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一年秋八月壬辰
亲爱的观音老师:
信已收到,谢谢您的点化与教诲。您说得对,我佛慈悲,慈悲就要宽容,宽容就是不能完全拿自己的标准判断别人、要求别人。这不叫普度众生,而是强奸民意。在很多方面,动物不一定比人差,起码动物不会同类相残,动物不会胡作非为后装成柳下惠(中国的正人君子经常YY的对象。辛注)无论对于人或动物都不能求全责备,我佛的宗旨不是培养完人,而是有点人样的哺乳类动物。
悟空虽然有很多缺点,但至少业务能力过关,有本事的人都比较牛,喜欢玩点个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志同道合”,就不勉强了,只要“志不同道不合但为了一个目标能混在一起”,就应该谢天谢地了。对于悟空,我也不该期望他有太高的觉悟。您的话我明白,观音老师放心好了,我会照您的意思处理好的。
伯牙与钟子期的关系当然令人神往,但那只是个例,是人类最美好的昙花一现罢了。他们已经死了,人间再无伯牙与钟子期,也不再有管仲与鲍叔牙。管仲要是碰见现在的鲍叔牙,怕是小命早没了。在史太公《史记·管晏列传》中我读过管仲与鲍叔牙的故事,真的让人“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他们两个是我华夏春秋时代的人物。按照孔夫子的说法,那是一个礼崩乐毁、人心大坏的年月。可就在那样的年月里,我华夏民族不时闪现出人性中最璀璨的智慧光芒,就像流星划过,美得让人心醉。年轻时,鲍叔牙比管仲家富有,他们合伙做买卖,每次赚了钱,管仲总是多拿些,朋友都认为鲍叔牙糊涂,吃了大亏。可鲍叔牙不以为然,他认为管仲家境不好,有老母要奉养,多拿一些是应该的。管仲和鲍叔牙一同上战场,管仲总是躲在最后面,一点不勇敢,别人很不满,可鲍叔牙解释说,管仲家有老母,又是独子,他死了,老母谁管啊。后来管仲也曾几次为官,但表现不好,被免职,大家都耻笑他。而鲍叔牙为朋友辩解说,管仲并不是不能干,只是运气不好,这些小事不适合他来做,他能力很强,可以做大事。后来,管仲辅佐公子纠失败,而鲍叔牙辅佐的公子小白取得齐国政权,公子小白就是齐桓公。齐桓公即位后,请鲍叔牙当宰相,鲍叔牙不干,极力推荐管仲。齐桓公有点上火,因为在战场上管仲曾险些要了他的命,杀了还来不及呢。鲍叔牙告诉齐桓公,如果要齐国强大,称雄天下,非管仲不可。后来齐桓公拜管仲为相,齐国大治,成为霸主。没有鲍叔牙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怎么可能有伟大的政治家管仲?管仲当然心里明白,说过一句很深情的话“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平生如果能有一个鲍叔牙这样的朋友,就算一无所有,也无所遗憾了。
对于悟空,也许上次我说过的话有些重了,至少我不该怀疑他的业务能力。他已经向我展示了他在这方面多么优秀,真的,人才难得啊。前日碰见六个山贼,他不费吹灰之力摆平了,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天神下凡,绝非大内侍卫可比。看来他的那些英雄业绩,也不一定都是吹牛的。昨日我们又遇见了几只老虎,他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收拾了,还扒下虎皮围在下边。这样也好,否则整天光着屁股也不太雅观,引来赶时髦的女人们围观,赞叹:大唐到底是开化的文明大国,连出家人也这么个性,这么酷。其实到目前为止,在大唐我还没见过像悟空这种酷法的出家人。据说,在我们路过的城市,各种型号的新女性正在就要不要男人彻底解放下半身展开大讨论。
就这个问题,我不妨啰唆几句。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古希腊、古罗马的英雄雕像都是露着他们的下边。在我中华的远古,先民们就喜欢在庙里供一个硕大的男人下边,把它当神一般顶礼膜拜,所谓石祖。我大唐的政治教科书《周礼》中讲“镇圭,天子守之”“桓圭,公守之”“信圭,侯守之”“躬圭,伯守之”。意思就是天子在祭告祖先时,捧着一个1.2尺玉做的男人下边;诸侯见天子,拿一个0.9尺长的玉石男人下边,以此类推。自大汉以后,那些各种规格的玉石男人下边就变成了笏板,王公大臣们每天上朝时就捧着它坐而论道。唯一有所改良的是多了一个临时笔记本的功能。看来新女性们的时髦玩意,根本就没有一点新意。如西方的圣人所言,太阳下边没什么新鲜事,如此而已。
可说实话,悟空的道德品德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最糟糕的是以下几点:
第一,我行我素,组织纪律性太差,谁也管不了他,他也不让人管,老子天下第一,我偶然说他几句,他就龇牙咧嘴,要把我废了;
第二,修养太坏,信口雌黄。他从石缝里挤出来就没受过什么教育,开始在花果山当土匪头子,整天跟一帮黑社会的流氓混,后来胡作非为抢了个齐天大圣的名头,但基本上还是街上小混混的禀性,动不动就骂娘,反正他没爹没妈,在这点上别人占不到便宜;
第三,这个家伙有严重的暴力倾向,逮谁灭谁。这种人老觉着自己永远在真理的一边,只要谁让他不舒服,就让谁消失,说好一点是流氓无产者,其实就是流氓习气!我朋友说,流氓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穿鞋的流氓,一种是光脚的流氓,穿鞋的流氓往往是社会名流,光脚的流氓往往是打黑的对象。比如说那六个山贼,人家已经缴械投降了,按照人道主义的原则,战俘是应该优待的,但他非要冲上去弄成肉泥不可。
我发现,他对杀人或毁灭有一种天生的快意。在这方面,悟空倒是一点也不会寂寞。据我朋友的研究结果,很多帝王将相、“造反领袖”、黑社会流氓以及恐怖分子都与他惺惺相惜。表面上看,他们的杀人是为了一个或高尚或龌龊的具体目标,其实很多人更享受杀人放火的过程。这就是强者的游戏,所获得的快感自然非赌博等可比(不明白这一点,就无法读懂人类的历史。辛注)。我对悟空说:悟空,我们是出家人,不能杀生的。他就冲我竖中指,意思我明白,他时时刻刻都以这种粗鲁的方式来体现他的尊严和对我的蔑视:唐老师,你一个小白脸懂什么!要是连这么点屁事都不能做,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既然他这个态度,我也无话可说。反正只能用人所长,忍其所短了。这就是所谓的“曹操用人机制”或者“曹阿蛮人力资源管理模式”,其实也是很无奈地选择,当正人君子只知道涂脂抹粉喝药酒把驴当老虎的时候,也只有找些麻利的流氓来做事了。记得当年刘三造反时,有一个叫郦食其的读书人去他那里应聘,刘三正在洗脚做足底按摩,一听是文化人就让人家立马滚蛋。后来郦食其说自己是“高阳酒徒”,刘三兴奋得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光脚穿着裤头冲出来拥抱,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好兄弟。所谓“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刘三是聪明人,“高阳酒徒”不就是大流氓嘛!只有大流氓才能一起干大事业。
这种逻辑听起来很混蛋,是不是,观音老师?可历史很多时候就是建立在这种混蛋逻辑上。尽管这是所有智者也包括您的困惑,可一个不混蛋的答案又在哪里呢?孔夫子和他的弟子玩了几千年的贤人政治或好人政治,可结果呢?不是说没有好人和贤人,可夫子梦寐以求的尧舜之世何曾出现过啊。有人说,当流氓也没什么了不起,只要不突破基本的道德底线就行。那么这个基本的道德底线又是什么?由谁来制定这个基本的道德底线?!杀一个人凌迟处死,杀千万人却供在庙里吃冷猪肉;耍一个女人是禽兽,被人用石头砸死,耍一堆女人却是风流,并写成文章四海传播。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认同您说的宽容,可我们应该去宽容谁,或者说拿什么作为一个普世的标准?
有件事要特别向您报告,今天给悟空办了手续。他本来就来路不明,用大唐不雅的话说就是个野种,以后又一直混黑社会,虽然做过几天长官,比如相当于从九品的弼马温,所谓齐天大圣只是荣誉称号而已。但一直没有注册,是个黑户。况且在五行山下关了500年,物是人非,早就弄不清楚他的身份了。没有档案、没有身份证和护照,一路上就会遇到很多麻烦,弄不好要被抓起来送到巡捕头子小舅子的银矿上去立功赎罪。
我找他们的礼部通融了一下,他们同意就近找一家衙门解决这个问题。在衙门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类似典史的小官吏,见我们是外地人,又没有送礼,态度极其糟糕。在填表的时候,他问悟空的性别,我说男,他就嘲笑我:猴子只分公母。这话当然刺耳,我正想解释几句,在我大唐说公母是很不礼貌的。没想到悟空已经冲过去向人家挥舞着中指。咱求着人家,这种挑衅人家自然不会罢休。典史跳起来撕开上衣,指着身上的伤疤吼:孙子!想操爷爷的娘,知道爷爷是谁吗?爷爷参加过……显然每一个伤疤都代表着一段辉煌的历史,人们必须因为那些伤疤对他表示敬畏。
贞观三年,有位年轻的御史攻击一位跟陛下在太原起兵、一起打江山的老臣。陛下为了现身说法,为自己的兄弟开脱,就让那位老臣在朝堂上扒下裤子,然后指着屁股上的伤疤对全体大臣进行了一堂忆苦思甜的教育。据说效果相当好。那段时间整容院的生意特别火爆,主要工作就是在各级大臣的屁股上刻出各种款式的伤疤。大臣们在朝会的时候,动不动就假装不小心露出自己的屁股,以显示他们对大唐的贡献。平时聚首,也不再互相作揖磕头,而是脱下裤子、弓着腰彼此把屁股蹭一蹭。国学院为此还出版了很多理论专著,一时间非常畅销,特别是讲功勋屁股制作工艺的工具书,所有官员几乎人手一册。最后由于国际人权保护组织和老臣们的抗议,才不得已被禁绝了。老臣们认为这些盗版的功勋屁股严重侵犯了他们的权利,大唐的妇女们也游行集会甚至发生武装骚乱表示抗议,认为男人们的这种行为严重影响了她们正常的夫妻生活。
典史的话还没说完,悟空一个耳光就上去了。他的脸马上变了形,满口喷血像火山爆发。悟空还把他的牙挖出来,一个一个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指着他笑骂:爷爷参加过黑社会,砍过几千个人,修理过阎王爷,大闹过天宫,爷爷还在如来佛的手上撒过尿,你干过吗?典史想夺路而出,结果又被悟空拎了回来,直到办完了手续。
那种血腥的场面让我恶心得想吐。而且他不管是见着谁,总是不停地炫耀他如何大闹天宫,在我佛如来的手上撒尿,实在浅得过分了点。那种胡作非为的行为算不上英雄壮举,就算是英雄壮举,也没必要天天想当年啊。在长安时,有个朋友告诉我,他从来不看历史书,因为上面有很多强盗在为他们的丰功伟绩沾沾自喜,动不动就是老子当年如何过五关、斩六将云云。
手续总算办好了,我给您附了一封在后边。特别要感谢您给的那个金刚圈,我骗他戴上,然后偷偷演习了一下,他痛得满地找牙,想一棍子打死我却没一点机会。后来总算是服了软,跪在地上向我表态:只要唐老师您不再念紧箍咒,我一定绝对听从唐老师的教诲,不说脏话,不随便打人骂人,爱护公共财产,严格要求自己,做一个有理想、守纪律的好青年。其实我又何尝愿意跟他作对,只是遇上这种欺软怕硬的家伙,只能用一些非常的手段罢了。
这是不是也算以暴易暴呢?我不敢想太多了,想多了神经会受不了的。我朋友说,一个人不开心,就是因为想得太多。也许是吧。祝您过得开心。
玄奘于鞑靼国王室招待所地下室