔之命,专此前来迎接。”

不多时,果然见一只小舟自江头朝这里划来,船上坐的正是糜竺。

“将军千里迢迢远征到此,实在是辛苦了!我家主公已备妥各种军需用品、金银兵粮,且已安排下犒劳贵军事宜,可谓费尽了心思哩!”

一登上主舰,糜竺便行拜伏之礼,周瑜则端起架子问道:“刘皇叔现在何处?”

糜竺回答说已出了荆州城,正在迎候贵军到来。周瑜又傲睨得志地说道:“今日兴兵取西川,乃是为了进献刘皇叔,皆是为你家之事,故我大军将士远途到此,贵国理应充分款待,劳兵之礼休得简慢!”

糜竺唯唯诺诺,仓皇领命而去。

周瑜上得岸来,江岸一带留下兵船戒备,自己则率领人马沿陆路前往荆州城。

一众兵马浩浩荡荡来到公安,却并未看到刘玄德出迎,连个小官吏的身影也不见。

“此地距荆州有多远?还有多久可以抵达?”周瑜稍感异讶地问。

麾下部将皱着眉头回答:“还有不足十里便可抵达。”

“是么?这便怪了。”

正停马歇息之间,先锋部队的探子飞马来报:“前面势头诡异得很哩:放眼望去,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整座荆州城头只见竖着两面白旗,就好像在举行葬礼似的。”

周瑜心疑,吩咐道:“甘宁、丁奉随我来!”便率领亲随精兵千骑径直奔至荆州城下。

“孔明可不是傻子,兴许他看出我的意图,故而先弃城逃之夭夭了吧!”周瑜自言自语说道,心里已相信了八九分。

孰料,来到城门前命令兵士叫门时,却听见里面传出一声恶声恶气的喝问:“什么人?!”

“东吴大都督周瑜在此,刘皇叔为何不出来迎接?”

大声反问后,城头上的白旗忽然倏地倒下,随即变换成焰火般的红色旌旗,高高地飘扬。

“周都督,到此究竟何为呀?”城头上有人问道。

仰头一看,只见敌楼上兀立着一员大将,远远望去,身影显得很小。

“哦,是赵云吧?刘玄德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不知道!”赵云朝城门下乜斜着,从牙缝里吐出一句,“我家军师早看破你的‘假道伐虢’之计,故命我在此地守护。你若寻我家主公就上别处去寻吧!又或者,你是想找我赵云说道说道?”

说罢,将手中长枪高举过头,做出向下投掷的架势。周瑜吃了一惊,慌忙拨转马头朝后退回。

恰好在这个当口儿,一骑背后插着“令”字旗的快马从城墙角转过来,驰近周瑜马前报告说:“事情愈发奇了!据各地探子来报,关羽正从江陵朝这厢攻来,张飞从秭归杀过来,黄忠从公安山阴杀来,魏延从孱陵小路杀来——四路尚不知多少军马,事态也未明,只听得喊声震动远近,恐四方五十余里皆埋伏有敌兵。另外各处村落的百姓也与刘玄德、孔明一个腔调,声言要活捉周瑜哩!”

“啊!”周瑜闻听大叫一声,伏于马背上。

原来是箭创破裂,旧伤复发,他刚吐出一口鲜血,便软绵绵地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众将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将他抱起,喂他服下救命药丸,方才苏醒。此时又有快马来报:“孔明与刘玄德就在前面山坡上,铺着草席,支起幕帐,正饮酒作乐,欢声笑语,一副游山赏景的样子。”

周瑜闻报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将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

侍医与护卫等轮流劝慰周瑜,让他安静地卧榻休息。

“发怒只会使创口迸裂,更增痛苦,还望都督静心养病。”

率领大军千里迢迢溯江而来,不想登岸第一日便遭此不幸,众将士皆感晦气与狼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此时麾下来报告:吴侯孙权之堂弟孙瑜已引援军赶到。周瑜立即吩咐:“我要见他!”于是即刻派快马前去迎接。

孙瑜疾驰而至,见了周瑜安慰道:“都督,切勿过于焦虑。我既然到此,一切可代吴侯指挥,请都督暂时先回船上,静心将养才是。”

周瑜强忍住伤痛,只是心中激愤似火焰一般难以抑制,眼里噙着血泪说道:“我周瑜誓取荆州,再取刘玄德、孔明的首级!否则今生无颜再见吴侯!”

孙瑜担心他过于激越,于是故意不加理会,命人将他抬上轿子,暂时退回至夏口兵船停泊处。

途中,行至一唤作巴丘的地方,闻前方有荆州兵马截住了通往江头之路。探子前去打听,回来报称关羽养子关平与刘封二将布下严密阵势,只待扎紧袋口擒虎。

周瑜一听,于轿子中大声喝道:“快放下!快放我下来!那个好耍小聪明的黄毛乳儿孔明,我一定要亲自将他的兵马击退,从这里冲过去!”

然而轿子却一改方向,沿着别的道路疾走而去。原来是孙瑜下令停泊于夏口的兵船拨出一艘行至岸边,才总算将周瑜安顿上船。

此时却又有一人自称是荆州派来的军使,交予周瑜一封书信。周瑜打开一看,是孔明的笔迹。

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致书于东吴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

亮自柴桑一别,至今念念不忘。闻足下欲取西川,亮窃以为不可。益州民强地险,刘璋虽暗弱,足以自守。今劳师远征,转运万里,欲收全功,虽吴起不能定其规,孙武不能善其后也。曹操失利于赤壁,岂会须臾忘报仇哉?今足下兴兵远征,倘操乘虚而入,江南成齑粉矣!亮不忍坐视,特此告知。

幸垂照鉴。

周瑜看罢,又气又恼,激愤填膺,双手颤抖,面色如土。

“啊!”一声痛苦的长叹之后,周瑜猛然唤道:“笔、笔、笔!还有纸和砚!”

左右取来纸笔后,周瑜一把夺过来,拼命挣扎着作书上吴侯,只见字体散弛,墨色凌乱。书写完毕,周瑜掷笔而叹道:“啊!遗憾哪……人生无情,天命弄人……上苍既已生周瑜,尘世何须出孔明?!”

叹罢昏厥过去。隔了一会儿,徐徐又醒来,睁大眼睛对四周的众将说道:“诸君!不是我周瑜不欲尽忠报国,奈何天命已绝啊!望各位善事吴侯,共成大业!”

连叫数声后,忽然,微黑的眼睑无力垂落,周瑜终于饮恨而终,年仅三十六岁。时为建安十五年冬十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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